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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第五章
送交者: 弘魁 2021年01月23日21:10:18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運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來甘亦苦                人生一齣戲  唱唸做打舞    歌罷曲終人散盡  細品功過榮與辱


第五章:面朝黃土背朝天,可知要熬多少年

我在村里日子不好過,家裡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我去山西插隊,老二在家裡做飯,老三去紅星農場插隊。哥兒仨長得都比父親高,但是誰也出不去,母親真是愁死了!記不得是哪年冬天回北京,父母下班我做好飯,父親拿起酒瓶子,母親一把奪了過來氣憤地說:喝什么喝!兒子都是因為你,一個都出不去,你還有心思喝酒?父親舉起酒杯使勁兒摔在地上。我忍不住說:媽您也是的,他一輩子沒幹過體力活,現在扛大包挺辛苦的,想喝點兒您就讓他喝唄。給你們把飯做熟了,不好好吃飯還打架玩兒。不料母親當即說了一句:你少挑撥我們夫妻關係!天哪!這是從何說起?我什麼都不敢說,含着眼淚跪在地上給父親磕個頭,起身走出家門,我想找老姨借點兒路費回山西。剛到老姨家母親追來了,對我說:兒子別生氣啦,是媽不好,我這不也是急得嗎?你們都找不着工作,我能不着急嗎?跟我回家。我說您先回去吧,我在老姨這兒待會兒。那些年我經常去老姨家,一是母親對老姨特別照顧,讓我給老姨送炸帶魚送餃子,做什麼好吃的都想着老姨。二來老姨是大學講師,和老姨說話不費勁。老姨心靈手巧,從來沒有做過針線活兒,知道我會用縫紉機,便和我一起商量做衣服。老姨有個閨蜜叫李乃蘭,她第一次見到我驚叫起來:哎呦!王月舫,這是你什麼人呀?怎麼長這麼漂亮!老姨驕傲地說:這是我二姐的大兒子,人家爹媽都漂亮,兒子能不漂亮嗎?老姨願意我去她家。一次跟老姨去王府井,老姨買了三個羊肉串,我吃一串老姨吃一串,表妹小紅吃剩下的老姨吃了。老姨買了兩隻塑料牡丹花,一支紅色一支綠色讓我拿在手裡,老姨抱着小紅,我們走在長安街上,惹得多少人回頭觀看,我那時十八、九歲,人也漂亮花也漂亮,老姨和我比肩而行很是驕傲。

老姨愛搞惡作劇,那次老姨對我說:我就知道你今天來,所以特意準備了兩種麵條。一種是雞湯麵,就是很普通的面,用燉雞剩下湯煮的面。另一種你肯定沒吃過叫陽春麵,是上海最有名的面!你說你是吃雞湯麵呢?還是吃陽春麵?隨便挑由你來決定。我說那我就吃陽春麵吧。老姨說:好,你等着。麵條端上來我傻眼了:原來她們娘兒倆吃的雞湯麵有大塊雞肉。我的陽春麵里就是放一點兒味精和鹽,再撒一點兒蔥花。老姨一邊吃一邊笑着說:這是你自己選的啊,我可沒有勉強你。還有一次去老姨家,聽見屋裡有人說話我就敲門,裡邊突然靜下來,我有些納悶兒,老姨住的是鐵道部五十年代老樓房,一點兒不隔音。聽見小群表妹小聲說:媽媽,是大哥,開門嗎?我沒聽見回答,一會兒門打開進去一看,我真後悔死了!原來老姨父從波蘭回來了,一家人正在吃對蝦。老姨說:你說你他媽這小子,怎麼這麼有口福!我們一輩子也捨不得吃一回對蝦,好不容易吃一回還讓你趕上了,得啦,坐下吃吧。我心裡明白就說我不愛吃對蝦。老姨瞪大眼睛驚訝地說:哎呀呀,還有這種人!不愛吃對蝦!我可愛吃了,就是吃不起!你不愛吃我們可就不客氣啦。我說你們快吃吧。

那年夏天老姨和老姨父來我家,買了一個人頭大的西瓜,不吃飯說完事馬上走。母親說那哪兒行啊?說吧,什麼事兒?老姨說想讓老三幫她蓋一間小廚房,三面借牆只砌一面磚。母親說那好辦,禮拜天叫老三給你弄去。母親留老姨和老姨父吃飯。老姨說你要是做費事的我們就不吃。母親說麻醬麵還不行嗎?老姨答應下來,姐兒倆聊天母親說:我呀懂事晚,不如人家他們哥們兒。用手指了一下我接着說:你看他們哥兒幾個從來也沒紅過臉,有什麼事都是商量着辦。我也就是這幾年,五十多了才懂點兒人事兒,年輕的時候真是人事不懂。母親拐彎抹角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老姨悶着頭一聲不吭,吃完飯他們走了。第二天老姨到舅舅家去哭訴,說二姐罵她不懂人事兒,她說她五十多才懂事,我不到五十我就是不懂人事兒唄。舅舅馬上跑到我家指責母親:二姐,你怎麼能這樣罵月舫呀,不懂人事兒人家能當大學教授嗎?母親說:誰罵她啦?走,找她去。到舅舅家姐兒倆就抓撓起來了,又打又罵,鬧騰半個鐘頭。母親披頭散髮地回來,讓我給她評理。我說你們是長輩,沒有我說話的份兒。母親非叫我說,不說不行!我說:您非叫我說我就說,你們仨人沒有一個是對的。母親奇怪地問:難道沒有一個是對的?我就不信!我說:頭一個是我老姨不對。這些年你二姐怎麼疼你,你心裡准不明白嗎?你男人不回來就罷了,這次男人回來過年,你們就應該來看看你二姐。初一初二初三你們不來,不就是怕花錢嗎?初四我媽上班了,你男人來把手風琴拿走了,我能不告訴我媽嗎?這次你們來又是有事,你姐姐即便說你幾句,你應該好好聽着,長姐如母長兄如父,說你說得着,罵你都得聽着!你回去應該好好想想,什麼事情對不起二姐,更不應該跑到這兒來胡鬧。第二個是我舅不對,一邊是妹妹一邊是姐姐,沒有遠近。你應該對我老姨說,二姐沒有罵你的意思,即便罵了你,你應該好好反省。你聽我的話我是你哥,你不聽就不是我妹子,我也管不着。什麼事兒沒他還好,添上他更亂!第三個就是您不對了,不管怎麼說,老姨是小的你是大的,大人不計小人過。我舅過來您應該跟我舅說:慶琛,我不過去了,月舫正在氣頭兒上,你勸勸月舫叫她別生氣,到時候我會打發孩子去給她蓋廚房。說來您也不是個善茬兒!一句話的虧都不吃!有個姐姐樣兒嗎?一奶同胞親姐兒倆抓撓起來,祖宗奶奶地對罵,不叫人家笑話嗎?但凡有一個好的能鬧得起來嗎?母親認真地聽我說完一句話也沒說,事後母親打發老三去蓋廚房。事實正相反!借一面牆砌三面牆,從早晨干到天黑一刻不停,溜溜幹了一天。老三對我說:老姨使人真狠,差點兒沒把我累死!我也給老姨幹過一次重活兒,是往牆上刷大白粉。不是簡單的刷,要把舊的白粉鏟下來,再刷兩遍新的大白粉,一天就要幹完,整整兩大間老樓房,除了地板五個面。老姨要好兒,哪兒鏟不乾淨都不行,哪兒刷不勻也不行。尤其是屋頂,仰着脖子鏟屋頂,脖子酸疼不說,眼睛都睜不開。連打雜的老姨父都受不了,忍不住發幾句牢騷。老姨委屈得哭起來,嚇得我一股勁幹活兒。從早晨八點忙到晚上十點多,老姨才算滿意,我到家就累癱了,躺三天才緩過來。

盼一年,好不容易回到北京,一天也不閒着,總有干不完的活兒。我走後老二學會了做飯,我的任務是做衣裳。父母、弟弟們和自己的。有時候還給三姨家小表弟做,三姨總記着這些事,誇我心靈手巧。朋友給三姨打了一對沙發,還沒有包人造革。三姨對我說:紅魁你來的正好,我買了人造革,你看看怎麼給我包上。我問三姨有皮尺嗎?三姨說沒有。我只好又手扎量,我的一紮是六寸五,心裡默記下尺寸,抱着人造革回家了。按照記憶我用剪刀裁好,用縫紉機砸好給三姨送過去。三姨把人造革往沙發上一套,不大不小正合適!三姨高興地說:哎呦!你說我兒子,可真是心靈手巧!連尺子也沒量,做完大小正和好,一丁點兒都不差!你怎麼那麼心靈手巧呀?這件事兒三姨念叨了半輩子。經常忙得我難得和同學聚會,所以我不想回北京,不過是在家裡能吃飽肚子。人都說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餃子。母親特別愛吃餃子,甚至是酷愛!那時豬肉一塊多錢一斤,三毛錢吃一頓,兩毛錢也能吃一頓,這可就坑苦了我!母親只管調餡,老二擀皮我來包,一家六口人我一個人包。母親只在開頭包一會兒,只要夠煮一鍋她就不管了,煮熟後他們都去吃。我卻要不停地包,老二趕出一堆皮,他抽空也能坐下吃餃子,我要包到餡乾麵淨。把剩下的餃子都煮熟,才輪到我吃。好的挑出來給母親第二天帶,我撿那些破皮開口的,沒滋沒味兒地吃飽拉倒。餃子是什麼滋味兒我根本不知道,所以我最怕吃餃子!可是母親偏偏愛吃餃子,這也是我不願意回北京的一個原因。

春節後有些同學不想回山西,我願意回村里。那年分的口糧不夠吃,縣裡撥下來一部分糧食,聽說是小麥和玉米。黑市上小麥每斤五毛三,玉米兩毛八,把分到的糧食賣掉,能獲得一筆數目可觀的錢。村里只有七個知青,有人建議按勞動日分,堅持勞動的人能多分。我認為這是口糧跟勞動日無關,即便獎勵堅持勞動的人,可以一半按人口一半按勞動日分。這樣既照顧堅持勞動人的情緒,也給沒回來的人留一點兒糧食。不料我的想法遭到大家一致反對,炮筒子孫文才首先跳出來,結結巴巴地罵我:你——你他媽的——胳膊肘,到底是——朝哪邊拐?我說:朝理拐,朝道理的理拐。我告訴你,說話嘴裡乾淨點兒!孫文才說:你別他媽——裝丫挺的啦!我他媽罵你啦!怎麼着?我說:再罵一個我聽聽!孫文才說:我還就他媽——罵你丫挺的------沒等他說完,我揚手就是一記大耳光,我倆抱在一起在地上滾。萬萬想不到的是,平常跟我一個鍋吃飯的劉坤明,忽然站出來拉偏手;只要我把孫文才騎在胯下,他就照我後背踹一腳。孫文才趁勢翻上來壓住我,我再把孫文才騎在身下,劉坤明朝我後背又踹一腳,如此反覆踹我好幾腳。我本來不會打架,只是憑藉身材高,朝孫文才臉上揮舞拳頭亂砸,直打得他滿臉花。有人叫來支書尹克敏,孫文才哭着訴說我打了他,他滿臉是血,連衣服上都是血。此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一點兒傷,顯然是我打了人。尹克敏說:為一點兒糧食你們就打架,這事情我也做不了主,上報公社吧,公社咋決定聽公社的。晚上睡覺脫衣服時我才發現,胳膊上有一個黑色的牙印子,原來孫文才咬了我!當時胳膊繃着勁兒他沒咬下來,要是鬆了勁兒可能就得掉一塊肉,畢竟是一個成年人咬的!過兩天公社決定下來了:二八開,兩成按勞動日八成按人口。

我贏了,但是我卻高興不起來,劉坤明的背叛讓我很傷心。插隊五年,每月家裡給我寄十塊錢,李xx家條件差,兩個月寄十五。劉坤明插隊六年,只有雲南軍墾的妹妹寄過五塊錢。幾次分灶他都和我賴在一起,沒有人願意要他。他比我大一歲,我也不想要他,但是他認李xx作乾姐姐,我只好和他一起吃飯。如今我和李xx分手了,按說我倆也應該分開。趕集、坐汽車、洗澡、理髮和吃飯,出門就得花錢,自己花這十塊錢都不富裕,還得跟他分着花!在挨餓吃不飽的日子裡,這十塊錢多麼重要!現在他竟然踹我好幾腳!這口氣我咽不下去,不能和這種人在一個鍋里吃飯了。我聽見有人說:劉坤明那娃怪兮活(怪可憐),這個趙志剛也是,就不叫人家沾一點兒光。聽了這話我更堅定信念,非得把他開出去!廢話,七十年代十塊錢什麼概念?兩塊錢買二十個雞蛋,還給一隻五斤重的大公雞。一塊錢十六顆雞蛋,老鄉湊不夠兩塊錢的雞蛋,把大公雞給我拿走。如果不是他分走我一半,起碼我能吃飽肚子。我對他說:我們分手吧,需要什麼你就拿。他拿走了蒸鍋、菜刀和案板。我心裡有數,湊合幾天,家裡寄來錢我還能再買,此時我成了孤家寡人。

那一次,我去曲村趕集買一隻水桶,本來應該買兩隻,但是錢不夠。買完水桶到飯館吃飯,我要了一碗炒麵、一碗湯麵和一盤過油肉。我正埋頭吃飯走進來一個小腳老太婆,標準的三寸金蓮,當年這種老女人很多。只見她膝蓋下邊全是土,顫巍巍湊到賣飯的窗口,膽怯地問:餅子要糧票嗎?裡邊說要。她又問:麻花要糧票嗎?裡邊說要。她再問:那------啥不要糧票?裡邊說啥都要。老太婆轉過身嘆口氣,看樣子她沒有糧票。我吃不下去了,摸口袋還有五斤全國通用糧票,我走過去遞給她說:想吃啥你就買吧。我回來坐下繼續吃。她望着手心裡的糧票遲疑地問我:那,你要啥?我說我都有了,啥也不要。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什麼都沒買!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巾,把糧票小心翼翼地包好揣進懷裡,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默默地出門走了!我頓時吃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到門口,望着她漸漸遠去搖搖晃晃的身影,心裡十分感慨:這是怎樣一位偉大的母親!空着肚子來趕集,沒有糧票什麼也買不成,好心人給了五斤糧票卻捨不得買,空着肚子走回去,不知便宜哪個兒女了。這就是農村的女人!這就是農村的母親!和我的母親能比嗎?我非常羨慕農村孩子,他們有一個慈愛的母親;無論走到哪兒都為他們牽腸掛肚,羨慕人家是因為自己沒有。

 五月還在屋裡做飯太熱,我跟老隊長請一天假,想蓋個小廚房。老隊長問一天能蓋成?我說能他就准假了。第二天早晨我去搬土坯,大隊部的土坯足夠使。晉南的土坯不是用水和泥脫的土坯,而是用半乾的土,用石頭錘子硬砸而成,要比和泥脫的土坯重得多。一塊土坯長一尺半,寬七八寸,厚二寸,大約重十多斤。開始時我能一次抱四塊,後來逐漸減少,最後只能抱兩塊,一百米的距離來回跑,抱了二百多塊我覺得夠了。因為這個小廚房,借西邊一面院牆,壘南面、東面和北邊半面,北邊要留一個門,面積只壘兩米見方,能伸直身子不碰頭就行。我挖坑挑水和泥,把土坯壘到理想的高度我沒辦法了。屋頂用什麼呢?總得有檁和椽子吧?我一樣都沒有。忽然想起下地時,路邊有一棵楊樹死了,我拿上菜刀朝村外走去。過一會兒我扛着這棵死楊樹回來了,只是沒有想象的那麼粗。沒有鋸我就用菜刀剁,一棵樹砍成三截,最粗的一根只有小臂般粗,把它放在中間,其他兩根放在兩邊不太吃重的地方。還有一個問題,老鄉蓋房子要用葦箔,沒有葦箔怎麼鋪麥秸泥?我想起桃園每年都要修剪枝條,何不背兩捆桃樹枝來當葦箔呢?於是,我拿上繩子背來兩捆桃樹枝,鋪在那三根細細的楊樹杆上,我擔心楊樹太細經不住重量。我把桃樹枝穿插編織在一起,讓枝條之間有拉扯關係,如果抹上麥秸泥,曬乾後使屋頂結成一個硬殼,就能經得起這個屋頂的重量。鋪好桃樹枝後,往水桶里鏟麥秸泥,我不知道泥比水重!根本舉不起一桶泥,我只好往外鏟,剷出一鍬舉不動,再剷出一鍬還是舉不動,直到桶里只有一鍬泥時,才能把它舉上牆頭。我踩着凳子爬上牆頭,把泥扣在桃樹枝上,然後把水桶扔下來,跳下來鏟泥再舉。這樣上躥下跳往屋頂上攤抹麥秸泥,硬是趕在天黑之前把房頂抹平了。生產隊收工大伙兒路過,社員們見我一個人蓋房子,有人說:這娃真算話!一個人也敢蓋房子!有人說:他這也算蓋房子?純粹是槽花頭(方言:乞丐)日腿腕兒——窮對湊。

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還一天沒吃飯呢。趁着天不黑趕緊壘灶台,灶台壘好往鍋里添水,下了一把掛麵。煮熟之後我盛出一碗,蹲在北房台階上吃。這一天真是又饑渴又勞累,這碗掛麵吃得真香!這時,西北方向飄來大片烏雲,雲根很厚很黑。緊跟着雷聲轟隆隆響,我暗自欣慰,總算在下雨前把廚房蓋好了,明天曬一天把房頂曬乾,這間廚房就算大功告成。那幾年山西常鬧乾旱,下雨極少。但是這場雨越下越大,忽然咔嚓一聲屋頂塌了,東西都被埋在泥裡邊。雨還在嘩嘩下,我什麼也顧不得想,衝進大雨裡頭挖泥,我要把埋在泥里的那鍋掛麵挖出來,鍋里還有三碗掛麵呢!麥秸泥沒法兒用鐵鍬,桃樹枝錯綜複雜只能用手挖,不顧指甲掀掉手指流血,挖了近半個小時,才把那鍋掛麵挖出來。第二天,老隊長聽說後覺得我很可憐,給我拿來一根斷了的馬車轅杆做檁條,那是一根老槐木非常結實,又給我兩張破蓆子鋪在房頂上。我用一天時間終於把廚房蓋好了,最後兩年的夏天,我就在這個小廚房裡獨自做飯。後來母親說:那些年,不是我催你爸給你寫信寄錢,他才想不起來呢。我相信這話不假,因為父親就是一個誰也不想的人,家裡事情還是母親操心比較多。

 快過年的時候,家裡寄來二十塊錢,因為我說不回去過春節,父親信上說春節不寄了,讓我儉省着用。我正在感冒發燒,楊廣平找我借錢回北京,我說沒錢只有一張匯款單,讓他把錢取了給我留下十塊,回北京想着給我寄來,陽曆年我就把這十塊錢花了。眼看春節越來越近,楊廣平卻不寄錢,我的糧食也吃沒了,只剩下一點兒麥麩,還有幾十斤胡蘿蔔。領糧食就得交錢,我一分錢也沒有。我東家借一碗西家借一盔,借來借去要好的夥伴借遍了,離年關越來越近,我一點兒糧食也沒有,只能天天煮胡蘿蔔吃。村里來了賣棗的可以用麥麩換,我就換了二十斤大棗,天天煮胡蘿蔔和大棗,居然吃得紅光滿面!除夕那天孫文才找我玩,因為糧食打架的事早已忘記,我們和好了。想起小時候在北京,廠甸上賣的風車和走馬燈,我說那很簡單我會做。找來高粱杆,打糨糊扎架子,不到一個小時,走馬燈和風車做好了。我倆拿着玩,小孩子們圍上來問我賣不賣?這下提醒了我,做風車去賣一毛錢一個,賣了不是就能取糧食嗎?說干就干,當晚我開始做風車。做風車要先做牛皮紙的泥鼓,這好辦,我們村有燒瓦窯,窯上有現成的膠泥。我來到燒瓦窯一看,窯工回河南老家過年去了,他們和好的膠泥凍成一大坨。忘記帶工具,窯上沒有人,我只好用腳踹,好在用不多,我踹了好一陣子,總算踹下來一塊。我用雙手捧着膠泥往村里走,回到宿舍門前,手指凍僵開不了鎖。我只得把雙手插進腋下暖一會兒,手有了知覺,打開門我把膠泥搓成條,然後彎成圓圈放在爐子上烤。但是烤乾後泥圈就斷裂,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想一會兒明白了,用泥條彎圓內緊外松,烤的過程中勢必要斷裂。如果我把膠泥揉成圓球,從中間扎個圓孔,捏成圓圈再烤還會再斷嗎?這樣果然不斷裂了。天快亮時,我做了三十個風車。我把三十個架子捆在一起,車輪放在紙箱子裡,插的三角形小紅旗放在最上邊。吃幾個大棗躺下迷瞪一會兒,我被過年的鞭炮聲驚醒了,趕緊去找淑戀家借車子,騎行二十五里到翼城縣城。我想做個廣告,把一個風車安裝好插在自行車上,風車嘩啦啦響,街上的人都回頭看,有人說:哎呀快看!這他媽的北京插學生,這是出啥洋相哩!還有人說:他車上插的是啥玩意兒?還會轉,還會響,不曉得他賣不賣?我大聲回答:賣哩!一毛錢一個,想要的跟我來。我把車子支在十字路口,立刻圍上一群人,一毛錢一個象搶一樣,三十個一會兒就賣完了,連破了車輪的也有人要。第一天大獲全勝,我先買了十個餅子一碗羊湯,把自己餵得飽飽的,回村廢寢忘食繼續去做。初一初二和初三,我連做三夜賣了三天,每天最多只睡兩個小時,總算把領糧食的十塊錢掙出來了,而且天天餅子羊湯吃得飽飽的。那是我在市場上掙的第一筆錢,它解決了困擾我幾個月的糧食問題。見我做風車掙了錢,孫文才也刻窗花去集上賣,一張一毛他也掙了不少錢。

其實我稍微臉皮厚一點兒,大可不必做這樣的事。因為我有一戶關係非常好的人家,什麼時候去都有飯吃,但是我不願意那樣做。這戶人家就是我寫《男夢》的素材,上大學臨走時認的干大乾媽。老兩口很可憐,老漢弟兄五個他是老四,他被過繼給同姓本家,那戶人家比較富裕,先前在天津做生意。家裡不僅有宅院,餵牲畜的牛院,還有打糧食的場院。這戶人家不知道為什麼,輩輩不生養代代過繼。我乾媽是續弦,干大的前妻也沒有生育。老五媳婦生產死了,留下一歲的男娃叫茅盾,小的才十一天,我乾媽把這兩個孩子要過來,十一天的沒養活,茅盾養到十四歲又得腦膜炎死了!好像他們倆命中注定無子。茅盾死後第三年北京知青來了,茅盾和我是同年。有人發現我長得象茅盾,跑去告訴我乾媽,老婆婆忍不住好奇心,跑到知青點看了一回。回到家干大問她長的象麼?她說:身架眊着(看着)象,可是眉眼兒不像,咱茅盾生得不如人家娃排場(漂亮)。從那兒以後,只要我從她家門口路過,她就叫我:娃,來,你來。我不知所措跟在她身後,不知道她有什麼事。走進她家,她馬上拿出點心月餅讓我吃,還給我沏茶。我覺得白吃東西不好,就給他擔滿水瓮或者幫助打煤泥。有人勸說我乾媽:四嬸,你既然那麼喜歡這個娃,還不把他要下?我乾媽說:你們這些不開眼的!這娃眼下是貴人遇難哩,額(我)要是把人家留下,就是害了他啦!在你們眼窩裡,額這點兒光景老值錢,在人家身上這算啥?從北京回去我給他們裝一匣點心,乾媽卻說:你這娃多心哩。不用給額拿這拿那,早先額父親在天津做生意,啥東西額莫(沒)吃過?光頭上戴的絹花,額父親哪年都給額買一盒子,從初一到十五,額頭上的花不重色!村里人見過嗎?這些點心額都吃過,你大爺胃不好不能吃。放這兒吧,還得你來吃。果然,今天兩塊明天兩塊,最後還是我吃了。

後來,他們要了外村一個地主成分、娶不上媳婦的後生,改名換姓叫閆庭棟,娶個媳婦叫反娃。婆媳不和在村子裡常見,但是反娃有點兒過分。天天大大叫個不停點,死活不叫一聲婆婆媽。要是給公公端飯,把筷子比齊放在碗旁邊。給婆婆端飯就把筷子插在飯中間,把碗撴在婆婆面前。氣得我乾媽數落她:難道你屋給老人端飯也是這個端法?你媽就沒教育你,給死人擺供才這樣插筷子!做啥哩?你巴不得我死是咋地?任你怎麼說反娃死活不吭聲,下次還是這個干法。乾媽對我說:她的心思額曉得,就是讓額把鑰匙交給她,她要當家。額又沒有旁個娃,你着啥急?不是額不願意給你,老親戚多,來了人使喚啥不遽便(方便)。額就是儉着省着,還不是給你過光景?你佛(說)這個娃,咋這麼不曉得道理!我跟她回家把反娃數落一頓,閆庭棟什麼話都不說,反娃也不和我頂嘴。我去一回就能管幾天事,不久她會故伎重演,乾媽就再來找我。

二隊有個青年叫張鴻德是個能人,他常年不在生產隊幹活兒,在外邊到處畫毛主席像,回到村里來找知青玩,他看了我的畫,讓我跟他去畫毛主席像,說吃得好不受累還能掙到錢。我雖然很想跟他去,但是我不敢,怕的是給家裡找麻煩,因為他那種做法在農業學大寨時,算流竄和投機倒把,哪怕是畫毛主席像。

但是,此時我的命運突然發生了重大變化。四月里的一天,下鄉幹部老陶對我說:小趙,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父親的問題解決啦。以後你可以參加工作可以上學了。父親來信說中統特務嫌疑終於否定了。糧食局書記派人去南京檔案館查,名冊里確實沒有父親,只有三叔的名字趙仁禮,回來就給父親平了反。在山西太谷五零八廠工作的表姐,給我寄來她抄寫的一九七三年大學招生簡章,主要招在農村勞動的下鄉知青。文件說初中畢業可以上大學,這讓我很是不能理解。我知道文革鬧了十年,好多高中都停辦了,上哪兒去找應屆高中生?但是畢竟是大學,怎麼可能要初中生呢?萬一出了高中題怎麼辦?我是初二,高中的課程一點兒都不會,沒有辦法只有自學。我們村有在公社讀書的孩子,都是家庭條件比較好,父親在外邊工作的,我去這些人家借書。吃過晚飯我就看例題做習題,查字典死記硬背。這種方法用在語文、數學、歷史、政治、甚至外語上勉強湊合。但是,化學和物理沒人講根本不行。而且天天要幹活兒,還要自己磨麵、擔水和做飯,每天睡不了四個小時實在太累!表姐寫信叫我去她那裡,有什麼問題不懂,他倆下班可以給我講。院兒里有在讀高中生,能跟他們交流。我偷偷跑到表姐家,白天他們上班我看書,不會的記下來他倆回來給我講。就這樣,我放下數學拿起語文,放下語文拿起政治,放下政治拿起英語------整天不停地看書,整整一個月,我的腦神經出問題了。前十天是難以入睡,中間十天半宿半宿地演電影,後邊十天則是徹夜不眠。從天黑到天亮完全閉不上眼!我想:壞了,大學考不上再得了病,那就雪上加霜了!其實我已經患上嚴重的神經衰弱,告別表姐我回到南韓村。

考試這天我來到曲沃縣一中考場,參加考試的一百多人,每個考生的桌子間隔半米。卷子發下來一看,好大的卷子!一尺半寬近三尺長,中間是一條線,左邊是初中題,作為錄取分;右邊是高中題,作為參考分。我想:既然只是參考,答錯不如不答。我只保證錄取分就行,數學我是滿分。我把答案抄在手臂上,出來和大家對照全部正確。下午考語文,語法修辭、詩詞格律和古漢語,我保證沒問題,出來核對答案都沒錯。作文不好說,問題也不大,起碼沒跑題。我預備那麼長時間,花費那麼大精力,找了那麼多書,結果只考兩門!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剛把書還給人家,聽到張鐵生交白卷,考試成績作廢!這讓我的心情又揪緊了。後來我才知道,在所有工農兵學員中,只有七三屆學員是老師一個個挑選的。而且,張鐵生的事件逐級上報到中央,中央再發下文件到基層時,學員的錄取工作已經定局了,所以社會上才說:工農兵學員中七三屆是最好的。

我報的是北師大外語系,日語老師對我面試,讓我跟他唸兩個單詞,他要看發音口型,記得一個詞是農民,發音有點兒象糯米。然後他對我說:好啦,你做好充分思想準備吧。等於告訴我沒問題了,但是五年的農村生活讓我怕死了!我居然問老師:您說的充分思想準備是什麼意思?老師無可奈何地說:我只能這麼說,不能再說別的了。我只好悻悻然走出招待所。那些日子我象發瘋一樣,整天去大隊部打電話,同學姜百霞在電話局做接線員。從十五號問起,有我;十六號有我,十七號有我,十八號有我,十九號有我,二十號有我,二十一號有我-------二十四號公榜,二十二號突然沒我了!這是怎麼回事?撂下電話我坐火車來到臨汾,找到縣招生辦楊老師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你先回去,你那個事比較麻煩,現在跟你說不清。我問為什麼說不清?楊老師說:你這娃咋這麼難纏?說不清就是說不清。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說不清就是有問題!楊老師很生氣說:你這娃竟敢這麼說話?本來我想今年走不了,明年一定讓你走。你要是這麼說,明年你也走不了!你給我滾出去!說罷當胸一拳把我打到樓道里。我氣得渾身哆嗦,我去找領導小組,我就不信弄不清楚!來到臨汾地區招生領導小組辦公室,裡邊有一個男人,微胖,皮膚比較黑。我問:老師,您是領導組的負責人嗎?請問貴姓?他點頭讓我進去坐下,於是我對他說了剛才的事。他說:我姓吉,吉祥的吉。你的事我知道,你說你父親的問題做了結論,但是檔案里並沒有這份材料。現在是下午四點,明天下午四點之前,你能找來或許還有希望,找不來就真的不好辦了。

我說:吉老師,我馬上回去找,估計應該能找到。我向您保證,我絕不是為了上學向領導撒謊,我從來沒有騙過人!這時,我才想起表姐給我寫信說,如果別的學校考不上,可以去找太谷農學院的李老師,我們托他一定把你招上來,並告訴我李老師在襄汾。我馬上坐車到襄汾縣招待所,他下村招學生我撲了空。此時我才想起自己整天滴水未進,饑渴難耐,摸摸口袋只剩下三個鋼鏰,一分、二分和五分。用這八分錢我買了兩個香瓜,用自來水沖一下幾口吃光了,然後我躺在候車室長椅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搖醒,一個小伙子光着腳問我:喂,你知道誰偷了我的球鞋嗎?我坐起來說:剛才聽見門響看見出去一個人。他問往哪邊去了?我搖頭說不知道。他太大意了,睡覺前我看見他躺在我對面,一雙嶄新的回力牌球鞋那麼耀眼,怪不得叫人偷走。我看牆上的掛鍾十二點,不能再睡了,要想明天下午四點之前找回材料,必須立刻往回趕。從襄汾到侯馬有幾十公里,只能徒步。我順着鐵路往南走,漆黑的午夜一點兒月光也沒有,鐵路邊只有一尺寬的小路,不小心就會滑到路基下邊去。走着走着,忽然迎面開來一輛火車,大燈特別亮。我一點兒經驗也沒有,火車瞬間呼嘯着從我身邊駛過,疾風一下子把我吹倒,滾到路基下邊去了。我趴在草叢裡數着,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九,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整整五十六節車廂。我站在枕木上大罵一聲:我操你祖宗!然後迴轉過身來繼續走。

天亮才走到侯馬。我把李家立從床上拽起來,叫他去買早點,我趕緊歇一會兒。過了好一陣子,他回來說:太早,人家還沒做呢。這是頭一鍋,你先吃吧。我一邊吃一邊跟他講,他給我借來自行車,吃完我直奔曲沃縣城。到縣安置辦去問,人家說不知道。我再騎車十五里地到公社,公社也說不知道。這事情真奇怪!知青檔案都在公社,為什麼單單沒有我的?我回到村里問支書尹克敏,他也說不知道。這下我蒙了,那個要命的檔案去哪兒啦?我忽然想起來,告訴我做結論的是下鄉幹部老陶,他肯定知道材料在哪兒!但是老陶家在侯馬,來不及多想,騎車六十里回侯馬秦村找老陶。我象瘋子一樣拼命地蹬車,來到老陶家已經是上午十點。我衝進老陶的家,他還睡在被窩裡!看見我他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哎呀呀!壞啦壞啦!我忘了把材料裝進檔案里啦!快着,就在牆上背包里。我連鞋也沒脫,一步躥到炕上,摘下背包取出材料看了一眼,裝進口袋跳下炕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到臨汾已經是中午十二點,我把材料交給吉老師,吉老師驚訝地說:哎呀,你這娃,這是檔案!怎麼就這樣拿來啦?你等等。他找一個牛皮紙信封裝進去,抹上漿糊沾好,放在窗台上曬着。趁這時間吉老師問我弟兄幾個?你是老幾?在哪兒插隊?插了幾年?我覺得他得知我是老大時,眼神既放光又和藹了許多。信封幹了,他讓我把信交給我縣的楊老師,告訴我不要着急耐心等待。是啊,明天就公榜着急也沒用。我感覺事情黃了,明天就是全國公榜的日子,怎麼來得及?完了,今年徹底完蛋了。這個可恨的王八蛋老陶!趕緊回村勞動去吧,別叫老鄉笑話我,說我心氣兒高想考大學,結果人家不要。真是丟人敗興!

第二天,我在南坡騎在樹上摘柿子,忽然看見有個人跑出村子,一邊跑一邊叫喊:趙志剛,趙志剛,快去公社拿錄取通知書。明明聽見了但是我不敢答應,生怕旁人取笑,我假裝沒聽見。身邊有人提醒我:趙志剛,吆喚你哩。那個人一直跑到樹下氣喘吁吁地說:趙志剛你是咋哩嘛!咋吆喚你都不答應,你是聾啦還是啞啦?我只好從樹上下來問他什麼事?那人說:公社通知你去拿錄取通知書。我沉着臉問:你不是開玩笑吧?那人轉身一邊走一邊說:愛去不去,反正額通知到了。他不是第三生產隊的,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我只好走着去公社拿通知,不敢再借自行車了,萬一搞錯了不是我,而是和我同名同姓另一個趙志剛,我豈不是讓人笑話死?過了西海村快到周莊的時候,一隊知青唐莉騎車子和我走個碰面,她下了車子說:趙志剛,我把你的通知帶回來了。我接過牛皮紙信封一看,趙志剛收確實不假,可是怎麼變成山西大學了呢?唐莉騎車回村去了,路上四面無人。我坐下來拆開信封,內容很簡單,無非是要我在某年某月某日之前到山西大學報到,上面蓋着鮮紅的山西大學公章,看來應該沒問題。明明是北師大外語系的日語老師,叫我做好充分思想準備嘛,怎麼變成山西大學中文系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願意相信又沒法不相信,通知來了卻疑神疑鬼,一點兒也不高興。

我心懷忐忑去辦糧食關係,很順利地辦了,看來這個通知不是假的。我又去辦戶口,照樣不費吹灰之力。我一直擔心在辦理手續過程中,突然有一天來人把我的通知拿走,說是寄錯了人,但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可是我不敢白天拆洗被子,也不敢接到通知就不下地,我還每天下地幹活兒。社員們開玩笑說:天天想着逃出額們這個窮地仗,拿了大學通知書,還傻(舍)不得走,還跟着額們走地。咋?還莫停夠哇?我一點兒也笑不出來,白天黑夜膽顫心驚,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離報到的日子不遠了,看來這次是真的要走了!我這才把過日子的東西,送到關係不錯的幾戶人家。告別乾媽時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兒,有人說:這下四婆子兮活啦,趙志剛要走啦,再有麻搭就沒人替四婆子說話了。我不放心的就是這件事。在此之前,我一直把他們叫大爺大娘。如果我走了反娃再和大娘鬧彆扭,大娘找誰替她說話?不行,不如認個乾媽,閆庭棟也不是親生的,我認了乾媽,讓他們兩口子心裡有點兒顧忌,人家外邊還有一個乾兒子,是吃商品糧的幹部。對,就是這個主意。我來到乾媽家說出我的想法,不由分說給他老倆磕了頭。干大慌了手腳,他忙說:哎呀娃呀,你讓額可咋辦?這啥啥都是立了字據的,啥啥都是人家的,額拿啥給你呀?我說我啥也不要,只是讓他們知道你們還有一個乾兒子!乾媽取出一個布包,打開給我看,有一個金戒指和十幾塊銀元。她對我說:娃,沒事的。額還有這些,咱牛院裡還埋着一罐罐哩。明着是他的,暗着是你的,你去上學額給你留着。我推開乾媽的手說:您快收起來吧,我不要!親爹媽的我都不要,還要你們的?和他們老倆在一條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我該走了。乾媽蒸了一口袋白饃,給我揉了半口袋煙葉,生產隊派了小毛驢車,裝上我的簡單行李,閆庭棟吆車送我。干大沒有送出門,乾媽只在門口招一下手趕緊回屋了。我知道他們心裡難受,不願讓我看見他們落淚。鄉親們送我到村口,大伙兒揮揮手,我朝着高坡上走去。一步一步腿腳是那麼沉重,爬到坡頂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回頭望望那個山窪窪里的村莊,淚眼模糊心酸得很。直到看見火車站,我突然朝着南韓村的方向,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地一聲大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兒,閆庭棟對我說:別哭啦,火車來了。我只好擦乾眼淚,站起身來蹬上火車,朝庭棟擺擺手。火車緩緩啟動了,我一直站在門口望着窗外,默默地告別這埋葬我青春的南韓村。

 到了山西大學,在報到處聽見北京口音,我轉頭看是個年齡相仿小伙子,我問他:喂,是北京知青嗎?對方答道:是地,我叫武小慰,體育系的。你是那個系?叫什麼名字?我回答:中文系,趙志剛。辦完手續我倆一起走出來,簡單地說了幾句,他說:體育系伙食好,管飽吃,饞了一定來找我!我來到中文系宿舍,把行李打開躺下,渾身象散架一樣,發高燒昏沉沉睡不醒,我累病了。曹玉梅老師帶我去校醫務室,給我打針拿藥,把我送回宿舍,我躺了整整一個星期!為此我專門寫了一篇散文,發表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中華散文》上,題目叫我的大學夢。有個山醫大的學生叫胡太平,是曲沃縣人,禮拜天來找我,說他是吉登雲老師的外甥,要帶我去看吉老師。我也覺得應該去看看,若不是吉老師幫忙,可能我連山西大學也上不了。空手去不太好,可是我又沒有錢。胡太平說不用花錢,拉着我去太原重機學院。見到吉老師和師母,他倆熱情地招待我們,吉老師和師母多次交換眼神,很開心很滿意的樣子。我倆每次去師母都做很豐盛的飯菜,招待胡太平和我,讓我心裡很過意不去。有一次師母對我說,大女兒吉莉在侯馬插隊,聽說我要去侯馬開門辦學,讓我給吉莉捎點兒東西。到了侯馬,我按地址找到吉莉,把東西交給她,問她還有什麼事,她吞吞吐吐說沒有,坐了一會兒她不說話,我就趕緊出來了,孤男寡女的,我怕給女孩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從那以後,胡太平不再約我去他舅舅家了。過多少年回想這件事,才明白誤會了!他們以為我沒看上吉莉。她家人沒有明說,我也不知道送東西的真正意思!其實吉莉很漂亮也很文靜,比我小兩歲,蛇盤兔輩輩富,又是知識分子家庭,我當時真的很傻很木訥!

大學生活比插隊強多了,雖然還是吃不飽,但是不干體力活兒就無所謂。再說,我饞了去找武小慰開開葷或者到太谷縣表姐家,姐夫梁世寧總是熱情招待,不是雞就是鴨,買雞總是買兩隻,一隻紅燒一隻白斬。我不去梁世寧還不樂意,到那兒他就說:走,紅魁,抓雞去。好像不要錢似的。同學們到一起混熟了才知道,沒有幾個是真正的農民,多數人是參加工作的,起碼也是民辦教師,甲班只有我和周學英是放下鋤把來上學。同學們剛入學有說不完的話,天天晚上講故事說笑話,笑得肚子疼。這下可要了我的命!因為五年來,我一直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每晚這麼興奮,我也不得不跟着興奮。但是,熄燈後別人呼呼大睡,我卻整宿睡不着。我到校醫務室去要安眠藥,大夫不肯給,讓我加強鍛煉。我只好堅持天天跑步,過了半年終於緩過來了。因為多年受壓抑,即使在小組九個人面前發言,我的嘴唇也哆嗦說不利落,我恨自己沒出息便有意識鍛煉。第一年我在班上默默無聞,放暑假軍人盧瓊找我,他說有親戚在北京想去北京玩,但是他不認識路,請我跟他一塊兒玩。原來他的親戚是他大嫂的父親,二十八軍軍長康林。我們班有五十個人,分成五個小組,一個組一個軍人,軍人是組長,再選一個副組長,我是一組副組長。

班裡有一部分幹部子弟,大約十幾個人,多數是工農子弟,支部書記是五組軍人徐向東。第二年他找我談話,問我為什麼不寫入黨申請。我說能上大學已經夢想實現了,不敢奢望入黨,況且我也不夠條件。他說:夠不夠條件不是你考慮的事,有沒有入黨的想法,是看一個青年想不想靠近組織,有沒有上進心的表現,這個事你要好好考慮一下。我覺得素不相識,支部書記主動找我談話,關心我的政治生命,我也不能無動於衷,於是寫了入黨申請,沒想到馬上把我列為發展對象。我才知道,一組的發展對象原來是譚琛和侯與明,現在把侯與明撤下把我換上去。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小組非得同時發展兩個,為什麼不能一個個發展?漸漸地我明白了,原來徐向東是有企圖的!他今天向張三表示親熱,讓李四急得抓耳撓腮;明天又和李四套近乎,讓張三恨不能生吞活剝李四。他用這樣的手段拉攏人利用人,所以有人給他抄筆記,有人給他洗衣服,有人請他下館子,有人給他送禮物。原來如此!算了吧,我是不會來這套的,我不入了還不行嗎?不行!他叫你巴結他,你就得巴結他!不巴結他會處處刁難你!我就不巴結!看你能把我怎樣!他見我不買賬很惱火!年終評三好學生一組評的是張家順,我給他匯報了,在全班大會上他隻字不提張家順,一股勁兒表揚譚琛。我站起身來大聲說:徐向東,一組三好生是張家順!他厲聲喝道:坐下!開會哪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全班人面前澄清了自己,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散會後他把我叫到主樓下邊氣惱地問我:你剛才是什麼意思?搗亂是怎麼的?我冷笑一聲說:我只想當眾澄清事實,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他說:那你完全可以在下邊告訴我,站起來大喊大叫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匯報三好學生是張家順,你憑什麼隻字不提?他說:我是支部書記,難道我還沒有表揚誰的權力?我說:你愛表揚誰就表揚誰!但是三好學生必須是張家順!他說: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管不着!我說:你想怎說就怎說就是不行!他說:不行怎麼樣?啊!你敢把我這班長和支部書記怎麼樣?我說:徐向東,告訴你一個道理,你看電線杆子高嗎?沒有人碰在上面,除非是瞎子。地橛子低嗎?絆你一下就是狗啃泥!他搖晃着腦袋說:嗯,很有哲理,很有哲理。但是,我就不知道你這個地橛子,怎麼能讓我來個狗啃泥!我說:你不要着急,會有機會給你的!他說:好吧,我們走着瞧!我說:對!走着瞧!我倆不歡而散。

那時甲班已經亂套了。本來幹部子弟少,工農子弟是多數。到第二學年下學期,班上竟然一半對一半!十九個黨員,一邊九個一個中立。團員二十七個,一邊十三個一邊十四個。在這種情況下團支部和黨支部改選,可想而知有多麻煩!徐向東找我說,團支部改選讓我當書記。十四比十三,必須投自己一票,我拒絕了。他說:我就不信你不答應!他叫三個黨員靳青虎、劉偉生和鄭長權輪番找我談話,每天談到夜裡十二點以後,我不能按時睡覺。一個星期困得我無精打采,象熬鷹一樣熬我,我實在受不了,只好同意投自己一票。沒想到禮拜一下午選舉,我居然是十七票!對立面還有人投我的票!這就掩蓋我投自己一票的事實,第一輪我定下來了。宣傳委員和組織委員沒選出來,這下就亂了陣腳。黑板上寫滿了人名,有三票五票的,也有十票八票的,還有一票兩票的,黑板寫得沒了空地方,真是胡鬧!簡直亂套!禮拜一沒選完禮拜二選,結果七嘴八舌沒選成。禮拜三又選,還是亂成一鍋粥。禮拜四更亂,差點兒動了手。禮拜五大伙兒索性都不吭聲,連票也沒投成。禮拜六校團委書記來了,他說:我就沒見過你們這麼亂的班!一個團支部改選,居然一禮拜選不出來!今天我在這兒坐鎮,選不出來不散會!非選出來不可!既是這樣,我們這邊統一思想,集中到兩個人身上,一個是潘和平一個是籍睿。而且要求他倆投自己一票,只有這樣才能過半數。所以投票就定局,我們勝利了,三名成員都是我們這邊的。事後徐向東找我說:可喜可賀。怎麼樣?我們勝利了吧?我說什麼來着?我讓你上你就得上!你等着看黨支部的吧。我沒說話,心說:你等着!有你驕傲的日子!這回我要借刀殺人!

第二天,我找對立面黨員徐文耘,把徐向東干的壞事一股腦倒給她,還把徐向東說過不利於團結的話也告訴了她。因為我不是黨員,不能在黨支部會上揭發他。禮拜六晚上黨支部生活會上,討論支部書記改選,大伙兒一起向徐向東開炮,質問他做過的每一件事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把他問得啞口無言,連自己人也無法為他辯解。會議開成了一鍋粥,吵得要把房頂掀起來,整個宿舍樓的人都沒法兒睡覺。會議結束已經過了十二點,徐向東跑到我的宿舍氣急敗壞地說:志剛,你怎麼可以這麼幹呢?我不是跟你說過嗎,畢業之前我一定把你的組織問題解決,這個你盡可以放心!你聽我跟你說啊,趁現在我還沒有交出去,我派兩個人來調查,你就說你講的不是真的,不過是跟我鬧了一點兒矛盾,說的都是氣頭兒話,好嗎?我掃他一眼說:你讓我想想吧。徐向東說:好好好,不着急你慢慢想。說完走了。禮拜二我還沒起床他就來了,眉開眼笑地問:志剛想好了沒有?我搖搖頭,他失望地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又來了,笑嘻嘻地問我:志剛,今天考慮好了嗎?我還是搖頭,他又無奈地走了。第四天在上課的路上,他攬住我肩膀親熱地問:志剛,我跟你說的事,你到底是怎麼考慮的?你不要有什麼顧慮,咱弟兄有什麼事不可以商量?我說我有什麼顧慮?白丁來白丁走,什麼顧慮也沒有!徐向東緊接着問:那,我說的事情你怎麼想的?我說:我怎麼想的暫時不告訴你!你不是氣焰囂張嗎?我非得玩兒玩兒你不可!叫你嘗嘗被人玩兒是什麼滋味兒!禮拜五早晨我還沒起床,徐向東跑到我的床鋪跟前,我睡在上鋪,他趴在我的床沿上小聲對我說:今天晚上黨支部就要改選了。志剛,這是最後的緊要關頭!我求你了,你考慮好了沒有?話音兒裡帶着哭腔。我坐起來俯視着他說:想好了,我早就想好了。告訴你徐向東,什麼時候我都對自己說的話負責,誰來調查都可以!你讓我說過的話不認賬,我沒幹過這種事!你讓我拉出來的屎再縮回去,姓趙的沒有這個功能!你死了這條心吧!徐向東垂頭喪氣地走了,黨支部改選他落選了。部隊把他送到大學,前兩年是支部書記,最後一年落選,看他回部隊怎麼交代!中文系拍畢業照他沒參加,七三屆畢業生的合影里沒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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