| 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三《变脸》第一章 |
| 送交者: 弘魁 2020年09月09日10:48:0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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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三《变脸》 红绿黄白黑 好人总吃亏 不讲理就没有理,何曾有过是与非 知止免羞辱 知足且扬眉 月亏则满满招损 悲生喜来喜生悲
第一章:不能用人才,就要用奴才
把胡大英整得不上班了,这几个头儿心里总算痛快了,尽管让人家闹了个“停职留薪”,成了天下奇谈,反正是国家的钱,只要不让他在宇航报上发表文章,那就一切都好办。孙泽贝靠亲家的面子,把档案改了一下,办理了离休手续正式离休了。秦晓阳不等史垒任命下来赶紧调走了,俩人争总编争了半天,史垒占了上风,他不走人还等什么?于心纯也调走了,她实在忍受不了这个恶劣的环境。 报社一下子少了好几个人手,而且上边要求报纸仍然坚持周二刊,所以必须马上招聘新人。在这个问题上,史垒第一次要显示出她的份量,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全报社的人都知道,在宇航报这“一亩三分地”上,任何事情都是她这个总编说了算,许凡健那个社长不过是徒有其名。眼下先从招人开始,收稿发稿的事情慢慢来,前期下本后期总得收利呀。但是,许凡健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历来招人都是两种渠道,一个是内部推荐,一个是外部招聘。内部推荐多数都是走后门,要谁不要谁就看谁出的血多,而且是出在关键的人物身上。按照惯例,当然是社长说了算。所以,好几个人都把礼直接送到了许凡健府上,比如二院的刘晓航,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是本系统子弟,他非常熟悉宇航这个系统的大环境,熟悉这里的风气以及这里的人际关系。今后宇航主要是载人飞天,他觉得在二分院没有什么发展前途,虽然已经混到了处级,但是该走就得走,否则岁数大了哪儿也不要了。在这系统摸爬滚打十来年,他很清楚应该走什么样的调动手续,眼下都讲究实际,于是他就给许凡健送了一万块钱。
费吾新大学毕业来到一分院,原本想实现自己童年时的梦想,坐上宇宙飞船上太空去开发外星球。但是,当他参加工作以后,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他才知道,科研机关里每天忙碌的人们,有多少人不是在忙科研,而是在忙经济利益,忙厉害关系,忙着整人、算计人,甚至是忙着逃避人整,躲人算计。大学里如今不仅仅是获得科学知识的地方,逢迎谄媚的“厚黑学”也是一门必修课。毕业时,费吾新认为自己已经学的差不多了,没想到社会这所人生大学,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得多。实际生活的丰富多采和花样翻新,让他目不暇接疲于应酬,搞得他身心憔悴精疲力尽。费吾新在一分院干了三年,实在待不下去了,原因是他投错了靠山。本以为大头儿有实权,所以他一心巴结大头儿,亦步亦趋紧跟着大头儿。没想到大头儿是个好好先生,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主要原因是人家快退休了,什么好处都捞足了,什么事情也懒得管了。钱财力气没少出,但是费吾新看人看走眼了,结果让二头儿挤兑得他时时受气,处处窝心,他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卷铺盖走人。他知道,这年头儿干什么都是用钱开路,为了保险起见,为了尽快离开那个让他窝心的地方,他也给许凡健送了一万块钱。
任小健本是七分院的一个政工干部,以前和许凡健打过交道,送过几回稿子。他知道在部委机关的干部提拔是怎么回事,同样是一个科员,在院里起步只能是个科长,但是在部委机关里,一起步就是处级。任小健兢兢业业,小心谨慎,说话嘴里含着针,走路肛门夹着屁,见了领导恨不能身上长毛、尾巴骨钻出来摇晃几下;溜沟子,舔眼子,舌头长了二寸!苦哈哈,眼巴巴,熬星星盼月亮地狠干了三年,才被提拔为科长还是个副的,这要是混到正处级,还不得熬上十年!再也不能在院里耗着了,趁着年轻赶紧走人。他早就知道报社是个局级单位,在那里即使是个科员,也是主任级待遇,如果再被提拔,那就是自己在基层混一辈子、怕也未必混得上的处长。所以,爱写稿子的任小健,一直想钻进宇航报社,尤其是发表过几篇稿件之后,他也认为自己适合当编辑,或者干记者这个行当。不说别的,每次报社的记者下来采访,如果领导让他陪同,记者走到哪里都颐指气使,有领导陪吃陪喝陪着玩,临行时还要拿上许多纪念品;有的时候,为了及时发表一篇稿件,还得或明或暗地塞给记者不菲的红包;所有这些,都让任小健羡慕得百爪挠心一般地痒痒。现在听说许凡健当了社长,任小健便给许凡健送了一颗零点五克拉的白金钻戒,价值一万多,加上以往的接触和对许凡健的了解,他估计调动工作这件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秦兵是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三分院的,本来他学的是工商经济管理,这种学科应该是安到哪里都可以,和过去学中文一样是万金油。但是,他觉得三分院简直就是乡下,因为已经出了五环路,他这个来自上海乡下的上海人,心理上实在承受不了!祖祖辈辈在农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上海进不去也就罢了,千方百计挤进北京,留在北京,结果工作还是在乡下!这是他没法儿容忍的,他非要调进城里去,秦家从自己这辈子开始,要当纯粹的城市人。今后儿子孙子都要做城市人,祖祖辈辈不再做被人瞧不起的农民!但是,秦兵觉得宇航事业还是有发展前途的。常言道:走一处不如守一处。宇航科技是高科技,代表一个国家的科技水准,是国家大力扶持的行业。他还年轻,来日方长,所以不想调出这个系统,于是他选择了宇航报。上海人本来就抠门儿,他是农村长大的外地人,又是个刚刚毕业的穷学生,没见过世面,别看他拿了大本读了研,白搭,因为他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他去找许凡健,光顾谈自己的履历,自己的长处,展示自己在各个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但是他就没看出,许凡健一直低着头捻手指头是什么意思,直说得他口干舌燥,许凡健也没有表态,他只好失望地退了出来。在楼道里转了半天秦兵不甘心,于是他又敲开了总编史垒的门。史垒一抬头,眼睛一亮,这小伙子结结实实,白白净净,苗苗条条,戴着金丝眼镜,一问才二十七岁,比刘怀淼强多了,想也没想就答复他,肯定能把他留下。这倒让秦兵喜出望外,没想到会这么简单,甚至多少还有些疑虑:社长不表态,总编说话算数吗?这个报社到底是社长当家,还是总编当家呢?一般的情况下,应该是社长说了算数呀,社长社长,一社之长嘛。总编应该是管业务、管报纸的…… 看着秦兵那疑虑重重的样子,史垒干脆给了他一个定心丸,索性走过办公桌,一把握住秦兵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准能把你调过来,你只管放心好啦。”两只手抓住秦兵的大手一个劲儿揉摸,一股年轻人的热流顿时淌遍史垒的全身,她像个初恋的少女第一次接触异性一样,心跳加快,浑身躁热,双腿发软直打颤,心潮起伏,波涛汹涌,急切渴求的欲望,像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潮水一样难以抵挡,她有些支持不住了,连忙夹紧双腿,拉着秦兵坐下来,又抓住秦兵的手紧紧握了好几分钟,才不由心愿地撒了手。
当下把秦兵闹了个大红脸,预感好像这个女总编有点儿那个,该不会对自己……看样子,她的年龄应该有四十多岁了,也可能人家领导,只是对年轻人热情一点儿,看自己想到哪儿去了。可是,当他一碰上史垒那射火的目光时,女人的这种眼神,他不可能不懂得,从小在农村长大,二八月里狗闹窝时,他见过这种眼神,公狗们就是为了这种眼神,咬得你死我活,遍体鳞伤……他赶紧垂下眼皮低下头,不敢再想了。 “你看你,真逗,这么大的人,还不好意思呢,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史垒忍不住咯咯儿笑起来。秦兵那又粗又长,硕壮通红的脖子,让史垒爱得手心发痒,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但是她怕吓住秦兵,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看样子调动没问题了,秦兵连忙起身走了出去。
另外几个报名应聘的都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报社留了两男两女。俩男的一个傻大黑粗,身高一米八五到一米九之间,在校肯定是个体育特长生,许凡健一问,果然是个长跑运动员,上大学后功课紧张,不练长跑立刻发胖了,名字叫仇向前。另一个个头儿中等,没有一点儿特征,属于那种撒到大街上,立刻就会找不着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不戴眼镜,连头发都是青年人最常见的发型,名字叫李国强。俩女的一个叫张丽丽,略有几分姿色,加之现在的年轻人都会打扮,说不定眉眼上也动了几分手脚,反正许凡健看着楚楚动人,不禁心驰神往,看着看着大腿跟儿发紧,手心里就出汗了。另一个名叫筱爱玲,个头儿比较矮,只有一米五八,按说不符合招聘条件,但是,她抱来了一大卷在各大知名报刊上发表的文章,许凡健和史垒也不能一点儿都不考虑工作需要,看在这些发表的作品上也把她留下了。
好在如今招聘没什么麻烦,都是合同聘任制,合适就多签几年合同,看着不好就少签几年,实在不行还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叫他卷包走人。这四个招聘的倒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了那四个内部推荐的人身上。 许凡健原想,我不要的秦兵,你史垒要,专门跟我对着干。那么好,我也不跟你叫劲。但是,我要的这三个人你也少说废话,收了礼哪能不给人家办事呢,办事不就是为了收礼吗?许凡健来到史垒办公室,把这意思婉转清楚地说给了史垒。 史垒心说:我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你肯定是拿了人家的好处,所以你才为他们说话的。他们既然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就非得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否则的话,我这个总编今后就没法干了。头一个刘晓航史垒就通不过,她说她看过刘晓航写的东西,不行,连语法都不通,更甭提文采了,这个人坚决不能要。报社要能写作的人,不能写要他干什么? 理由十分充足,许凡健根本没有反驳的道理。可是胡大英很能写呀,而且写得非常好,你史垒不是也容不下他呢?但是,这还用得着解释吗?自己不是也容不下胡大英吗?胡大英曾经对自己说过:“眼下你们靠上级拨款办报,根本不考虑发行量,所以你们用的是奴才不用人才;等哪一天上级不拨款了,到那时候,我看你们用人才还是用奴才?” 许凡健当时毫不犹豫地说:“不拨款我就不办了,这可难不住我。”现在虽然不是全额拨款,改成差额拨款了,但是仍然不愁搞不到钱,只要有钱,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奴才有的是。这个年头儿谁说话?钱说话!许凡健才不发愁呢。 第二个是费吾新,史垒也通不过,她指着鼻子说许凡健:“瞧瞧,瞧你找的这人,名字叫做费吾新!你干脆找一个废物点心,不得了吗?四个字,好歹听着还像个日本人!还让人家以为咱们报社招了个外国人。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咱们报社如果要了这个人,还不成了机关大院的笑料?你那脑袋瓜儿是不是缺根儿筋哪!这个人绝对不能要!” 许凡健没想到史垒又在名字上做文章,找自己的麻烦,跟自己过不去,顿时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三个就是任小健,史垒又有话说了:“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你犯贱也就够腻歪人的了,你怎么又找个小贱人来?任小健翻过来不就是贱小人吗?贱还不算,还是个小人!你是招编辑呢,还是招同党呢?这个人更不行!” 听到这里,许凡健肚子气得鼓鼓的,他铁青着脸说:“和着我要的人,你一个都不要。你要秦兵,我可答应了。最起码,这三个人当中,你还不让我要两个?”他知道史垒在上头有人,多数时候他不愿意跟史垒发生直接冲突。但是不管怎么说,自己好歹也是个社长,还能一点儿主都作不了?这个社长不是白当了吗?无论如何也得坚持要两个,半是条件,半是乞求,只要把事情办成就行了,手段和过程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目的和结果。许凡健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反正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看见许凡健坐着不走,史垒明白了,许凡健又开始耍赖皮了,他别的本事没有,但是耍赖皮却是一把好手,功夫极深。史垒想了一下,说:“要按公平合理的原则,我就让你一步,你把刘晓航留下吧,起码这个人的名字听着还顺耳,也跟咱们宇航沾点儿边,别的你就甭考虑了!”说完抬屁股就走了,你不走我走,看你走不走。 史垒走了,这下许凡健可犯了难,礼物和礼金都收下了,要是给人家办不成,那还不得出漏子……能出什么漏子呢?要是想不出漏子,就得把礼金和礼物退给人家。可是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打死我也不干呢!哎,不对,他们送礼的目的是要办事,绝对不是要找事,况且送礼本身也不是露脸张扬的事,他们不会闹事的。但是史垒没吃上,她就给我捣乱,这可怎么办?许凡健想了半天,对了,把史垒卖了,这个恶人让她去当。我跟任小健和费吾新说白了,不是我不要你们,是总编那里过不去。于是,他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这情况打电话告诉了任小健和费吾新。如果他们俩心眼儿好使,干脆再让史垒吃一嘴,估计这样做,双方都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那俩人一听,原来如此,这个社长做不了主,做主的是总编。他俩这个后悔呦!这可真是:放着真佛不下拜,冲着土地爷瞎哆嗦。怎么办?送出去的礼是没有要回来的道理,而且自己还是一心想去宇航报,那么只好忍痛再送一回吧,如果不送,前头送的礼不就白搭了吗?任小健送给许凡健一个白金钻戒,当然给史垒也得送一样的,如果送的不一样,叫史垒知道了,不但不成反而坏事;即使当时不知道,以后让她知道了,迟早对自己都不利,思来想去,他只好忍痛又给史垒买了一个送去。 史垒看着桌子上那个精美的包装盒,再看看任小健那不尴不尬的样子,冷笑一声说:“你难道对宇航报社的情况,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吗?” 任小健苦着脸说:“我实在是……实在是……不太了解。” 史垒打开包装盒,一边欣赏那颗白金钻戒,一边问:“这回了解了吗?” 任小健连忙点头说:“了解了,了解了。” 听见有人敲门,史垒十分麻利地收起戒指,小声说了一句:“了解了就好,今后好好跟着我干,没你的亏吃!去吧。进来。” 任小健像鸡哆米一样,连连点头答应着退了出去。
敲门的是费吾新,他咬着牙取了一万块钱,装进信封里,再装到一个纸盒子里,给史垒送了过来。没想到史垒却死活不要,还沉着脸教训了费吾新一顿:“你这是干嘛?!现在都什么年头儿了,党中央三令五申不许搞行贿受贿,你这不是拉我下水,让我犯错误吗?小费同志,你是党员吗?哦,还是个党员呢。那我们就更要严格要求自己,做任何事情,上要对得起党,下要对得起人民,中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不要跟社会上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反腐败要从自己做起,从现在做起。你这份礼物,我现在不能要,你拿回去吧。你不要嫌我对你要求太高,我这可是爱护你呀!请你不要误解我,这份良苦的用心!虽然我不收你的礼,但是,我该怎么办还会怎么办的,这个请你只管放心。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今后可以是很好的同志关系,你也可以经常上我家里来玩,我家住在新华社宿舍九十四号楼六单元一零三,你去的时候先打个电话,办公室那儿有我家的电话号码。把这个先拿走,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下班。”这么大的纸盒子,不知道是现金还是什么玩意儿,史垒不愿意自己拿着,太扎眼!要是半路上再有个闪失,让别人知道了岂不是就白瞎了吗? 费吾新从史垒的办公室退出来,史垒那一番话用不着细想,费吾新心里已经全听明白了,不是不要,而是不能在办公室要;“现在不能要”,下班回家就可以了。她不但说了她的“良苦用心”,还给了我她家的地址,这不是明摆着,让我送到家里去吗?这他妈的假正经,真会装孙子!此时,费吾新不仅搞清楚了社长和总编的矛盾、地位和力量,同时也知道了自己调进宇航报已经没问题了。
费吾新在史垒家门口,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见史垒一瘸一拐地从班车上走下来,白天装一整天正常人,到晚上毕竟有些累,那条假腿便有些不听使唤。费吾新一见史垒回来了,而且是一瘸一拐地,便赶忙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并关切地问道:“您可累坏了吧?当领导可真是不容易耶!您的腿怎么啦?要不要我背您进去?” 没想到他这句话说坏了,史垒怒气冲冲地甩开他说:“我的腿碍你什么事!你管得着吗?”说罢挺直腰杆步伐坚定地朝前走去。 费吾新虽然莫名其妙,但也不敢再说什么,蹑手蹑脚地跟在后头。 俩人进了屋,史垒换了睡衣和拖鞋,将身子歪在沙发上。费吾新当即有些惶恐,因为他听说过有关史垒作风的传言,该不是对自己有意思?不会吧?哪儿能这么快呀?如果握手不算的话,自己还从未沾过女人的身子。可是,这个比自己年龄大许多的女人,把自己叫到她的家里,到底想干什么,会不会是……他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冷不丁地史垒问了一句:“是什么稀罕物呀?”那么大的纸盒子史垒还真没猜出来。 费吾新打断思路,赶紧把那个厚厚的信封,从纸盒子里掏了出来,双手送上去。 史垒接过去,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封口处,才知道是现金,看厚薄应该是一万,她顺手放在茶几上,抽出一支香烟,费吾新赶紧点着火递上去。史垒仰着脖子徐徐地吐出一口烟雾,然后扭过头去望着墙壁上一张大照片,那是一个男孩站在海边沙滩上照的,背后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和清澈碧绿的海水。费吾新赶紧巴结地问:“那是您的儿子吗?真漂亮耶!长得真是帅呆了!真是一个小帅哥耶!这是在哪儿拍的呀?”不知是他离得远,还是看出来有意不说,男孩一只眼睛是斜视。 史垒又抽了一口烟才说:“澳大利亚,在那儿留学呢。” “是吗?真是太棒了耶!真有出息耶!他是读本科,还是读研究生?” “他才多大呀?刚十七,读什么研究生?” “哦。”费吾新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知道,在外边读本科至少要三年,就算澳大利亚比英国学费便宜,三年少说也得二、三十万,还不算生活费。就算他去打工,那也挣不了多少钱,第一是打工不允许超时,超时打工要被罚款;第二是学业要紧,拿不下学分等于瞎耽误工夫。 史垒沉了一会儿,十分爽快地说:“实话跟你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钱。这他妈破孩子,非得上外国去读大本,你说我一个工薪阶层,上哪儿给他弄钱去?现在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心疼父母,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就这么一个儿子真是左右为难。” 费吾新总算搞明白了,史垒让他到家里的目的,就是实话告诉他,她眼下最需要的是钱,这倒也干脆,直截了当说出来了,不像有的人,跟你弯弯绕绕弯弯。领导既然跟你说了,儿子在外边留学,这可不是一般的小灾小病小事情,需要的也不是小数目。当然,她也不可能跟自己要的太多,给她十万八万,她也不太可能收。三万五万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花好几万块钱调个工作值吗?如果只是调工作,那肯定不值。但是,如果能够成为总编的红人儿,能够得到总编的赏识和提拔,那就值得,肯定值。 那么,我应该再给她三万,还是两万或者一万呢?她到底想跟我要多少呢?费吾新猜不出也有些犹豫。毕竟这些钱都是自己一百一百攒出来的,原来的工作没有一点儿外快,全部是工资和奖金收入,攒钱准备买房买车娶媳妇,钱还是有一些的。可是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费吾新实在心疼。但是不走人的话,原单位还能待吗?一想起那个可恶的领导,费吾新觉得还是得走。但是能省一个是一个,这年头儿攒点儿钱容易吗?到底应该给她几万合适呢?费吾新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史垒突然问了一句:“你想什么呢?” “哦,”费吾新不敢犹豫了,当下脱口而出:“我那儿还有些闲钱,我帮您一点儿吧,反正我的钱也没什么用。我给您……再拿一万行吗?”话一出口,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话到嘴边,还是把两万改成一万了,真他妈的没出息!自己这人太小心眼儿,这辈子办不了大事。不过,我已经给了她一万,再给一万,她就是两万了,加上社长那一万,三万块钱只调个工作,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办一个北京市户口才多少钱呀?但是谁知道她这人的胃口有多大呢?不管怎么说话已脱口出唇,要是她嫌给的少,事情办砸了,现在后悔也晚了。费吾新忐忑不安地望着史垒。 “噢,是吗?要是能那样,可就太好了。”史垒不冷不热地说:“天也不早了,我去做饭,你就在我这儿凑合吃点儿算了,昨天晚上同学聚会,还有不少剩菜呢,热热就得。” 阿弥陀佛!看样子没问题了,她要是拒绝不要,那就肯定吹了。但是看她那表情,揣摩她的意思,好像有点儿嫌少,不要紧,先调进来再说,以后再慢慢找补吧。想到这儿,费吾新连忙起身说:“不了不了,那样太麻烦您了,我改天再来吧。” 史垒懒懒地问:“哪天呀?” 哎呦,她还是急茬儿的!费吾新当然知道史垒问哪天来,其实就是哪天来送钱。所以他只得说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把钱给史垒送来。史垒不留客,费吾新赶紧出门走了。 走出了史垒家的宿舍小区,费吾新还心疼那点儿利息呢,因为他存的钱至少都是三年的死期,四、五张存单,没有一张到期的,这下损失可不少。可是作为总编,她能把自己叫到家里,直截了当地跟自己要钱,这说明自己在她眼里不是外人,可能这次报社增加人,她也是有意拉帮结派吧?反正她跟社长是死对头,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么,自己以后就得跟社长许凡健离远点儿,旗帜鲜明地站在总编一边。他妈的!给许凡健一万块钱,真算是白瞎了!简直跟掉茅坑里一样!哎呦喂,今天给史垒送了一万块,明天还得一万块!就算是不吃不喝,这得攒多少个月的工资呢!费吾新简直是心疼死了。
石若虚最近有些郁闷,本来秦晓阳一调走,他理所当然就是中层干部当中的老大,报社里的三把手,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何仙姑。何仙姑自从当了版面负责人,就没有人敢叫她的外号了,不叫何主任就叫她的名字何春瓶。刚开始时,报社让她负责三版科技文摘,后来又让她负责二版,现在报社里已经有人议论她要到一版,竟然来抢自己的位置,石若虚非常气愤,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呢?何春瓶“有容奶大,海纳百穿”,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破鞋,她与许凡健关系暧昧,这事情尽人皆知,石若虚心里当然清楚。但是他不清楚的是,他分明知道许凡健和史垒两个人的分量。早在三个人争总编的时候,他觉察出史垒这个臭娘们儿不是个好东西,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所以他及时自觉地退了出来,果然这是一个非常理智的决断。而且,自从史垒当了总编,根本不把社长许凡健放在眼里,什么事情都是她说了算,这也证明自己没有看走眼。现在何春瓶要调到一版,她当要闻版的负责人,那么也就是说,何春瓶又要踩到自己头上,把史垒拉到她那边了?她是怎么拉过去的呢?真是纳了闷儿啦! 石若虚受胡大英的影响也爱好收藏,但是他动手太晚了,虽然也经常跑潘家园,但是往往不敢买什么东西,一是眼力不行,二是经济实力也有限。但是为了学习知识,他买了一些有关古玩知识的书籍。现在这类图书都是铜版纸彩色印刷,所以价钱很贵,一本一公分厚的书,往往就得几十元,甚至上百元。为了买这些书石若虚花了不少钱,也长了不少见识。 石若虚知道,古代瓷瓶在形状上,一般都有一个固定的形式;而且这种固定的形式,也有固定的名称。比如“梅瓶”,小瓶口,耸肩收腹,无底足。比如“玉壶春”,撇口,细脖,腹部呈水滴状,有底足。再如“天球瓶”,瓶口呈管状,腹部呈球形,无底足。还有“棒槌瓶”、“蒜头瓶”、“双耳瓶”、“灯笼瓶”、“葫芦瓶”等等,这些瓶一听名称,就能明白大概是什么模样、什么形状的,惟有这个“春瓶”他找不着,查遍了宋、元、明、清,古代瓷器图录的各种版本,也没看到一件实物照片,春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报社曾有人背后议论何春瓶,她之所以爬得这么快,就是因为“有容奶大,海纳百穿。”有容奶大是明摆着的,到底有多海,能纳多少穿,那谁弄得清呀?谁见过谁试过呀?反正梅瓶、葫芦瓶和天球瓶跟它是没法比的。想了半天,石若虚忽然觉得自己挺无聊的,净他妈想这个有什么用!但是,何春瓶是用什么手段把史垒搞定的,这个一定要弄清楚,不然的话,自己的位置有些岌岌可危。一版负责人实际上就是三把手,未来报社的总编,这事情是万万不能等闲视之的。难道说还是一个"钱"字?那么,自己也没少给史垒这丫挺的少做贡献呀?史垒升任总编时,自己给她送了五万作为贺礼,难道何春瓶送的会比自己多?不会吧,她应该知道排队的游戏规则。况且她来报社比自己晚,什么年头儿不得论资排辈儿呀?这个王八蛋操的女人,难道她要在我前边加塞儿?真是欺人太甚!
石若虚正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突然走进一个人来,真是想谁来谁,来人正是何春瓶:“石处,干嘛呢?”笑嘻嘻,满面春风的。 石若虚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回头见是她就没好气儿地说:“没干嘛,我能干嘛呀。” 按说报社是事业单位,不讲行政级别。但是,宇航报社在部机关大院里,受机关影响,报社人巴结领导,往往把报社的级别叫成机关的相应级别,在部机关报社相当于局级单位,中层干部当然也就算是处级了。因为何春瓶只是临时负责二版,充其量也就相当于副处级,还没有被“扶正”呢。但是,石若虚也酸不溜丢地回问了一句:“有事儿吗?何处?” 何春瓶一点儿也不介意石若虚的语调:“给我一个人,用一下行吗?” “谁?干嘛?”石若虚心想:一个够你塞缝儿的吗? “姜军,我想让他写篇评论,我们屋里谁都写不好,想来想去只好来麻烦你。” 哦,原来如此。双相选择优化组合的时候,你不是不要姜军吗?现在你知道他有用了,可他是我的人呀,想不到你还有求我的时候。有心不给她吧?现在好像还没达到那种剑拔弩张的地步。但是,就这么干干脆脆地答应她,是不是也太纵容她了?对,让她等一下。于是石若虚就说:“我不知道他现在手边忙什么呢,你等我问问他好吗?” 何春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心说:装什么孙子?拿什么架子?有道是日久天长,我会让你知道我是谁的!我会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但是,她脸上仍然笑嘻嘻地说:“那当然了,我也没有那个权利,想提溜谁就提溜谁呀。你就多帮忙,多费心吧,谢谢你啊。”说完转身走了。 石若虚冷笑一声没说话。
没过一会儿,姜军背着挎包走了进来。 石若虚开门见山地问:“你干嘛去啦?” “我上五分院去了,他们让我写个消息。”姜军没敢把会计李淑琴说出来,五分院的人托李淑琴发表一个稿子,李淑琴就把姜军打发去了。 “消息也值当让你写,‘他们’让你去你就去?怎么说,你也是老人儿了,随便打发一个小青年跑一趟,胡乱写一篇不就得了。往后这种事,你甭搭理‘他们’。”石若虚虽然不知道姜军说的“他们”具体是谁,但是他想,无非就是几个中层干部,肯定不是社长和总编,因为他知道姜军说话的习惯。 “这,我可不敢,我本来就不招人待见,回头再……”姜军小心翼翼地望着石若虚。 “回头再怎么样?‘他们’叫你你就走,那我是干什么的?你是我的人!几十岁的人啦,分不清远和近!告诉你说,你归我管,往后再这么干,你可仔细着。今儿我先不跟你计较,放你一马,你可不能再三再四啊!去,问问何春瓶写什么评论。” 姜军为难地:“那,我这个消息谁写呀?” “你不会先放一放吗?” “这可是消息呀,时间性……” “我知道!把采访机和材料放我这儿吧,你甭管了。” 姜军这才放心地去找何春瓶。
这回报社一下子增加了八个人,费吾新、秦兵和筱爱玲到一版,加上姜军,一共是四个编辑,连编辑带采访,由石若虚负责。刘晓航、李国强和张丽丽到二版,加上老人手张帆,也是四个人,由何春瓶负责。仇向前和任小健到三版加上刘怀淼,总共三个人,由刘怀淼负责。只有四版人少,因为副刊稿件都是基层投的,外出采访任务很少,所以只有孙宇和李晓燕两个人,由李晓燕负责。 仅从人员配置上,石若虚心里就有些不平衡。谁都知道一版是报纸的头面和灵魂,价值、地位和待遇都是最高的。自己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伺候完了孙泽贝,又伺候许凡健;伺候完了许凡健,又伺候着史垒,爬到一版负责人这个位置,容易吗?以往只有一版的负责人不编稿件不划版,只把编辑们的劳动成果拿过来,审阅之后签个字,叫他们自己送到总编那里,任务就算完成了。有点儿总编的味道,区别是不管其他三块版面。权利虽然没有总编大,但是责任也没有总编重,很是轻松舒服,石若虚心里很受用。现在二版也弄成了五个人,何春瓶跟自己平起平坐,也不用亲自编稿了,这真让石若虚有点儿受不了。 刘怀淼倒没什么意见,因为三板是报刊文摘,工作量不大,而且让刘怀淼欣慰的是,又来了个小白脸秦兵,可能史垒就会把自己当个屁一样放了。给一个半老徐娘当性奴,真是太痛苦了!这种痛苦还是无以言表、无人理解、没人诉说的!尤其是刘怀淼这样对女人不感兴趣的人。现在可好了,来了一个秦兵,一只雄赳赳的小鸭子,一只蒙在鼓里的替罪羔羊,就像发现醪毐的吕不韦一样,刘怀淼现在有盼头了。 只有李晓燕心里意见最大,她的版面工作量不小,可是人手最少。不说别的,八千八百字的版面,光校对一遍就得多大工夫?别的版面负责人都不编稿子,自己这里却不行。一个星期,两个人编两块版,编辑、校对加划版,一天到晚紧忙活,这不是拿着人当牲口使吗?孙泽贝在位的时候也没这么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是平均分配,每个版面四个人,版面负责人也都编辑稿件,也得外出采访,平均每人每星期一块版,连编带写,八千八百字的任务,谁也不闲着,谁也不轻松。 现在可好,越改革越对当头儿的有利,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一版、二版和三版的负责人都不编稿子,自己这个四版负责人却是徒有其名,还得亲自编稿子,一想这个,李晓燕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李晓燕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三十五岁,再想调动已经不太可能了。不是绝对不能调,只是没有什么优势了。在这个问题上她当真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像于心纯那样及时调走,现在想走也晚了。女的超过三十五岁,哪儿还有人要呀?没办法,李晓燕只好忍受这窝囊气。
光这个还不算,编辑费这份额外收入也是三六九等。社长和总编拿最高的,理由是他们责任大,他们要审阅四个版面。多废话呀!他们那个审阅不过是浏览一下大标题,满打满算用不了五分钟!可是他俩每月的编辑费,据说能拿三千块钱!接下来就是一版负责人,每月能拿将近两千块钱。二版按说应该比一版少一些,但是二版上生产经营消息多,有很多下属企业为了发稿送礼,礼金比编辑费更可观。虽然三版是文摘并不重要,但是三版负责人不编稿,编辑费照样稳拿,而且比一版少不到哪儿去,加之三版有广告提成,收入也不少,这也是刘怀淼愿意去三版的一个原因。 按说应该是拉广告的人拿提成,但是在宇航报社,却给刊登广告的版面负责人提成,拉广告的拿百分之二十,版面负责人却拿百分之三十,这是他妈的什么规矩?其实,史垒的意思是三版任务不紧张,好让刘怀淼有时间陪自己。只有四版工作量大人手少,而且没有企业愿意把广告放在四版上,没有广告就得多编稿,稿子编多了就很忙,一忙就容易出差错,一出差错就罚款,当然编辑费也就少得可怜,每月只有三、二百块钱,这简直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别的版面负责人都不编稿子,不编稿子怎么会出差错?只有李晓燕这个四版负责人,还得亲自摆弄稿子,如果出的差错多了,不但拿不着编辑费,有时候甚至还得倒赔钱!这叫什么事儿!上班干活儿不挣钱还赔钱,上哪儿讲这个理去?李晓燕简直气死了。尤其是当李晓燕知道那个不上班、“停职留薪”的胡大英,每个月还拿好几百块钱编辑费时,简直气炸了肺!她倒不是生胡大英的气,人家不上班白拿钱,那是人家的本事。可你当领导的也不能太过分呀?这不纯粹是:老太太吃柿子——拣软柿子捏吗?可是反抗又有什么用?胡大英那么正直精明的人,不也落得个让人家剥夺劳动权利,回家待着去吗?李晓燕知道,胡大英可没少闹腾,找纪检委,找组织部,找部领导,到处写举报信去反映,结果怎么样?动不了人家领导一丝一毫,人家照样当他的官儿,照样我行我素,而且变本加厉。报社以前从来不交纳个人所得税,还是胡大英给市税务局写了检举信,由市税务局督办,区税务局才来报社里调查。许凡健和史垒当着胡大英的面,请税务局的人去饭馆吃饭,饭桌底下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罚款没罚款,罚了多少,谁也不知道。 许凡健还嚣张地在报社全体人员开会时说:“发工资时你们要是觉得工资少了,那可别怪报社,咱们现在也得纳税了,这都是胡大英举报闹的,谁有意见,就找他去说吧。”他的本意是想煽动大伙儿对胡大英不满,可是没人对胡大英有什么意见。
前几天,胡大英来报社领工资,他看见社长许凡健和史垒俩人的编辑费,在一张单另的白条上,每个人都是三千元,就找许凡健理论去了。因为,当初许凡健跟胡大英签的协议上,写明的是胡大英拿全报社编辑费的平均值,当月胡大英的编辑费是五百,胡大英就问许凡健:“我这五百是平均值吗?” 许凡健说:“可能是吧。” 胡大英问:“什么叫可能是?你是社长,你能不知道吗?” 许凡健蛮横地说:“我当然知道。” 胡大英又问:“既然知道,报社谁的编辑费最低,低到多少,你可以告诉我吗?” 许凡健耍起无赖来:“我一时想不起来。” 胡大英再问:“那,谁的编辑费最高,是不是你和史垒?” 许凡健说:“这是报社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胡大英逼问了一句:“有关金钱的秘密,是吗?” 许凡健索性不吭声了。 胡大英问:“就算最低的人拿一百,平均值也不可能是五百呀?我在会计那儿看见了,你和史垒一人是三千,你们凭什么拿三千呀?我想请教请教你,你们是怎么平均的?” 许凡健还是不吭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 胡大英说:“我告诉也算是提醒你,这可不是私营企业,这是国有企业。你们这样做,就是巧立名目私分公款。说白了,这就是贪污!编辑费为什么不造表?” 许凡健没有表情地说:“那你还不告去?有本事你还告去呀。” 胡大英冷笑一声说:“告诉你,我懂。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还是秦香莲说的对,屈死我都不喊冤!但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等你恶贯满盈的时候!”说完扬长而去。 别看这只是他俩的谈话,但很快在一些人嘴里传开了,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胡大英这样儿的都拿他们没办法,我李晓燕又能怎么样呢?算了吧,还是忍了吧。千百年来一句老话: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吧。什么现代化呀,什么法制社会呀,什么与世界接轨呀,什么人权呀,都他妈的扯淡!不说别的地儿,就说这个宇航报社,哪儿有人权呀?不闹还好,越闹越糟糕。眼前不是明摆着一个姜军吗?姜军心性梗直,好多时候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就是看着不公道,忍不住就要说几句,于是,就得忍受没完没了的折磨。本来挺健康的一个小伙子,现在肝脏已经有问题了,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李晓燕心里生气,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通过练气功的办法解救自己,希望自己千万不要得病。人家活活气死了李贝奇,然后隆重地给他开追悼会,气死活人不偿命,不但什么事都没有,反而更加猖狂了。唉,忍着吧,凑合活着吧。
天气热了,每年报社都要组织大伙儿到外地旅游一次,这回定的是武夷山和厦门。报纸不能停,所以分两拨轮换去。社长许凡健带着何春瓶去哈尔滨开会,总编史垒说要坚守工作岗位,刘怀淼说这两个地儿他都去过,没什么意思不想去。 报社决定这次旅游可以带家属,但是家属的车钱和店钱要自费。全体人马分成两拨,石若虚跟第一拨,李淑琴带第二拨,因为这次旅游没有报社领导跟着,大伙儿都很放松,玩儿的也很开心。事前照例通知了胡大英,他带上他爱人参加的是第一拨,去武夷山的时候坐火车,一路上,他给年轻人讲笑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不管是报社的老人手,还是新近调来的年轻人,都很喜欢这个爽言快语的胡大英。 火车开了十几个小时,天就黑了下来,吃过夜宵,打了一会儿扑克牌,随便聊了一会儿天,夜间十点钟车厢的灯熄灭了,胡大英服了两片安定打算休息。不料,黑暗中有人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坐在胡大英的卧铺边上,轻轻碰了一下胡大英。因为有地灯的缘故,胡大英从侧影上,看出了她是谁,就小声问了一句:“有事儿吗?” 对方压低嗓门儿说:“没事儿,找你聊会儿天儿,我心里闷死了。哎,老胡,你知道何春瓶现在是什么职称吗?” 胡大英摇摇头:“我都好几年不上班了,我哪知道。” “都报正高级编辑了!她才干新闻几年呀?” 胡大英说:“噢,咱们报社就是这样胡作非为,没办法。你现在呢?” 对方叹了口气:“还是副的。他们缺德着呢!评职称的时候表面上让我填表,说给我报到新闻出版署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事后他们又给人家打电话,说我的业务水平特别差,因为我在报社闹得太厉害,他们不得不把我报上去,‘希望你们千万别批准她。’你说,世界上有他们这么缺德的人吗?” 胡大英:“哎呦,他们还这样干哪!真是想不到的卑鄙!那,这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说:“我找去啦!别人都批下来了,我没批下来,这是怎么回事?我纳闷儿,我奇怪呀。既然已经给我报上去了,怎么又没批准呢?恰巧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新闻出版署工作,我跑到那儿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如果没有这个同学,我还蒙在鼓里呢。你说他们多黑!多损!多缺德呀!” “这事情确实有点儿让人想不通。按说,他们早就是高级职称了,不管实际工作能力怎么样,凭借职权,高级职称的工资待遇,他们早享受多少年了,这还不行?他们已经占了先,别人评个高级职称,碍他们什么事了?我就想不明白,他们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不干坏事就不舒服。”胡大英也不禁发出了感慨。 对方小声说:“他们就是见不得别人心情舒畅,只许他们舒畅。这就是典型的,气人有笑人无,小人的心胸,恶人的逻辑!” 胡大英冷笑一声道:“可是现在,偏偏就是他们这种人吃得开。其实不独现在,什么年头儿也是小人得意,好人受气。” “老胡你不知道,现在报社的风气越来越坏了。孙泽贝在位的时候,不过是个顺毛儿驴,只要你不招他别惹他,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若哄着他,他就给你点儿好处;你若不哄着他,无非是得不着好处罢了。现在可倒好,当头儿的都让这帮马屁精给惯坏了。你送的钱多,我比你送的还多;你送的礼好,我比你送的更好。大伙儿都想明白了,给头儿送礼没亏吃。堤外损失堤内补,人家吃肉,扔给你根儿骨头,都肥得流油。反正是公家的钱,又不损失人家当头儿的半分毫。送礼的人多了,就把咱这不送礼的人给孤单了。头儿让大伙儿巴结惯了,谁不巴结,谁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就千方百计地整你,看你巴结不巴结?” 胡大英点头称是:“是呀,贪官固然可恨,这行贿的也着实可恼。文革以后人心坏了,尤其是市场经济以来,权钱交易、任人唯亲,世风就是这样江河日下,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老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非没有了,人心闹坏了,即便经济上去了,生活富裕了,老百姓还是要骂大街,还是心怀不满的。” “唉,休息吧,不早了,说什么也没用……其实我就想不明白,你们这代人都是从文革过来的,当然知道毛主席的那段语录:我们要相信群众,我们要相信党。群众相信党,可是党不相信群众。为什么就不能让群众选举领导干部?非得上级组织部门任命呢?组织任命还不是书记说了算?还不是一言堂?”抬了一下屁股却没走,又坐下说开了。 胡大英觉得自己这两片安定算是白吃了,索性坐舒服一点儿,认真地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觉得现在还不到选举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如果让大家选举,你想想,有几个单位还能正常开展工作?那还不得天下大乱?中国再也经不起文革那样的动乱了。我是这么想的,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过程。有的是质变突变,比如苏联解体,一夜之间,社会主义苏维埃土崩瓦解。有的是量变渐变,比如咱们国家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实行的土地承包制,从农民开始,从土地开始,从经济基础的基础开始。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变化可是太大了。咱就说言论自由这一样吧,过去你我之间敢这样交谈吗?早打成右派和现行反革命了,现在咱们说什么都可以。你年轻,不可能有我这种黑五类子女的感受。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不再是人下人了,我们有了做人的尊严。虽然还有好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是方向是正确的,苗头儿是好的,最终的结局肯定也错不了。现在,许多单位不是已经开始公开招聘副处级干部了吗……” “咳,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正处级还不是上边任命的?副处级说话算数吗?再说了,在北京小小的处级干部多如牛毛,能管屁事呀?局级怎么不招聘呀?” 胡大英说:“饭总得一口一口地吃,事请也得一步一步地来。你就说我这件事吧,到底还是有国家的法律,他们多少也有点儿顾忌。难道说让我这么‘停职留薪’,他们心里就舒服?我断定他们绝对不舒服,不过是拿我没办法罢了。” 对方说:“其实,我觉得还是你输了,你虽然不上班白拿钱,工资也随着涨,还有编辑费。但是,人家不让你上班,你就不能上班;人家不愿意让你的文章见报,你的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能在宇航报上边发表。而且不让你上班了,你的职称也就停在中级了,你说到底是谁赢了?” 胡大英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话我不知想了多少回,也找好多地方反映过,但是没有用。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找点儿事干,好好活着。实话跟你说,我现在写书呢,能发表最好,不能发表我也不至于无所事事。自从向前看变成了向钱看以后,国人道德沦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我就想把这社会现象真实地记录下来,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样,用文字真实地记录下九十年代、世纪交替,北京人、尤其是老百姓的真实生活,不是写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而是写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可是现在出书跟以往大不一样,你没有名气,哪家出版社也不敢给你出一本几十万字的书,卖不出去砸到手里怎么办?出版社担不起这经济责任,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那我只好把它截成一本一本的,第一本《叫板》,第二本《亮相》,第三本《变脸》,第四本《反串》,第五本《过门》,第六本《下场》,第七本《后台》。本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原则,写一部书《人生舞台》,象《红楼梦》里曹雪芹说的一样,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越热闹越好。七本书又像《清明上河图》一样,截取哪一段都可以成为一幅画,连在一起又是一大幅画。对于读者来说,整体是一套书,分开来又能各自独立,买一本也行,买全套也可以……” 对方惊讶地问:“嚯,一套七本哪!《叫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上图书大厦买了一本。我们同学看过之后说,你写的宇航报社那一段,跟他们出版社的情况特像,他们那儿的人际关系,就跟你书里写的一模一样。哎,其他几本书都是什么内容?” 胡大英说:“哦,《亮相》是从《叫板》中抽出来四户人家,大杂院拆迁之后,他们住在一个楼房小区里。小说以一户姓张的人家为主,老太太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还分前窝的后窝的。围绕着赡养老人和其中一个妹妹身患绝症,大家身份不同,经济状况不同,各人站在自己的角度上,一家人上演了一幕亲情与道德的闹剧。《变脸》专门把《叫板》中的宇航报社拿出来,着重描写下层知识分子凶险的生存状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环境比工人农民所处的环境还要恶劣,关系甚至比商人之间还要凶险。在这种环境中好人慢慢都变坏了,要想不变坏都万难。虽然说内因起决定作用,但是有些时候内因抗拒不了外因,环境也是非常重要的。” “哎呦,你说的可真对!我有时候静下心来想,觉得我比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真是变化太大了,自私,阴暗,没有正义感,我都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我也奇怪,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接着说。” 胡大英说:“第四本最不好写了,书名叫《反串》,内容主要是变性、变态和既不变性也不变态,只是生活中,男方收入没有女方多,阴不阴则阳不阳。戏剧中的反串,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角色的转换,其实生活当中这种事情也是很常见的。你比如说,不爱异性爱同性的人,还有变性人,还有虽然看上去外表没有异样,但是性心理扭曲了。比如说,男女青年组成了家庭,但是,男人收入没有女人收入高,女性在家庭中占主导地位,久而久之,男人找不到男人的感觉了。家庭中是不是、应不应该由经济决定地位,我说不好,但是,你说这事情不是有点儿费琢磨吗?” “对呀,都说如今的社会缺乏男子汉,可是当个男人也实在太难了!老说女人难,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男人也不容易,有些时候男人更难。这本书涉及到性,估计肯定畅销。第五本是什么内容?” 胡大英接着说:“第五本《过门》讲的是两个八零后,在婚姻和工作上选择,选择的机会越多,把握起来也越来越难,人们在婚姻和工作的门槛上,跳过来跳过去,总找不到一个适合自己的点。现在不像过去,配偶从一而终,工作一干到死。机会多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也说不清,但是,我想在这本书里写一下这个过程。第六本《下场》写的是《叫板》中后院何大妈的儿子何宝强,自从知道自己是‘丫挺养的’之后,何宝强立志奋发图强,他从一个工人干起,从班组长到车间主任,从以工带干到正式干部,最后干到正处级。但是,他终于经不起金钱美女的诱惑,在即将升任副局级的时候翻车了,落了一个‘阶下囚’的下场。总而言之,就是写向钱看,写道德沦丧,真实地记录下这段历史。” “哎呀老胡,你可真行!我算是服了你了!其实你的第一本《叫板》,咱报社好多人都偷偷买了,但是害怕领导知道,谁也不敢公开评价议论。我看过你的书,尤其是写报社那一段,我先生看过说,真是写绝了!跟咱们单位的情况一模一样!你现在写几本了?” 胡大英叹了口气说:“第二本《亮相》也写完了,正在写《变脸》。但是,我现在面临着一个出版难的问题,眼下出版社都不愿意出小说,嫌出小说不挣钱,都愿意出版教辅教材,或者是怎么琢磨人,怎么出人头地,怎么升官发财的书。你说,大家都不愿意出小说,不出严肃文学,这可怎么得了?” 对方也跟着叹了口气,说:“是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怎么可以没有文学呢?那些导演和制片实在没的可拍了,就一个劲儿翻拍老电影老小说,把一个一百分钟的电影,拍成二十集的电视剧,这不是费力不讨好吗?好不容易拍个新电视剧,也是净瞎编,胡诌白咧,拍得一塌糊涂,到处穿帮。你比如说,那个《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口一声瘸大爷,你到底是尊敬人家还是骂人家呢?中国人向来就有当着瘸人不说短话的习惯,这是最寻常的忌讳,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呢?你如果说谁是一个趟过女人河的男人,人家肯定说,这个男人是个臭流氓。那么,一个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不就是一个破鞋吗?还有那个《橘子红了》,服装和道具真是够讲究的,可是老爷收了丫头,本应是个姨太太,下人却口口声声叫她二太太,那人家二老爷的太太该怎么称呼呀?真是胡闹,越看越没劲,纯粹是拿着钱糟蹋。我听你这想法特好,你快点写吧,到时候我一定买一套。” 胡大英说:“你知道我是得过抑郁症的,其实写作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情,主要是对我的身体不好。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我还能干点儿什么有意义的事。也可能我完不成这个心愿,累倒不是主要的,不能出版就等于得不到社会的认可。你知道,挫折和磨难在一定程度上对人是锻炼,但是太多了就可能变成灾难!毕竟人是肉体凡胎,承受力是有限度的。你想想,如果费半天劲写出来,却出不成书,那……就好像汽车开到半路上,没了油……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对方连忙点头说:“我当然能理解,但是你千万不能半途而废!你要知道,能写出一部文字版本的《清明上河图》,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也不是一件小事。叫我说呀,这应该是一个学中文的人,为之奋斗终身的大事业呀!你有这个能力!你一定要坚持写完!” 胡大英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尽力而为吧。” 中铺传来不满的唠叨:“都几点啦?有完没完?不让人睡觉啦。” 两个人赶紧分手,躺下睡觉了。
当代文字版《清明上河图》 四面八方来往 五行八作不同 人情世故耀眼 花花世界盛行 记录城市变迁 刻画多彩人生 揭示道德沦丧 针砭时弊世风 作者:弘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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