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安瀾：娘的罵

從我生出來的七二年開始，吳家涇的河灘上，那個三開間的落腳屋就已經在那兒了。琴的母親，我們叫她老太太的，髮髻每天梳的油光滋亮，抽着煙捲，從落腳屋裡進進出出，也不用像其他社員那樣出工做田裡，只是間或，看護一下小隊裡我們這幾個差不多同年的孩子。

常圍在老太太身前身後，我就熟悉了老太太的第一個罵：“殺千刀”。老太太的這個罵是針對她兒子的，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被我娘移植過來，使用在我身上。娘本來不罵人，是老太太教壞了她嗎，弄不清楚，也許是壞榜樣容易學，反正，外婆是不罵人的，而我在跟娘上她廠里的幼兒園之前，沒有她罵人的記憶。

我的第一個罵稱“殺千刀”就是從這時開始的。從72年到92年，正是娘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年齡段。精力旺盛，肯定需要發泄。整個七零年代，雖然社會驚濤駭浪，但對於小民百姓來說，躲進被窩成一統，哪管天下春與秋。人在沒吃飽前是動物性的，當人上面吃飽了，下面吃飽了以後，有些人還是趨於動物性的。動物性是人的天性。娘一開始是在織布車間工作，長時間站立，需要消耗一些體力，過剩的精力不是很多。也許是人生經驗不夠，也許是懶於動腦，反正在老太太回城前，娘的罵，都是從她那兒批發來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創新。最初，不知是出於年幼，還是跟慣了老太太，她對兒子罵的這些詞兒，聽多了，對娘的罵，也就沒有感覺。現在回想，我的感覺可能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隨着知識的積累自我意識的產生而不斷野蠻生長起來的。

有了感覺，疼痛便伴隨而來。

後來，大概是娘嫌“殺千刀”太單調乏味，又陸續從老太太那兒批發了“沖煞”，“種牲”，“小赤棺材”，“小牌位”。娘把這些老太太對兒子的罵稱一點沒動就移植到我身上。那時，我開始有了自我意識，娘的罵，我也有了痛感，對我產生了殺傷力。娘輕輕地一個“種牲”，把我和畜生等同起來，輕而易舉就把我開除出了人籍，我很有意見。我對娘的罵，開始產生了憎惡。娘的罵，使小小的我感到委屈和羞辱，經常嚎啕大哭，邊哭邊走到好公好婆居住的小屋去告狀。其實，好公好婆也早已經聽見了，他們知道，出來勸阻，以娘的脾氣，只會更加暴跳如雷，跳腳拍手，只會是火上澆油，引來大鬧天宮，家醜只會更丑，他們只能祈求老天爺，娘的火，自來熄。有時候，小隊裡出現蔚為壯觀的一幕，老太太在河灘邊罵他的兒子，隔着不遠處的另一頭，娘也在拼命地罵着她自己的兒子，兩頭的詈罵聲相與聲聞，彼此音調高低起伏變化，而且兩個人所使用的罵稱相互串聯，就有點大家熟悉的迴環詩那樣，語調一會抑揚一會頓挫，兩人各擅勝場，別具韻味。“寧聽蘇州人吵相罵，不聽蘇北人講說話”。娘和老太太兩個人，原諒我親們，我的文字無法還原吳儂軟語罵人的情景，但可以告訴大家，最後，聽着聽着，全小隊的所有人都笑了。七十年代，還沒有出現嘉年華。先是一個兩個，躡手躡腳，側耳地聽，只能在遠處，還不敢大大方方地走近，但最終所有人都聚攏過來，攤明攤亮偷聽娘和老太太各自罵兒子，這場景，許多年以後，現在的老輩們還對此津津樂道，說這是他們經歷的最有聲有色的一幕，賽過筱聲咪和孫明。

八零年代開頭，我在讀書，突然覺得好久沒看見老太太了。之所以用“突然覺得”，是因為琴還住在那裡。雖然琴已經不在務農，進了公社的針織廠。但琴的“還住在那裡”，還是使我想起娘無緣得用的一個罵稱：“操千人”。那時，娘剛懷了妹妹。老太太沾她兒子的光，落實政策回了城。從此，吳家涇再也沒有見過這對母子。我也不知老太太是幾時幾日搬離吳家涇的。心裡惆悵了好一陣子。我曾經想過，也許是吳家涇的風水不好，使母子不願回來。我想，世上，只有傷心人面對傷心地，才會絕情絕念吧。

與此同時，娘也換了工種，不再在織布車間，作為老職工，去了驗布車間。這裡，除了早晚打卡，不用費力費勁，娘的精力更充沛了。在我家的戶口本上，娘的學歷一欄，填的是“高小”，這是我家最高的學歷。不知是時代在變，還是老太太離開了，反正我感覺到，自此以後，娘的罵與時俱進，有了質的飛躍。娘旺盛的精力，也使她能從日落黃昏罵到半夜三更，再到天蒙蒙亮。娘的罵，對我影響至深且巨。在我成長中，放了夜學或者不讀書的日子裡，我在小隊裡頑皮，把人惹討厭了，幾個嬸娘有時會對我說這樣的話，“你天天被晚娘罵，今天還沒罵過，哦，身上皮癢了”，或者說，“快回家吧，你晚娘回來又要大鬧天宮了”。開始，我不知道“晚娘”是什么娘，我只知道我是娘親生的，關於親生和庶出，這個我能百分之一百肯定。等又過了幾年，讀四五年級了，偶然的一次，我在書上看到，“晚娘”就是“後媽”，那幾個嬸娘嫌我調皮，挖苦我看不起我。後來我放學，就不走那道，從那幾家繞着走，直到成年，我沒再去過那幾家的東橫頭。

娘不再滿足於老太太留下來的的幾個陳詞濫調，娘的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令我耳目一新，同時也是收割我的智商稅。也許受了林副統帥寫進黨章的啟發，娘說，你沒出息，她就要寫遺囑，將來要把她的遺產不傳給我。我天生愚笨，當時，我還對什麼“遺囑”“遺產”毫無概念。而與此同時，娘又一個新的罵稱“寄生蟲”新鮮出爐。不得不說，娘對罵人，是有獨特的天賦的，也有她的一套。娘所不知道的是，她的罵，無意中開啟了一個少年的好奇之旅。“遺囑”是什麼，“寄生蟲”可以油炸嗎，這些問題，當然不可以去問娘，只念過一兩年書的父親，當然不會給我解答，在好公好婆那兒，也不可能找到答案，惟一的可能，就是求諸自己，去書本上找答案。如此一來，我的自我教育、自我完善的逆人生操作，於無聲處默默發端。娘脫離了老太太以後，罵人是與時俱進了，但我小小年紀，怎能聽的懂成人世界的洋涇浜。聽不懂，她的罵就變得與時俱進過頭了，毫無意義。

娘是情緒化的一個人，本質上是想通過罵，來發泄對我、對父親、對她自己身世的不滿。也許是看準了我的木訥，知道我屬“豬”，豬頭三的人，天生下來就比別人笨三分。娘可能是想用我的天生笨、知道我聽不懂她罵，試圖來掩蓋她對周遭一切不如意的牢騷。不過，我的天生笨，並不等於我的天生蠢，並不等於我的不反抗，常熟話說，“艮人有艮勁”，那一年，娘在幫我淨衣裳時，罵“燒灰皮”，說我早早死掉，她就有出頭之日，就不用日復一日沒完沒了的洗衣服了。娘把所有的恨發泄在罵聲里。娘罵的“燒灰皮”我聽懂了，大爺爺死的時候，大家都把他生前穿的衣服堆在火堆里燒掉，娘當時也在邊上幫着燒，還偷偷的抹過眼淚。“燒灰皮”是一個人死後再也不穿的衣服，因為大爺爺沒有兒子，視父親為己出，而作為父親惟一兒子的我，大爺爺最喜歡，現在他雖然早早死掉了，但他的衣服在火堆里熊熊燃燒的景象歷歷在目，“燒灰皮”與我，別有一層可親的含義。娘罵“燒灰皮”，罵得咬牙切齒，娘的嘴臉使我恐懼感油然而生。從此，我開始學洗衣服，自此以後，我的衣服我自己洗，再也沒有麻煩過娘。

那一年，我上四年級。

不過，從另一方面說，被娘罵的多了，臉皮自然會變厚一些。特別是隨着年齡的增長，慢慢歷練成常熟人俗稱的“老皮番瓜”。不管你罵什麼，一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過離傳說中的唾面自乾還是有距離的。總之，娘的罵，只要不戳犯我心勁，我就只當耳邊風。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圍繞着與娘的爭鬥，我們兩敗俱傷，無數次相互傷害，沒有贏家。家和萬事興，為什麼會這樣，我到現在也沒有想清楚，“一隻碗弗響，兩隻碗叮噹”，家庭關係是多向度的。也許，人某種意義上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生物。萬物有靈，但人在碰到利害攸關情緒失控的情況下，很多時候靈性就會不自覺的消失掉。

娘可能意識到有些罵太超前了，我不懂其含義，對我沒有殺傷力。在我青春期到來的時候，娘的罵開始聯繫實際，把握我的青春期特點，與我稍有摩擦，就發出威脅，說不去毒害別人。因為剛剛進入青春期，男孩子還不明白男男女女那些事。娘以過來人的身份祭出的威脅，其實算是大殺器了。娘口中所說的“毒害別人”，翻譯過來，就是不去毒害別人家的女孩子，不幫你娶老婆，讓你的雞巴乾耗着，只能在床架子上甩兩下，或者只能在夢中與七仙女搭會。我猜想，娘以為，男人一到青春期，就會發情，像公狗一樣東胡同西弄堂亂竄。娘試圖用斬斷我騷尾巴的辦法，來收服貼我。不過這一次，娘想錯了。從小，看到娘和父親三五天必定要來一場全武行，父親面對娘的潑辣往往敗下陣來，我對女人對婚姻就從心底里厭惡，對傳宗接代這些，毫無熱情。

娘是老革命看新問題，不知道世道在變人在變。不過她罵出來的這口，很辣手的，等我懂得了其間的含義以後，徹底激怒了我。當時我已經讀過不少閒書，書呆子氣的認為，娘的罵，既有悖天倫，也有悖人倫，我曾經質問過父親，你討老婆來做什麼。父親沒看明白我激憤的情緒，輕描淡寫的回答了我。我發誓，今生今世，不討老婆，如果雞巴不聽話，硬起來，我就割掉。

在我二十四歲上，父母看我毫無動靜，整個人死樣怪氣，看哪兒哪兒不對勁，沒有正常小青年的那股騷浪勁，一度以為我是沒用的。後來，父親娘看到大隊裡的人都找到了對象，而我的黎明還是靜悄悄，不禁心裡發慌，走來走去，被人問及，十分、十二分的沒有面子。有一天，終於守不住了，雙雙跪在我跟前，並且要挾我，如果我不去相親，他們就喝農藥。這是父親和娘第一次跪在我面前，閱歷不深的我放棄了我的誓言。至今後悔不迭。禍害那個別人家的女子，是我今生的一宗大罪。現在，我的得病，我想是老天對我的懲罰，或許，我早一天死掉，能稍稍蠲贖一點我的罪愆。

娘的罵，毫無疑問是我生命的陰影，恐怕至死方休。但換一種表達，有時候，特別是近年來，人生進入下半場，人邁骨酥精神疏，對人生、生命漸漸喪失了念想，雖然不敢自誇與這個世界達成了諒解，但離這個境界也差的不遠了。人的有道有涵，都是通過歷練，勤於思精於思，化為生命的養料。於繁花柳密處尋清靜，於清靜孤寂處得自在。夤夜醒來，擺脫了使人容易情緒化的白天，思忖過往，不管從任何一點上來說，娘的罵，不知不覺多多少少開啟了我厚臉皮的躁性，使我能在其後歷經五十年的大大小小羞辱面前，厚臉應對，載沉載浮，沒有被淹沒，“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是娘的罵結出的意外果實。人生有些收穫，是無心之舉。

現在，娘老了，不知何時起，娘的罵從喋喋不休轉變為喃喃自語，我對娘的罵的態度也已從癲狂的憤懣沉寂下來。我所不知道的是、娘也始料未及的是，娘的罵，始於自己的壞脾氣，與己無益，使一個家庭常年籠罩在陰影里，我生長在這個環境下，受逆反心理的影響，身上多少帶有些戾氣，幸好讀書養氣，戾氣多少也能對衝掉一些；娘的罵，與家無益，娘罵起來，形同仇寇，潛移默化，促使親情的溫暖提早冷卻，這是無可避免的，家庭也無可避免走向窳敗；娘的罵，與人無益，無可避免最終鋪就了東郎殘進的不歸路。不過話說回來，上帝又向誰許諾過，准許誰的人生有歸期和歸路呢。

2021年10月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