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那   邊

（長篇小說）

萬沐

（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九一一”中的老范（上）

一天，老范正在廚房裡切魚片，突然做Waiter的福建小伙阿勇說：“美國五角大樓被炸了！”

老范一聽，覺得他是是笑話，就繼續幹活去了。

結果，下午這個消息就在全店裡傳開了，連外面吃飯的客人都在紛紛議論。許多華人帶着一種興奮，也有的看起來憂心忡忡。老范心裡一下也變得沉重了起來，他知道，美國自南北戰爭以後，境內就沒有發生過戰爭，現在連五角大樓都被飛機攻擊，說明冷戰後全球安全形勢依然很嚴峻。如果連美國都受到了攻擊，那加拿大也就沒有什麼安全可言了！而且，老范非常氣憤愚昧野蠻的穆斯林原教旨主義勢力對自由民主燈塔美國的攻擊，他心裡罵了一句：“這些龜兒子太猖狂，下來肯定要被收拾！”

但老范卻不能表態，因為從老闆到前台的服務員，還是廚房的壽司師傅，大家都很興奮。都認為應該讓美國吃點虧，好好碰一下釘子，不要再侵略中國了。老范聽了一陣苦笑，他說：“美國好像沒有侵略過中國啊！”但卻引來了一陣嘲笑，似乎老范很無知，很沒有常識。他們有的說，美國炸了中國的長江大橋，有的說美國幫日本鬼子搞南京大屠殺，有的說美國給中國出口一種藥，要將中國的嬰兒都變成兔唇------聽起來非常無厘頭，但每個人卻又都振振有詞。一會，老闆阿薛也進到廚房，說前幾年他們村在美國的一個人就說，美國正在造一種武器，準備“嘩”地一下扔過去，就把中國人全部變成一灘水。聽得廚房裡的人一下子叫了起來，說： “美國太壞了！”

阿薛一看這麼多人被吸引，於是便又更神秘地說：“這個原子彈製造廠就在紐約北郊，上次我去紐約就看到一片很大的房子，周圍圍了很長很高的一圈鐵絲網。”

“那我下次休假去我二叔家，也去看看。”壽司師傅阿郭一下來了勁，停下手裡的活說：“拍幾張照片看看”

“去，去，趕緊幹活，說不定人家已經拆了這個廠，這麼保密的地方能讓你隨便去拍？”

阿薛很有權威性地說着，轉身走出了廚房。阿郭顯得有些掃興，心想，這老王八蛋可能是在胡吹，人家製造原子彈的地方，能讓你隨便看到。其他的人儘管討論得熱烈，但聽到又看不到那個原子彈工廠了，似乎有些失望，便各自埋頭幹活去了。

老范第二天醒來，室友們兩三個正在廚房邊做飯便議論昨天美國飛機撞世貿大樓的事情，有的說活該，有的說可惡。這裡只有留學生小張有電腦，他說，他在網上看了一下，國內網上歡呼了，民眾大部分是支持本拉登的，但也有一些國際問題學者和軍方高級將領對形勢表示憂慮，看來中國人很恨美帝的。老范想，都一百年了，義和團的血脈依然連綿不斷，不過，好像上面的領導人還是清醒的。

匆匆吃過早飯，老范在街邊的香港人便利店裡買了一份《南港日報》。一看，幾乎全都是關於美國受襲擊的報道，而且名字也取出來了，叫“九一一”恐怖襲擊。報紙前面一摞全部是帶有大幅彩色圖片的詳細報道。中東的恐怖分子以飛機為武器，不僅襲擊紐約的世貿大樓、華盛頓的五角大樓，還準備襲擊白宮。有好幾架飛機機毀人亡，美國死亡人數已經接近兩千。現在世界各地飛往紐約、華盛頓的飛機已經降落到了加拿大，其中多一半就在約克市。

上班後，店裡都在討論起九一一事件，大堂裡面的華人顧客也在說着同樣的話題，廚房切洋蔥的老張，由於只顧誇誇其談，結果把指頭還給切到了。大概三點鐘，一個Waitress走了過來，她聽到有人的幸災樂禍，插了一句嘴：“難道不怕你們坐的飛機有一天被劫持嗎？”大家頓時噎住了，這個女孩因為長相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所以大家都叫她“山口百惠”。三口百惠是從天津一所名牌大學來的，在這個壽司店當Waitress已經好幾年了。

晚上十一點鐘，店裡的客人已經很少了。老范出去收拾外面的桌子，看見一位留學生模樣的女學生拿着孫犁的《荷花淀》邊吃邊看。老范由於好奇多看了一眼，女學生很友善地笑了一下，姑娘似乎為她吃得慢有些歉意，對他說：“我看我的家鄉過去是個什麼樣子”。由於約克市的華人屬於少數民族，華人相見往往比較親切，而中國大陸人之間隨便搭話也很自然。

“哦，你是河北人？”老范問。他是很熟悉孫犁作品的，也很喜歡孫犁作品的風格。

“是”姑娘說。

“從國內帶來的書”老范多問了一句。

“不是，在社區圖書館借的”，姑娘解釋說。

這時，山口百惠對姑娘說：“我是天津的，我們是老鄉。”

“我上大學以後也是在天津生活的！”姑娘興奮地說了一句天津話。

由於已到下班時候，店裡準備關門，所以大家談話比較隨意。老范看到他們老鄉相遇，便準備離開，但這位姑娘卻問他：“您覺得九一一襲擊是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怎麼會是好事？”老范很厭惡地說，覺得這位清秀的姑娘變得十分邪惡。

“太好了，您是我見到的少數頭腦清醒的中國人，今天我碰到很多華人留學生竟然讚美這種恐怖活動，真是讓我鬱悶死了”

“噢！”老范一聽姑娘認同自己的觀點，也有一種舒心的感覺。

姑娘說：“我看到您一副書生的神態，估計您就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這一夸，倒讓老范不好意思起來了。

而山口百惠也高興起來了，說：“美女，太好了，我也是覺得這些幸災樂禍的人太不像話了！”

“九一一”發生後，葉鸝可是高興壞了，她趕緊給國內的親戚打電話，說這是美國總統布什為搞活經濟才讓人開飛機去裝的世貿大樓。並說，加拿大經濟發展不起來，可能也會如法炮製。她那些在製衣廠打工的人也跟着傳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說法來。她又給她的妹妹說了，他見到老家村子的范二娃逃到了約克市，正在壽司店裡打工。她妹妹告訴他：“范二娃以前來巴山市打過工，聽說成了作家。不過那娃不老實，又和幾個人伙在一起反黨，被關了半年，老婆也離婚了，聽說跑到外國去了，原來去了加拿大嗦！”

於是，葉鸝又在製衣車間給大家說，其實，加拿大不愛國的人也很多，有人肯定不高興九一一，比如，我們車間的阿萬，還有羅伯特，還有巴山市來的反革命范二娃。一時，在製衣廠里，好像大家不對九一一彈冠相慶，馬上就有了反華嫌疑似的，而且連局外人老范也被扯了進來。

但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很快就對中東恐怖分子的行為表示強烈譴責和極大的憤慨，並表示願意和美國政府及國際社會密切合作，打擊包括東突厥斯坦運動在內的國際恐怖活動。中國駐美大使楊潔篪也對國際恐怖行為發布了強烈譴責的聲明。

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很快就給美國總統小布什發去了慰問電，對美國人民所遭受的災難表示深切地慰問，並願意對美國政府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中國政府的態度，讓海外“愛國人士”一下感覺到非常的失望，似乎不能對九一一搞個普天同慶，就嚴重挫傷了他們的一顆“中國心”似的。

九月十六日，約克市的中國民運組織“中國民主自由同盟”，召開了“聲援美國人民反恐及九一八70周年紀念大會”。

會議在王子大學的羅伯特圖書館一間階梯會議室舉行。大概一百多人的座位基本坐滿了亞洲面孔的人，還有幾個當地的洋人。

會議的主持人叫劉冰，一位三十出頭的高挑女子，自我介紹是中國民主自由同盟的理事，北京的六四學生。

會議主講人是韓鐵山，也是約克市“中國民主自由同盟”的主席，三十多歲，瘦高個，顯得非常精明幹練。曾以中國海外民運人士身份受到過蔣緯國、美國國會眾議院議長及加拿大總督，還有多位國會議員的接見。韓鐵山原來是一位北京六四學運的領袖，當時是北京一所大學的法學碩士研究生，六四開槍後，通過香港“黃雀行動”逃到了加拿大，現在是一名執業的刑事律師。

另外幾位洋人也是加拿大著名的人權活動人士，和中國民主自由同盟有着長期的合作。

會議開始時，大家一起為“九一一”遇難人士和七十年前的“九一八”事變中的遇難同胞默哀一分鐘。

接着，一個自稱“老魏”，據說也是“中國民主自由同盟”副主席的民運人士，講了截至目前為止的“九一一”恐怖事件的大概背景和“九一八”事件的經過。會議將“九一一”和“九一八”聯繫在一起的創意非常新鮮，老魏將兩者都定義為國際恐怖行動，並指出了國家恐怖主義和國際恐怖集團相互依存的關係。老魏的講話帶着一股很重的甘肅口音，有些地方甚至讓人不太聽得清楚。

下來輪到韓鐵山講話，會場響起了很熱烈的掌聲。顯然，韓鐵山在當地有着很高的人望。韓鐵山用他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指出：

“九一一是一場國際恐怖主義行動，將對冷戰結束後的國際格局構成巨大的挑釁，也將對中國的民主自由運動造成障礙，將使美國和西方民主國家對中國民主運動的支持受到很大影響。”

這一席話說得很多人面面相覷，因為座上多為支持中國民主自由的人士。以後的事實證明，韓鐵山這個論斷是非常正確的，正因為反恐，美國沒有繼續支持中國的民主運動，而是轉向了與中國政府的合作。

韓鐵山又指出：“中國政府不能在反恐的名義下，壓制中國少數民族爭取民主自由的努力。”這點後來也成了在全球反恐中西方和中國在新疆問題上的一個分歧。

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加拿大一個當地人權組織代表邁克爾先生，也明確表示支持韓鐵山的觀點，並特別強調了反對中共和大漢族主義對少數民族尤其是維吾爾族的歧視。

下來，是自由發言。首先，是一個叫湯姆的北京小伙子發言，他說，他的太太就是一個蒙古族姑娘，他堅決反對漢人對少數民族的軟暴力。他舉例說，大家熟悉的《敖包相會》根本就不是蒙族的歌曲，而是漢人強加給蒙古族的一個文化符號。

“我請求發言，我叫范世傑。”原來老范也到場了，他舉起了手要求發言。

“請！”劉冰給了他機會。

老范扶了扶眼鏡，用他明顯帶有四川口音的普通話說道“我們既要反對中東的恐怖主義，也要徹底否定中國恐怖主義的傳統”

“哦，中國還有恐怖主義？”

“中國哪裡來恐怖主義傳統”

會場上大家一下子嚷嚷了起來。

“有！”老范一下子拿着話筒離開座位，站到了走廊里來了，對着質疑他的那一片人大聲喊道。

“就是過去的義和團、紅衛兵，還有今天的所謂愛國者！”

“請到主席台上來講。”劉冰在老范背後輕輕地說了一句。

老范顯得很激動，一下子轉過身，站到了主席台上，也就是前面的講台上。

“義和團濫殺無辜，從中國本土的教民到北京的市民，到來中國傳教的牧師和家屬，殺害十萬之眾，其中保定一個家庭被義和團搜出一根火柴，當時叫洋火，一家八口人就遭到了屠殺，紅衛兵也是繼承了義和團的傳統，打砸搶燒，不僅要消滅和自己想法不一樣的人，更重要的是蔑視世界的基督教文明------”

老范的講話一下壓住了會場的嚷嚷聲，大家眼裡出現了希望他繼續往下講的眼神。

老范說：“-----可惜的是，到了今天，中國人竟然還為中東的恐怖分子叫好，這其實是共產主義與中東恐怖主義意識相態的一種合流。”

有幾個人鼓起了掌，帶動了很多人的鼓掌，韓鐵山和老魏也鼓起了掌。台上的兩個洋人臉上顯得有點迷惘，劉冰走過去低語了幾句，他們也微笑着向老范豎起了大拇指。

老范受到了鼓勵，似乎更有些慷慨激昂了。

他說：“可惜的是，中國至今還沒有否定義和團運動，這就給未來與西方的對抗留下了伏筆，這也是中國改革開放一個很現實的危險，所以我才強調必須反對中國的恐怖主義。更危險的是，這種恐怖主義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官方的背書！”

台下傳來了熱烈的掌聲，看來老范說出了大家的心裡話。

“不過，”老范接着說：“西方對於新疆的問題不能一味以反抗暴政來看，要意識到全球伊斯蘭保守勢力回歸對現代文明反對的傾向。如果仍基於一種冷戰時期的操作，很可能給伊斯蘭恐怖勢力興起創造了某種機會。”

從底下的觀眾席里又傳來了掌聲，但韓鐵山、劉冰幾個人顯得面有難色。顯然，他們不太認同老范的說法。

會議一直進行了很長時間，還有一位關先生發言，雖然說話比較理性，但顯然在找美國的原因。他在座位上發言時指：“美國在全球的霸權主義應當是激起這次恐怖事件的關鍵”。有的人點頭稱是，但更多人表示反對。

“中東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勢力對現代文明的不適應，應該是主要原因。”原來林翔也來參加了。

劉冰將話筒遞給他，林翔站起來接着說：“美國在中東其實扮演了一個平衡各方勢力的角色。如果將責任推給美國，將給恐怖分子找到理由。”

“對，即使美國在中東有不地道的地方，也不應該走暴力道路，這是根本沒有討論餘地的。當年即使英國人對印度實行殖民統治，甘地也是在走非暴力、不合作的道路，何況中東各國當今都是獨立的。”James劉也來了，他指出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

趙子豪和James劉一起來的，他仍住在James劉家裡，雖然對攻擊世貿大樓的恐怖分子行為感到憤怒，但卻一直沒有表態，只是很安靜地在聽其他人講話。儘管James劉示意他講兩句，但他卻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會議進行到五點半了，已經超過預定時間半個小時，劉冰說不能再延長時間了，不然王子大學管理處有意見，這樣大家才離開。

走到樓下的大廳里，與會者依然戀戀不捨，兩個四川人范世傑和James劉留了電話，林翔又走上來和老范交換了聯繫方式。走到門口，韓鐵山和劉冰等到老范身邊的其他人離去，主動走上前來給老范遞上了名片，並做了自我介紹。

老范是個直性子，今天的會議也讓他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仿佛一下找到了組織，便主動介紹了自己“六四”前後的情況，以至從巴山市遠逃泰國，然後申請難民來到約克市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