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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很多這樣的故事
送交者: 幼河 2020年09月22日05:40:3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過去很多這樣的故事

原名:往事並不如煙……

 

周群口述:

 

  我叫周群,今年79歲了(2020年該84歲)。曾是湖南省道縣蚣壩鄉中心學校的教師,1949年,我13歲。

  1952年的5月2日,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這個日子。那時我正在道縣的省立七師讀書,早上學校突然通知,全體學生去參加全縣的“宣判大會”。

  宣判什麼人啊?猛然,我看見我的父親被五花大綁跪在台上。不久就聽見審判員宣判了他和另外五個人“死刑”!

  父親由幾條槍押着,從台上推下來,台下的人群立刻象潮水一樣,分開兩道。高喊口號:“鎮壓反革命”!

  父親的眼光還在人群中看來看去,顯然,他是在找親人有沒有來。可是我讓人群隔得那麼遠,可憐的父親怎能看見我呢?不久,就聽見遠遠傳來的槍聲……

  父親是被槍斃的,按公安條例,母親和我們姐弟都成了‘被關管殺親屬’,屬於21種人,親戚都怕惹禍上身,看見我們都繞着道走。

  晚上,弟妹們睡了,我看到母親站在窗前發愣,窗下就是瀟水河,我真害怕她輕生。母親滿臉淚水,搖頭說,我不會的,我一看到床上躺着的你們,就不會死了,沒有我,你們怎麼活……

  我中師畢業了,總算能掙錢,幫助母親減輕一點負擔了。我找到縣教育科,請求安排個工作。那時候農村缺教師,教育科總算是開了恩,答應安排。但是要求我去最艱苦的洪塘營。

  洪塘營是一個遠離縣城幾十公里的瑤族山區,上山下山有幾十華里。學校幾乎與世隔絕。讓一個17歲的女孩子進到深山峻岭中去教書,簡直就同發配邊疆差不多了。

  但我能有什麼可選擇的呢?像我們這樣的人,能給一份工作就算是不錯了。唉,世上的事情難預料,誰知道在偏僻的瑤山中,我會碰上他,我的第一個丈夫蔣漢鎮呢?

  蔣漢鎮是個高大、英俊,很有文體才華的青年人。那時在道縣一中時,打球、演戲都很出名,我也在舞台見過他,很有些好感。蔣漢鎮出身地主家庭。父親是在淮海戰死的(應該是在國軍的部隊)。本來,他已被選拔到部隊文工團了,但就是因為家庭的歷史問題,被“打”下來,也分配到偏僻的瑤山中來教書。

   那時候,洪塘營小學的老師不多,有些還是在當地有家的,所以一到放學後,學校里就剩下了我們兩個。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大山中,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依靠感,很快,我們就戀愛了。

  1959年,我與蔣漢鎮結婚,先後生了三個孩子;老大男孩林海,老二女孩雪原,老三男孩林松。

  到1965年全國搞“四清”,開始清理階級隊伍。下半年,我們洪塘營學區的一百多名教師都被召集到區里集中,然後是學習文件,搞“自我革命”。什麼叫“自我革命”呢?就是向黨交心。每個人回顧檢查自己,把“辜負了黨”的事情說出來,“與昨天一刀兩斷”。

  為了讓教師們能大膽“交代問題”,黨支部書記宣布了三項紀律,“不扣帽子,不抓辮子、不打棍子”。後來才知道,這些都是騙我們的。

  那時,漢鎮在學校管了一點伙食賬,除了“交代”了自己的對學生不夠耐心外,還把賬本交給領導,交代了“私自炒菜用油”的問題。我則把讀師範時的一本日記本交給了領導。

  沒想到,交了“心”後的第三天,學區的牆上就貼滿了大字報:“地主分子蔣漢鎮還在吸血”、“奇文共欣賞: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周群反動日記摘抄”……

  後來,在我倆被清退出學校校門時,我曾問蔣漢鎮:“我們這些人不合適,清退便算了,幹嘛還要開那麼多會,批判、鬥爭、污辱我們呢?”漢鎮說:“光把我們清退怎麼夠呢?要利用批判我們,教育其他人啊!”

  1965年12月,我們兩口子被學區“清退”回蔣漢鎮的老家:瑤山深處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名叫小路窩。我還記得那是個淒冷的早晨,蔣漢鎮挑着一擔行李,我一手挽着裝雜物的籃子,一手牽着4歲的雪原。7歲的林海背着2歲的林松……

  “文革”初期的1967年8月,道縣的農村颳起了一股殺“地富反壞”的殺人風。我們附近的蚣壩河裡都丟滿了屍首,河水一片血紅。田埂上,路邊上,到處可以看到被殺人的屍體……

  1967年的8月26日,已經是半夜了,我和三個孩子被叫起來,押到隊裡的禾場上去。我的丈夫蔣漢鎮已先捆綁在那裡了。禾場上火把通明,幾十個民兵拿着馬刀、鳥銃,把村裡的地富和子女押着朝山上走。

  小妹子牽着我的褲腳,林海背着林松。林松才4歲,好懂事啊,也不哭,就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被押到一個天坑(溶洞)邊。

  這時,我看見治保主任唐興浩跳到一塊大石頭上喊話:“現在,我代表大隊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宣布你們死刑!”

  就看到有人拿着一張紙,讀名字。叫一個,民兵就從人群中拖一個人出來,押到天坑邊,揮起一刀,朝腦殼砍去。或者拿鐵棍朝腦袋打一棍子,慘叫一聲,血就噴出來了,再一腳踹到天坑下面去。

  我的丈夫蔣漢鎮被第三個點到名,一個民兵在他頭上打了一棍,推下洞去。我是第八個!

  可憐的是我那三個孩子,知道媽媽要去執刑了,撕肝裂膽地叫“媽媽——”,我哄他們:“乖,你們別動,媽媽過一會兒就回來。”

  我那時還心存一絲幻想,想着他們殺大人,孩子是來陪看的,不會殺孩子。所以我不能反抗,做什麼都配合他們。

  我走到天坑邊,等着死的到來。只覺得腦後一陣冷風,一根硬硬的東西打在我的頭頂上,沒有痛,一陣天旋地轉,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才知道,打我的東西是開山打炮眼用的鋼杆。周群撩起白髮,頭頂正中頭骨明顯下陷,顯示為重物擊打過的舊痕。

  後來,聽人說,我被丟進去之後,他們又來抓我的三個孩子,可憐三個無辜的孩子,嚇得像一群被追的小雞,滿坪跑……孩子當然跑不過大人,三個孩子都被抓起來,丟進了天坑。光這次就扔下了25個人!

  我們全家5人丟下去後,竟然都沒死,爬到一起來,在黑洞洞的天坑裡又相見了!

  我碰碰旁邊,冷冰冰的,好多具被殺的人的屍體。奇怪啊,平時,我晚上聽見貓頭鷹叫都怕,這時候,同冷冰冰的屍體睡在一起,也不知道怕。

  幾天中,沒有吃的,尤其是沒有水喝,我們就這樣一步步等待着死亡來臨……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怕的死前症候出現了。第一個是4歲的林松,他叫着、拼命叫着:“媽媽,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沒有水,就用小拳頭打我,抓我的頭髮。我對他說:“睡吧,孩子,睡着了就好了——”

  漢鎮先已昏迷過去了的,這時候,突然站起來,口裡念:“高梁,高梁,好多高梁……”原來他已經瘋了。他在屍體上走來走去,跌跌撞撞,突然“撲通”一聲倒下,就再沒有聲音了。

  林松,也不動了。我摸摸他的鼻孔,已經沒有了氣,奇怪,我竟然啥悲傷都沒有。也許是我覺得,我自己很快也要死的。

  這時,我聽見林海在嘟噥:“媽媽,我為什麼還不死啊,我想早點死,媽媽……”

  聽到他的話,我的五腑六髒都碎了!可憐的孩子,你才8歲啊!

  小妹子死得慢些,她也要水喝,我就在洞裡四處亂摸,摸到一個小水凼,就用嘴含着水去餵她。誰知她喝了水,頭一歪,倒在她爸爸身邊,也沒氣了。

  我知道,馬上要輪到我了。我很平靜,我把丈夫、兩個兒子和女兒都拉過來,四個親人並排躺下。靜靜地等待死。黃泉路上,我們一家人同行……

  沒想到,忽然頭頂的洞口上有人叫我的名字!原來,47軍下來制止殺人了,我被人從天坑中救了上去!

  救上我後,他們問,周老師,你去哪裡?一句話讓我眼淚嘩嘩地流。丈夫死了,三個孩子死了,家,沒了。我孤單單一個人,能去哪裡啊!?

 

  2011年11月,我在記者的陪同下,再次來到了楓木山,找到了我第一個丈夫和三個孩子死去的天坑。洞口已被人用大石塊蓋上。44年了,這裡已灌木叢生,難以辨認。但44年前,一家人“陰間相會”的情景猶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小妹子、林松……媽媽來看你們了!”

 

…………………………………………………………

  其實,像這樣悲慘的故事,中共建國後數不勝數。我剛來美國時認識個從湖南大學來做訪問學者的大學教授。他在剛“解放”時正上大學;他的兩個曾參加國軍的兄長在“鎮反”時被處決。他們是在抗戰勝利後就復原回鄉的啊!國共內戰什麼也沒幹。

  周群老太太敘述他們全家“文革”初期被村民們殘殺的情景令人髮指。可是,你如果問那時的兇手們為何如此殘忍,他們肯定不這麼認為。他們會有這樣的意思:我是捍衛偉大領袖毛主席才這樣做的。嘿嘿,我還真相信他們沒說謊。當時他們就是這麼想的!他們是“忠君”,“忠於朝廷”。這其實就是中國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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