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題記百歲老母親二三事 |
送交者: 南方酒徒 2023年09月06日23:26:3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人的命,天註定,這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2023年3月,在獲得了寶貴的中國簽證之後,我和我的太太第一時間飛回上海去出席我母親的百歲生日壽宴。和母親四年沒有見面了,歸心似箭。 2022年12月,母親不幸感染新冠病毒,她和我的姐姐姐夫居住在一起。姐夫第一發病,高燒40度,重度咳嗽,姐姐第二發病,水泥堵鼻刀割嗓子,然後就輪到母親了。她從來沒有注射過任何新冠疫苗,發燒39度,咳嗽,嗓子疼痛,自測陽性;得到消息後我的心沉入冰窟,那一天半夜兩點,我撥通了上海市衛健委的新冠熱線電話;以我在中國生活了半輩子的經歷,我完全明白撥通這個電話是白費精神,但是惶急之下還是需要撥通這個電話聊以自慰。 接電話的女性聲音平穩,回答問題無可挑剔,“我們的抗疫方針是人人平等,既沒有所謂的新冠抗病毒特效藥物也不會對特定人群提供所謂的新冠抗病毒特效藥物。。。。”。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幾天我喝了很多很多酒,葡萄酒,白酒,威士忌,整天暈暈乎乎的;後來傳來消息,母親退燒了咳嗽也減輕了。她沒有去醫院就診,就在家裡服用一些退燒藥挺過了這場世紀瘟疫。百歲老人,全賴上天庇佑啊! 我是在3月11日見到母親的,三年大疫兩萬里路,百歲母親拉着七十歲兒子的手,又絮絮叨叨談起了過往的事情。 母親出生在河北太行山下的一個小村子裡,一家5口人,家裡有30畝地一所小農宅。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乾旱少雨,正常年景畝產大約100來斤麥子。母親家的30畝土地全部由自家耕種,既不出租也不僱傭長工。她的父親靠販賣加工羊皮獲得利潤以維持比較富裕的生活,以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創辦經營了一個羊皮加工鄉鎮小企業。每年羊皮加工作坊開工的時候,村里張燈結彩,人人喜氣洋洋,男人們都來熟皮,婦女們則拿起針線縫製皮襖,大家都能獲得工資。日本軍隊入侵之後,羊皮作坊停業,她的父親把腦袋掖在褲腰裡往太行山里運送布匹紙張食鹽藥品等物資又把山裡的山貨運出來販售;販售山貨的利潤全數用來補貼進山的貨物。1945年日本投降,太行山裡的八路軍下山占領了這片地區,1946年土改的時候,她的父親被內定為必須鎮壓的地主,因為有人在夜半三更通風報信,她的父親在被捕前兩個小時騎自行車逃離家鄉,從而保住性命多活了19年也受了19年大罪。我的母親後來讀過很多關於土改的書籍,她一直都為她父親憤憤不平,30畝地的農戶,既不出租土地也不僱傭長工,百分之百的自耕,何以評為地主?如果不是做生意能維持比較富裕的生活,這30畝貧瘠土地的農戶連維持溫飽尚且不易!我曾經找來深度參加北方土改的土改作家趙樹理的集子給她讀,裡面有《田寡婦看瓜》一文,文中的田寡婦只有半畝地居然被評為中農,而可憐巴巴的王先生有十來畝地就被評為地主;太行山東西兩側,在那個年代,十來畝地的農戶其實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田寡婦看瓜》以前是大中小學課本中的必讀課文,現在已經不見蹤影。 她的父親活了65歲,她的母親活了50歲;她的哥哥是一個當地名醫,1967年自殺身亡,不及50歲;我的父親只活了52歲,而她挺過了所有困苦艱難健康生存至今。 母親從小體弱多病,一歲的時候差不多死掉。鄉里有一個惡習,把奄奄一息的三歲以下尚且沒有形成記憶的幼小病童放在泥地上,在斷氣的那一刻由親娘手持剪刀把孩子的小手指剪掉一節,不能早也不能晚,就要在斷氣的那一瞬間,讓黃泉路上的孩子心生害怕再也不敢投胎到這家人家來。那一天早上她就被放到了泥地上,一夥女人圍坐在地上哭泣,她出氣比進氣多,高燒依然不退,悄無聲息,眼看就要斷氣,她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持剪刀的手瑟瑟發抖;她已經生了好幾個孩子,只有大兒子健壯活潑存活,其他的都早早夭折,現在又輪到這個小女孩了。算命先生說過,她的大兒子的命相是天上火,克所有弟妹。然而現在,奇蹟出現了,就在村裡的跳神婆念念有詞急急如律令判定該是剪去她一節小手指送她往生的時候,她突然哭出聲來。上天保住了她的性命。 後來,她的父親從城裡請來有名的算命先生為她算命,命相是海底金;所以,村里人說怪不得她能活下來,因為天上火的兄長克不了海底金的妹妹。算命先生還判定,這個閨女以後頓頓都吃大米白面,不會吃糠咽菜,有卦為證,引得圍觀的村民哄堂大笑;莊戶人風調雨順好年景都要吃糠咽菜,哪裡有頓頓吃大米白面的道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曾經去過父母親的故鄉,村民們依然吃糠咽菜,連石家莊這座大城市的居民都過着以地瓜代糧的漫長的焦枯日子,而我的母親從家鄉逃到上海定居,雖然赤貧,也度過三年餓肚時期,但的確是過上了頓頓吃大米白面的日子。 母親還說起三歲那年的驚險,那時候兵荒馬亂,軍閥爭鬥經常發生,有一段時間就得到消息,晉軍與奉軍要在本地開戰,村民們紛紛逃離家園。我母親的姥姥的娘家是一個叫做高家莊的偏僻小村,遠離大路,我母親一家就去那裡避兵禍。那一天她自己一個人蹲在家門口的小巷子玩土,槍聲就劈里啪啦響起,天知道敵對的兩支騎兵竟然同時摸進了這個小村。幾匹馬從小巷子衝過來,嚇得她哇哇大哭,幾匹馬前前後後躍過她的小身體;後面的追兵也是馬隊,一面朝逃遁的馬隊開槍一面疾速追趕。帶隊的追兵頭目突然間就看見了躺在地上的小女孩,他立刻勒馬,止住自己的馬隊,下馬,抱起了這個小女孩。。。 後來,在1947年,她曾長時間被困於安陽城內,劉伯承部奮勇攻城,國民黨軍頑強抵禦,大戰近兩個月,場面血腥,炮彈落地,房塌地陷,血肉橫飛,兵民俱焚。。。 我的母親是1948年移居到上海的,當時只有20多歲,卻是一個說着一口河北土話穿着一身黑土布衣服的年輕小腳女人。當時的十里洋場很少能看到年輕小腳女人,我的母親是何等的驚恐,不安,自卑,大家都能想象出來。所有的年輕小腳女人都是從北方過來的。她清晰地記得那年夏天的那場大雨,雨後天晴,她光着小腳丫子正在門前的小水坑裡跳得歡,她的父親把她抱回到屋裡,她的母親流着淚把纏腳布松松的纏到她的腳上,一日更比一日緊。。。,這種場景我至今無法想象。她的父親知書達禮,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還和英國人做大宗皮毛生意;他經常批評別人“保守”,事實上他是最保守的一個人(這是我父親對他的評價)。我的小姑父是台灣聞人,曾經是台灣一個著名雜誌的創辦者和所有者,他和我母親在1988年談話時毫不猶豫地說,五四青年都是王八蛋,既要頑固守中國之舊又宣稱要創中國之新。 1930年代日本入侵中國之前,國民政府也組織各種團隊在北方的鄉村宣傳天足禁止為孩子裹小腳,但是收效甚微,他們來了,立馬把孩子的腳放開,等他們一走,又把孩子的腳纏上。而共產黨做事完全不一樣,1945年共產黨接管了老家那一片地區,政權直接建立在村里,發布告禁止裹腳,一旦發現有人不從,立馬派武裝人員去把孩子的裹腳布取下來,然後把裹腳布纏在孩子娘的脖子上頭上押着在村鎮遊街;立竿見影,從此再也沒有人敢為孩子裹腳。在她的眼裡,這是共產黨做過的最好的事情。 我的母親在澳洲居住過兩年又在80歲那年踏足北美大陸,在這兩片大陸,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注視她的小腳,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幼,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注視她的小腳!有一次,她和一隊小孩子迎面走過,這隊孩子只有七八歲年紀,他們看到了她的小腳,然後立馬揚起腦袋直視前方或者把腦袋別到另一邊佯裝看馬路另一邊;我的母親感動到幾乎落淚。然而在上海,在她七老八十的年紀,依然會有老大不小年紀的下賤人士小跑步追上來看她的小腳!“嘿嘿嘿,你是小腳。”。。。 我的母親聰慧大度堅韌,陪伴着我的父親熬過一波又一波的荒謬絕倫的政治運動,度過了人生的一劫又一劫。在1957年大鳴大放運動中,我父親因為沉默不語被嚴重警告,他知道不發言會有嚴重後果,他知道發言依然會有嚴重後果。他的父親長期在國民政府中做財經工作,是國民黨籍立法委員,中央大學教授,1949年去了台灣。父親唉聲嘆氣惶惶不可終日,我的母親為他出主意,必須要響應共產黨的號召向共產黨提意見,但是提意見絕對不能批評共產黨,這是其一;絕對不能批評本單位本系統的領導人,這是其二。結果我父親平安度過了1957年的反右運動。我的父親是這樣發言的:在黨的領導下,人民群眾生活水平不斷提高,但是菜場領導官僚主義做事簡單化,賣青菜搭配鹹菜,賣雞蛋搭配鹹蛋,希望他們改進工作作風,把黨的溫暖送到廣大顧客心中。然後就有人把這個發言寫在大紅紙上,一伙人敲鑼打鼓把這張大紅紙貼到菜場辦公室大門外的牆上去。然而,不過多久,青菜雞蛋買不到了,連鹹菜鹹蛋也買不到了。還有很多次類似的事情,文革中是參加造反派還是保皇派?怎樣寫不痛不癢的大字報?怎樣寫家庭問題的交代材料?怎樣回答川流不息從全國各地來的外調人員的刁鑽古怪充滿惡意的問題?在面臨驅逐回河北老家的噩運時提出什麼樣的既合理又讓他們難以做到的要求?孩子們上山下鄉去什麼地方?。。。凡此種種,至今想起來令人心酸不已。 1970年,我去雲南下鄉,離開家的那一刻,我斜着眼睛稍稍歪過頭來看了母親一眼,只見她靠着門框的身子慢慢地沉下去。兩年以後才知道,在我離開家的那天晚上,母親到處去找我來吃晚飯,那天半夜她開始發高燒,一連十天,她的心碎了。之後的日子,她要麼不開口說話,要麼在那裡喃喃自語,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差不多三個月,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們也儘量輕聲細語交談,讓她坐在工作間門口發呆,沒人管她做事或者不做事,大家都安慰她照顧她,為她憂心忡忡。 母親是1958年開始工作的,那時候街道上辦起里弄生產組,她違拗我父親的意願,堅決要去生產組做工,頭幾年是縫製出口去蘇聯陣營的兒童皮鞋,後來是在高濃度二甲苯的環境中用絲網在塑料袋上印刷圖案。剛進生產組的時候日工資0.15元,當時的購買力是低等級大米500克,沒有任何工人福利,沒有公費醫療。她在這個生產組工作了21年,日工資由0.15元慢慢漲到0.20元,0.35元,0.50元,0.70元,1元。改革開放之後,生產組的工人終於得到了基本福利,退休也能得到微薄的退休金,母親的退休金從每月15元慢慢地增加到現在的將近6000元。她縫製過成千上萬雙漂亮的兒童皮鞋,可是她自己的孩子在小時候從來就沒有穿過這種小皮鞋,這是她深感遺憾的事情。 1990年,當我懷揣283美元離開上海的時候,母親又把遠行的兒子送到門口,我擁抱了母親。她知道我下了飛機沒有人會來接機,她也知道我下了飛機一定會分不清墨爾本的東西南北,但是她沒有流一滴淚,在汽車開動的那一刻,我看見神色凝重的母親在揮手與我告別。 不久前,母親做了白內障手術恢復了視力,她說她又要開始讀書寫日記了;做手術之前做了一系列醫療檢查,所有指標,無論血壓血糖血脂還是心肝脾肺腎全部正常。有人問母親養生秘訣,母親還是說“人的命,天註定”。她不吃所謂的“補品”,也不忌口,更不參加任何體育鍛煉。但是,我知道母親長壽健康的秘訣,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遇,在遭受到委屈打擊不公悲慘境遇時統統哭出來,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哭,大哭中哭小哭,把所有的胸中塊壘統統哭出來!母親的眼淚,是我小時候和青少年時期看到的太多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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