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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追憶
送交者: 曾華 2023年09月07日18:05:07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童年追憶 

(一)

曾華 寫於 二零一九年十月十一日

“成都,我回來了!” 一九六六年的寒冬,由於身患克山病的父親突然病重,勿忙中,一家人就這樣從此回到成都老家,除了辛苦敬業的母親孤身一人,繼續在西昌河西工作直至一九七二年夏天調回成都。

所以,我能回到故鄉成都完全是一個意外。接着《我的童年》講:匆匆回到成都,一家人暫時歇腳在四川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的職工家屬區的八角亭。母親回西昌後,我父親的哥哥我們稱阿伢,承擔起照顧我們一家人的起居,那時候哥哥七歲半,我五歲半,妹妹三歲半。阿伢的女兒,我唯一的親堂姐,當時正在郊縣農村當知青,每個月回成都一次,都會幫助洗滌我們一家人的床單被子,給我和妹妹洗澡洗頭。平時每個星期天,我會在阿伢的幫助下,自已洗頭,給妹妹洗頭。有時周末到姑媽家,表姐們也會給我和妹妹洗頭洗澡。為了省事,我和妹妹那幾年都是爸爸給我們剪成世界上最簡單的“妹妹頭”,直到我長大一奌自己學會自己編辮子,妹妹好像是一直到八歲去北京都是頂着一個鍋蓋似的妹妹頭。

秘宮般的八角亭,是我又恨又愛的地方。每天都在那陰陰暗暗的角樓里度過,有時候透過狹小的天窗穿進來幾道太陽光,我和哥哥會將久病臥床的父親輕輕的移向陽光照到的地方,讓他曬曬太陽!偶爾,我和哥哥一起到樓後面院裡的第二員工食堂去買些飯菜,回來的路上,幾乎每次都會走錯地方。記得有一次,哥哥揣着一個大碗裝滿了菜,我跟在後面,揣着一碗饅頭,腳上穿着一雙破舊花布鞋,鞋底板與鞋幫子在腳的前方張着鱷魚嘴巴一樣的大口,隨着提腿放下腳的節奏,一張一閉的。媽媽離開成都前給我和妹妹一人買了一雙漂亮的燈心絨新鞋,父親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告訴我們說“舊的那雙鞋子看起來還可以,能將就穿就將就穿吧。”

夲來就黑區區的樓道,有些人家還要在門口放些雜物,正好遇到我這個小贊花,揣着饅頭哼着剛剛學會的兒歌,一跑一跳的剛爬完最後一個樓梯,張着大嘴巴的鞋子一下子袢到了木地板上的一個什麼東西,“呯哌一聲”我應聲爬在樓梯口,手上的饅頭散了一地,顧不得自己的傷痛,我回頭看見兩個饅頭“咕嚕咕嚕的”滾下樓梯,“我的饅頭,掉了!”爬起來就去追饅頭,慌張中頭撞上了下面一層樓梯扶手柱子,又痛又氣,捂着頭,委屈的看着一直站在上面梯口等我的哥哥。他放下手中的大碗,走下樓,摸摸我頭上的“青頭兒包”,對着我的前額吹了幾下,輕聲地說“好像沒事兒了,走吧,爸爸他們還等着吃飯喃!”。哥哥的性格很像我母親,和善可親,不急不燥,永遠都是一付笑眯咪的樣子。我揀起地板上的饅頭,在身上袛了幾下,隨便咬了一口,自言自語的說“可以吃的,還是可以吃的。” 邊走邊用小手使勁的抓着“妹妹頭”的劉海,想要遮住右上方有點兒紅腫的前額,生怕回家被爸爸發現了。

哥哥先於我在八角亭住了一陣子,交了幾個朋友,我呢就只有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面,東跑西顛的。大人們都不會放心我一個人出門玩,尤其是嚴厲的父親,我和哥哥常常會在爸爸午休的時候,溜出去玩。

就這樣,慢熟的我在與哥哥的朋友們玩耍中,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小夥伴,但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都是叫我“曾松的妹妹”。各方位被懂事,人緣又好的哥哥照着,我更加像個小男孩子了。一次在玩跳繩的遊戲中,不是很靈動的哥哥,不小心把另外一個小男孩絆倒在地,只見那哥們兒爬起來就直衝我哥而去,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正當他怒吼着舉起拳頭要打我哥哥的時候,我衝上去擋在他倆中間,噔着我那雙大大的生氣的眼睛,“他又不是故意的!” 見我還有點厲害,小男孩放下拳頭,嘴裡不停的嘀咕着。我扯着哥哥的手,朝家走去,咱不玩了!這就是我,不惹事,但決不怕事,從來如此,厲害了吧!我這小女孩!

一個下雨天,我們一幫小孩子躲在八角亭主大門的樓梯口玩耍,我第一次看見幾個比我大一點點的小女孩子們,相互的辮着辮子,我極好奇的眼神,引起了一個大姐姐的注意,好心的她,把我叫到她的身邊,讓我坐在樓梯上,用她的雙手作梳子,給我梳理零亂的短髮,試圖把我的頭髮弄起一個可以套上橡皮筋的翹糾糾(小而短的辮子),她用心的,費勁的嘗試着,弄得我的頭髮很痛很痛,但我的心暖暖的,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像個小姑娘一樣,渴望有一雙自己的小辮子!這個懂事又善良的大姐姐姓吳,後來上小學在學校里又再見到過她,她壓根不記得我了,我也沒有告訴她我是誰,她後來成為了一個專業游泳運動員,我為她高興,因為我一直關注着這個曾經的“恩人”!

另外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事情發生在一天傍晚,我聽見哥哥他們一幫男孩子嘰嘰呱呱的談論着什麼事情,神秘又興奮,間斷的“好嚇人了!“ “好多傷員,打傷的!”耳朵都沒了!“,“滿臉都是血…!”。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直覺告訴我,周圍正在發生着什麼可怕的事情。那段時間正好是文化大革命,武鬥期間,我們住家的八角亭與武鬥聖地成都市第十六中學正處兩隔壁。經常在夜間聽到“??““砰砰”零星的槍聲,大人們都會不讓小孩出樓房的大門。

至今我都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的人們是那樣的不安定,興奮煩燥!大人們也在樓下的院子裡,三個一群,五個一堆的議論着,心思也沒在亂跑亂竄的小孩子們身上。我父親因為身體不適,仍舊躺在床上休息,阿伢一如往常的,安靜的看着他的報紙。吃完晚飯,我和哥哥遛出八角亭的大門,受到人們的情緒影響,哥哥他們幾個男孩子決定到醫院門口去看看。

川醫的附一醫院是當時的主要醫院所在,正對黌門街的是醫院急診室和門診大樓,左手邊一個大紅門裡是醫院行政大樓,順着左邊向里走是婦產科兒科及皮膚科住院部,再朝裡面去,就是家屬區的八角亭。這些樓是相通的,樓上樓下都有幾個入口處,樣子也差不多,一般人進去了就出不來,極少有人還能從原路返回的。那時候的大紅門與行政樓之間有長長的,亂七八糟的防空道,沒有大人帶着,我是絕對不會到這裡來的。

看着哥哥他們朝着大紅門的方向走,我抓住哥哥的手不放,我怕萬一爸爸知道我們亂跑不乖的話,爸爸會生氣的,說不定病又要加重!哥哥今天有點歪(厲害的意思),不僅不聽我的勸,還衝着我說“你回去,別跟着我!”。我哪裡會聽他的,“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我要跟着你!“。 耐不過我,哥哥牽着我的手,跟着大夥邊走邊跑的來到了大門口處,到處燈火通明,大人們忙忙碌碌的行走着,有的穿着白大褂,有的穿着軍裝,也有很多老百姓。空氣中瀰漫着嗆人的味道,火藥槍彈的氣味,走出大紅門,街上自行車,三輪車穿梭不停,伴隨着“嗚嗚,嗚嗚!”的救護車鳴笛聲聲,快到急診室門口啦,我開始害怕了。使勁的搖晃着哥哥的手,急切的重複地說到“哥哥,我們回去吧!回去吧!”。

我從小在醫院長大,經常跟媽媽去她工作的科室,但一般都是在住院部的病房裡,而且大多數時候都是待在醫生護士的值班室,只是穿過開着門的病房時,會看見一張張床上坐着躺着穿着豎條紋病人衣服的患者。也會好奇的東看看西看看。但基本上沒有去過急診室,到是常常聽到關於急診室里發生的各種嚇人的故事。

“不行,一定不要進到急診室去!“。我開始頭疼起來,身體也有點抖了。哥哥見到我這麼怕的樣子,就說“好吧,我們回去吧!”。說着話,哥哥牽着我的手向回走。穿過人群,走入大紅門,突然被幾個匆匆忙忙的大人給撞了一下,兩個緊握的小手被分開了。我急切的大聲叫喊着,“哥哥,哥哥,你在哪裡!”。又牽上了哥哥的手,好像走錯路了,怎麼來到了一道道防空戰壕,裡面有人,很多很多的人,橫豎坐着躺下的,路旁暗黃色的燈光,一晃一晃的,焦急中的我,不知所措,一再暗示自己“不要怕,他們只是病人”。繼續走着,試圖尋找回家的路,突然,我看到了什麼?血,有些人在流血,白色的紗布,繃帶包紮下的傷口在流血,我的心一陣顫抖,把眼睛轉開,不要盯着流血的傷口看。說話間,“嗖嗖!“一下子躥出來一個穿着紅衛兵模樣的大男孩,從地上爬起來,正好站在我的面前,頭上包裏着紗布,血還在向下順着右邊眼睛流着,“啊,他沒有耳朵!” 不知是誰大聲的喊着,我不由自主的定神地向他的耳朵的部位看過去,等我醒來,發現爸爸在我的身邊,用他那嚴肅而帶埋怨的眼神看着我。

後來聽說,那天是川醫,十六中還有不遠處的成都市氣象學院的學生和部分教師職工們,為了各自的理想和目標,誓死捍衛偉大領袖毛主席,他們打起來了,動武動槍,武鬥在進行着!

每當我向父親抱怨說,什麼時候可以搬到一個像河西那樣的院子裡住的時候,爸爸總是嘆息着說,“唉,有什麼辦法呢?能夠有一個住得地方就不錯了,等我身體好一些,在成都找個工作,我們就可以分到好一點的房子,到時候你媽也就會待在成都了!” 從那之後,“找工作”這三個字,就一直迴蕩在我小小的耳邊,每天都在期盼着父親能找到工作。這無疑給了我無盡的希望和夢想,殊不知,這三個看似普通的字眼,在我們一家人後來五六個年頭裡,吃盡苦頭,碰足了釘子,父母的工作和外地戶口,就像多年以後我出國留學,辦綠卡和身份成了許許多多留學生的傷痛處!

童年追憶 (二)

曾華 寫於 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四日

文革在升溫,武鬥在加劇,川醫附一院的八角樓位處亊非之地。自從那天晚上我跟着哥哥他們一群男孩子亂撞急診室,誤遇武鬥傷殘青年事件以後,身患重病,有心無力的父親開始擔心我和哥哥的安全問題,與川醫主管房屋分配的朋友商議後,在多方努力下,我們搬家到了成都市電信路老四號,一個當時歸屬川醫職工家屬區的小洋樓庭院,這個院子又名瑯園。

關於美麗的瑯園,在《我的童年》第十章有比較詳細的介紹。

父親由於長期休病假,沒有參與任何的政治活動和幫派組織,反倒落得清閒。在那拉幫結派的特殊年代,人心惶惶互不相讓,猜疑和恐懼心理充滿在單位和鄰里。造反派,保皇派,老產派,消遙派等等,我父親成天教導我們,如果有人問起我們家是什麼派,就堅定的回答,消遙派!所以,我從小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小消遙派,我的理解就是自由自在的意思!

那個年代,經常會聽別人說,半夜三更有人敲門,問你是哪一派的?如果是與來者相反的派別,說不定就會暴打你一頓!也聽說有人在路上或自家門口被所謂的冷子彈飛來打傷或丟命的。反正晚上是比較嚇人的時候,一般的人家都是不敢輕易出門的。

兒童必竟是兒童,總是在尋求着快樂和自由的方式生活着。一件糗事發生在瑯園改建之前,在我剛滿七歲的那個夏天,父親和他的哥哥(我們稱他為阿伢)在院子裡餵了幾隻雞,其中有一隻又高又壯的大母雞,品種叫九斤黃,站着的話個子差不多比我還高一點,幾乎每天都會下蛋,我們幾個小孩子有點怕它。還有一群“來杭”雞,加上幾隻鴨子,有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還會約好一起,到院子前面及旁邊的河溝去放鴨子耍,院子裡成天滿熱鬧的。

阿伢總是每天晩飯的時間,喝點小酒,伴着一小碟豆腐乾或花生米。我是一個典型的小饞貓,很偏食挑食,正餐不好好吃,鍾愛吃零食,經常鬧肚子疼,大人也就格外的“將就”我,每到阿伢喝酒的時候,我就會一直在旁邊晃來晃去,總是能晃點搞頭,一會兒阿伢用筷子蘸一滴灑讓我嘗一下,一會兒捻一個花生米餵我,吃得不鬆口的時候,還會不要臉的重複說着“阿伢!再吃一個,最後一個,我保證!”直到小碟已空,才肯罷休……。

因為愛喝小酒,在那物質供應貧乏的時候,阿伢很會做酒釀,四川人又叫醪糟。把糯米蒸熟了以後,放上醪糟粬子,粬子是一種酵母菌,經過發酵過程把糯米變成酒釀,又甜又香又有點醉人。蒸熟的糯米加入粬子後放入青花罈子裡,如果在冬天還會用厚厚的棉被包裹着,以保持一定的溫度讓酵母菌充分的發酵。根據粬子的多少和質量,以及環境的溫度等因素,每次發酵的時間長短不一,少則幾天,多則一兩個星期。我最喜歡吃醪糟了,特別是那香甜的酒釀味道,不擺了。每次看到阿伢做醪糟就興奮不已。對發酵過程的等待,折磨着我那棵幼小的心,比長大以後等待着與心上人見面還要急迫,每天都要偷偷地去探訪一下那個放罈子的地方,使勁的抱着罈子不放手,一是為它加奌我的體溫盼着醪糟早點熟,二是生怕被別人抱走了。看見我這個樣子的大人總是會說,“出去玩你的,別把罈子打碎了!” 我會依依不捨的離開。

一天傍晚,一家人圍着廚房外面的小桌子吃飯,我掂念着廚房裡那個熟悉的青花罈子,心不在焉的吃着碗裡的東西,吃的什麼,完全不記得了。這幾天,阿伢的酒釀熟透了,我聽見他得意地對我爸爸說起過這事兒,而且好像他還專門提到說什麼“很甜“ “酒味濃“ ”這次很成功!”之類的話,怎麼能逃脫我這精明的小耳朵喃。但是,為什麼還不拿出來給大家嘗嘗呢?我百思不解。這可是我昐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的好時光呀!心裡在作摸着,找個什麼樣的藉口去探訪我親愛的醪糟罈子。

父親嚴厲精明,平時對我們要求很嚴,吃飯的時候不能東走西跑的,反正不好對付。阿伢善良忠厚,還得從他身上下手。正好趕上阿伢餵了我一個涼拌黃瓜,有點辣,我被辣椒嗆到了,使勁嗆咳幾下,還是不行,阿伢很抱歉的對我說“以後吃東西小心一點,慢慢吃。” 說完,阿伢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去廚房裡給我倒水喝,“阿伢,你吃你的,我自己可以倒水” 說着我就趁機跟着阿伢走進廚房,阿伢見我拿着杯子在倒熱水瓶的水,就放心的回到桌子繼續吃飯,這時正好鄰居家也擺好桌子開飯,大人們開始聊天。

我慢慢吞吞的倒着水,又慢慢悠悠的喝着水,太燙了,多吹幾下,觀察着外面的動靜。眼睛一直盯着那青花罈子不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賊呵呵地爬上了放罈子的桌子。揭開那神秘的蓋子,一陣久為的酒香撲鼻而來,啊親愛的醪糟我終於得到了妳,來不及了,來不及,用我那不太乾淨的小手,伸進壇里,食指蘸了一下,放到張得大大的,早就等不及的嘴裡,濃郁的甜味和醉人的釀酒氣,我成仙了,爽!一口接一口,再來一口,唉,不行,最後一口,真的是最最最後一口…!我開始有點輕飄飄的了,太過癮了!”大妺,大妹在幹啥子呢?” 我仿佛聽見有人在喊我(我的乳名叫大妺),着了,好像是爸爸的聲音,我跟頭撲爬地朝桌子下面滾,慌亂中發現壇壇蓋子還緊緊地握在左手上,又急忙爬轉去蓋蓋子,手膀短了,差一點,剛剛蓋上,腳一滑,罈子順勢向我倒過來,碎了!

我二暈二暈的,向廚房外跑去,膽子也大起來了,??知道為什麼,繞過家人的飯桌,直奔前院的雞群而去,傻笑着追逐着地上的雞鴨,它們不知所措地滿院子飛,我像個小瘋子一樣的全然不顧平時柔雅的形象,正在雞飛鴨跳的時候,父親高聲的獨特的生氣聲,把我振住,我停止追跑,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惹禍了!

那天我醉了,把青花罈子打碎了!生平第一次惹父親生氣了。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和最後一次醉酒!從那天開始,我向自己發誓,從今以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不能失態,酒可以適當喝點,但是絕對不能過量,喝醉!

童年追憶 (三)

曾華 寫於 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我家住的院子在電信路與小學路交叉口附近,三面是農田,左手邊的農田旁是一個老紅軍院子,高高的圍牆,龐大的獨院裡面只住着兩三家人,院子很寬敞,種滿了各種果樹和花草及蔬菜,非常整潔舒適,院子的大門永遠都是關得緊緊的,對我來說它充滿了神秘和高貴。那老紅軍爺爺和太太們都是瘦高高的,大多穿着軍綠色的呢子衣裝,外省的口音,一半聽不懂,除了一個姓李的老爺爺比較和藹可親以外,院子裡其他人都比較傲漫。那裡的幾個年輕人或與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孩,都長得壯壯的胖乎乎的,常常見到他們穿的是軍裝背軍挎包,還有就是那些小孩子大多都有自行車。雖然兩個院子中間只隔着一畝農田,但很少來往,好像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一樣。這也是我小時候比較近距離接觸和對所謂“高乾子弟”粗約的印象。

我們這兩個院子之間農田正前方馬路對面有一條小河溝,河溝邊上分散的住着六家居民,有草房,也有瓦房,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幾家人房前屋後都有一片大小不一的自留地,種滿了各種蔬菜,大人小孩都很友好,其中一家的幺女兒是我小學同學,我經常到他們幾戶人家去玩,那些自留地也是滿足我好奇心,並喜愛接觸了解農作物的好地方。

我家院子正對面跨過馬路和河溝又是一大遍農田,農田左面是川醫的第三員工食堂和宿舍區,再過去一奌就是川醫的精神病院的後門,那絕對是一個神奇又讓人緊張的地方,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奇怪的大喊大叫的聲音,大人們說那是“瘋子”(老百姓對精神病患者的俗稱)在亂喊亂叫發瘋的聲音,這些聲音總是讓人心驚膽戰的,尤其是大人們述說時候的表情,更讓人若有所思,千萬不要得精神病呀!偶爾,聽說有“瘋子”逃跑了,四周的人們緊張的氣氛,很是嚇人,人們相互傳說着,這些病人由於精神失常,會亂打人的!只見一些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們,在農田上到處尋找着走失的病人。無形中對“瘋子”產生了愄懼,和害怕被受到傷害。

我們院子右手邊緊鄰着兩個洋樓格式的川醫職工家屬院,林園和曉園,二十多戶人家是我們院子來往最密切和要好的朋友。林園是電信路的結尾處,再向南跨過一個叫拱拱橋的小橋及橋下面的河,就算進入小天幾路居民區,九如村在橋的左手邊,門前也有四戶帶有自留地的居民,往裡走就是小天一路,直到小天九路和一環路。小橋右邊有一條長長的小路通往更加神秘令人望而生畏的川醫結核病院。

那個年代,結核病防治工作還是比較重要的醫療衛生防疫大亊。由於結核病(大多數是指肺結核病)具有較強的傳染性,尤其是通過咳嗽吐痰等呼吸道途徑傳播,病房位置安排在離醫院主體相對最遠的地方,面積比較大,有圍牆嚴實的包圍着,柵欄狀的鐵門大多數時間是鎖住的,院子裡也是種滿了果樹和花草植物,環境非常的幽靜,有兩三個亭子和幾條小路,供病人及探視的家屬散步休息。這裡也是我們小時候常常嚮往的地方,經常約着三五個好友,想着花樣找機會偷偷的溜進去,探索各自的目標,打鳥,粘蜻蜓,偷摘果子和鮮花,尤其是夏天香味濃郁的梔子花,秋天的桂花。畢競穿着豎條患者衣褲的病人神情正常,有的還友善的與我們打招呼,所以,儘管大人們一再強調不能到結核病院去玩,但孩子們的好奇心和貪婪心還是難已阻擋!

唯一感到害怕的事情,就是每當看到川醫停屍房有名的丁大爺,面無表情的推着那讓人毛骨悚然的鐵棺材形狀的車子,慢悠悠地從結核病院走出來的時候,小孩子們頓然鴉雀無聲,小心翼翼的站在路邊,目送着丁大爺沉重的步伐,漸漸遠去,小小的心靈對遙遠而陌生的死亡,不自覺地產生了陰森詭異的恐懼,人為什麼要生病,生了病的人為什麼會死呢?

當然,夏天來到的時候,結核病院圍牆外的藕田從來都是令人心動不已的地方。綠悠悠的荷葉,飄來陣陣清香,下午時分去偷摘一匹荷葉回家做一大鍋荷葉稀飯還是不錯的小日子。粉紅色的荷花隨風搖曳,美麗動人,偶爾捲起褲管,光着腳丫,跟着幾個膽子大的男孩子們,在藕田邊的水裡抓泥鰍夾黃鱔,捉青蛙,其樂無窮!每當農民們收穫了藕以後,四周的大人小孩子們都會赤腳下陣,去到那水泥田裡去用腳踩探遺留的斷了的藕節把和藕根,滑溜溜的泥土裡,充滿了希望和樂趣,人們不厭其煩的找呀,找呀,歡笑和驚喜聲不斷,最好笑的是,有時候,大家集中在一塊兒,踏着其他人的腳,以為找到了藕節,用手去摸索,使勁一抓,結果一起哈哈大笑!

童年追憶 (四)

曾華 寫於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童年的記憶有些是淸楚的,有些是模糊的,這些都不重要,我想寫的關於我自己的童年故事,其實並不是這些事情或場景怎麼樣,我只是想通過自己的生活經歷,去重述一下那個特殊年代每天發生的各種各樣的現實生活,去探索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小孩子,是怎樣觀察周圍世界的,原生家庭和環境對於孩子內心深處及情感的終生影響,對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和成年以後的生活都會有什麼樣的意義。難道真的他們只是孩子嗎?家長或成年人可以隨意的忽視孩子們的感受嗎?

這些都是困擾我很多年的問題,尤其是自己當了母親以後,加上又是學醫的,無論是從社會學還是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我更是常常回想自己兒時的點點滴滴,總是希望能從中吸取一些經驗和教訓,去偽存真,不要犯不必要的錯誤去無意中傷害自己的下一代,儘量悟出來一些普遍存在的道理,無論是孩子還是家長或許是社會,怎樣去面對現實生活的挑戰,減少人為的傷害,善意的傷害,給予我們自己和後代一個寬容的人生!

再說回來,我們的院子與老紅軍院之間的農田後面,是一片墳地,是的,墳墓成堆的地方!在那個封資修混存的年代,尤其是風水多少有些講究的城鄉交融的地方,墳地還是一個有些讓人顧忌的事情,大人們一般都不會去那裡的,但小孩子們就不一樣了。一是因為那片土地空空如野,木草叢生,有幾棵大樹遮蓋着,沒人管,是小孩子自由自在玩耍的地方。二是充滿了神秘色彩,遐想和意念交錯,對生死的疑惑不解。它是當地生產隊農民們祖祖輩輩息生之地。

每次跟着一群大孩子們去那裡玩,我都是興奮而緊張,又怕又好奇,遊玩在一排排一座座並不是十分規則整齊的大小不一墳包之間,玩藏貓貓的遊戲,爬樹,講嚇人的故事,幽靈的故事,當然一般晚上是不敢去的。據說,晚上那裡有鬼,有時候會發出藍色的靈光,一閃一閃的。更可怕的是,還有人說半夜三更還會有鬼的哭叫聲。反正我是很怕這些事情,從來不敢單獨去墳地里,儘管我懷疑那些故事的真實性,因為我曾經被幾個大孩子嚇着了,哭着跑回去,正好遇見爸爸,他把我臭罵一頓,說“哪裡有鬼嘛?也不自已動一下腦筋!要怕就別去,要去就別怕!” 

自那以後,我也不怎麼怕了,但心裡還是有很多疑問,人死了以後究竟變成了什麼?還是不是原來那個人呢?為什麼要埋在地下?又為什麼這個地方陰森悽涼,雜草叢生,無人問津呢?尤其是每當看到安葬儀式的時候,人們穿着白色的長襯衫,頭上包着白帕子,又哭又鬧的,燒香燒紙錢,青煙繚繞,悲哀慘痛的氣氛,讓我非常的難受和壓抑,聯想到小時候在西昌河西目睹父親重病休克的場景,在我幼小的心靈,病痛和死亡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我有意識地選擇逃避對這方面的想象和接觸。

講完院子後面的墳地,又來講一下我們住家院子大門正對面右方不遠處,沿着拱拱橋下的河水向下流,就是一個大堰塘,叫羅家堰。這是一個事非之地,為什麼這樣說呢?所謂堰塘,就是由於特殊地形的原因,此處的河床突然變得深而寬,不記得是人為挖出來的,還是天然形成,河水流到這裡時,不順暢,起旋渦,有些急流險灘暗礁重重的感覺。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游泳池是絕對的稀罕和奢侈之處,洗澡堂也不是到處可見,尤其是對於生活在社會底下層的居民和無單位的農民來說,幾個月甚至半年一年洗一次正規意義上的澡,是常態。所以,河溝里的游泳也好,洗澡也好,泡澡,搓澡或擦澡都是變相的清潔皮膚污垢的方法,夏天更是絕佳的機會。

我們旁邊的那條河,就是周圍居民的好去處,膽子小的人就在河溝頭遊玩,順便搓一下“夾夾”,膽子大的人,特別是男人們,就喜歡在羅家堰的地方顯身手,跳水,游泳,打水仗,栽跟頭,悶水,潛水,打“迷”頭,各種各樣的花召換着來,好熱鬧呀!尤其是中午時分,許多學生娃兒,趁着午休和父母工作不在家,偷偷地去游泳玩水,我們在家裡坐着都能聽見羅家堰傳來吵吵鬧鬧的笑聲,尖叫聲,此起彼伏,午覺都睡不安穩。

我們家的孩子是享受不到這個樂趣的,因為父親管教嚴格,說一不二,我和哥哥就只能站在岸邊看着其他小夥伴們玩,經常就是幫着他們抱衣服或看守衣褲和鞋子!我哥哥可能到現在都不會游泳,我也是在上大學後為了體育考試成績才學會游泳的。

可是,游水帶來的樂趣常常被可惡又無情的流水和旋渦掩蓋,經常有人溺水,運氣好的被人救起來,驚嚇一場。運氣不好的,命失羅家堰,這樣的事故幾乎是每個夏天都有發生,一起或幾起,悲劇重演着,每當聽見從羅家堰傳來的陣陣哭喊聲,我的心就會糾得緊巴巴的,不知道是不是又出事了……。

童年追憶 (五)

曾華 寫於二零二零年七月十三日

人這一生,日子總是有苦有甜,去年寫的《我的童年》讓人苦到心碎。這裡講講童年的趣事,也是想記錄一下我們那個年代的一些生活片斷,畢竟要忘記過去還是很難的事情,既然忘不了,就樂觀地面對,你說呢!

我是1968年的秋天,也就是文革稍稍消停下來,開始了我人生最大的里程碑之一,上小學,那時候我剛滿7歲。

至今我都常常感慨,為什麼我的命運總是在陰差陽錯中,得到了上天的眷顧,我幸運地,偶然地被分配到上了成都市第五中心小學(曾經的華西協和大學附屬幼兒教學基地第維小學,現在又正式改名為成都市第維小學),更是被隨機地分配到了我終身難忘的五小二班,命運把我和班上的同學們緊緊聯繫在一起,一道開啟了我們共同的學習生涯。

我們這個班上的同學,主要由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醫生護士的小孩子組成,加上學校附近的幾個部隊大院的子弟和周圍的部分居民,所以學習風氣很濃,孩子們大多都很單純善良可愛,我有幸成為這個集體的一員,我們班一直在年級裡面無論學習成績,體育文藝及班風等都是名列前茅。加上各位優秀敬業的老師們,尤其是先後幾位班主任老師以身作則的為人品質和諄諄教導,讓小小的我們受益終身,做事先做人。

為什麼說我很幸運呢?因為我家住的大院正好在當時的學區分區的邊界上,如果再向南一百米或向東一百米左右,我就會被分配到另外的三個小學之一,那今天我可能就不是你們眼前的我,或許就是一個掃大街的老大媽了。差別真的有那麼大嗎?或許沒有,或許就是有這麼大。那有人會說,原生家庭和父母也很重要呀?是的,但成天一起鬼混的同學和班風校風,對一個人的成長及人生觀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

而且相應的小學劃分的中學高中也就不一樣,特別是在我們讀書的那個年代,並不是那麼看重學習,基本是敞放,學不學習全靠自己,所以一個班級里的學生來源,同學之間的互動和相互促進爭強“好鬥”的風氣無疑對每個人多少都會有影響。當然我後來隨着這個小學劃區分配到的成都市第十六中學,也是我一生難忘的學習生涯,從那裡我得到了很多知識和鼓勵,才有了可能最終在1978年考入當時的全國重點大學四川醫學院(後改名為華西醫科大學)並於1983年就讀本醫科大學的研究生。

或許現在的人認為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呀?是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在當年的時候,我還是為自己走出的每一步而感到欣慰,因為其中任何一步的失誤都可能徹底改變我的命運,人生的確充滿了無限的時間與空間交錯不確定性。

記得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都是毎天早上與院子裡或鄰院的同學朋友一起走路上學,大約十五至二十分鐘左右,說說笑笑,手牽手,上下學的路上也是一道特別的風景線。因為小時候都是父母帶着去上街或走親竄門,去哪都是父母決定。現在有了自己的一點點小自由了,尤其是路過上學路上兩邊的各種商店餐館的時候,這些對好吃嘴的我有無比的誘惑。東看看西看看,儘管常常沒有錢去買,但是小腦袋裡時不時地觀察,看着心裡也爽,記下自己喜歡的東西的價格或是有降價打折的時候,一定會想方設法讓爸爸給一點錢去買來吃。

或者就是與同學朋友幾個小女孩兒,湊錢買個東西平分着吃,這樣的感覺真的很棒。幾分錢的丁丁麻糖,粘着牙齒取也取不出來。涼拌大頭菜絲絲,一個個小手伸着,手心放一小堆,直接往小嘴巴里放,麻辣麻辣的,直哈氣,心裡卻樂滋滋的。一角二分一兩的炒花生就是高檔的奢侈品了,一人分一點,一邊走一邊剝殼,脆香脆香的味道,簡直像是過了一下神仙的日子,關鍵是自由自在,沒有大人的嘮叨和囉嗦,你說人就是這麼賤,這麼小就知道自由的保貴。

夏天的時候,附近的牛奶廠經常有用剩下的牛奶做的奶油冰棍兒,那可了得,幾分錢湊齊買一根,就站在旁邊你舔一口我吸一嘴,張張小臉都是燦爛的微笑,滿意的樣子真的很可愛,剩下的冰棍棒棒都不放過,爭吵着舔,童趣無窮。

學校門口排隊等候看“小電影“,什麼簡陋的小紙片製作的孫悟空,紅燈記片斷,一轉一翻篇,甚至於兩個小孩一個用左眼一個用右眼分享着看,那小眼睛睜得可大了,眼皮子都捨不得眨一下,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圖片。還有就是爭着看“大千世界”般的萬花筒,轉來轉去怎麼也看不夠,你爭我搶,看完後還樂呵呵地討論爭吵,你一句我一言,意見不合,小男生甚至動手打起來了,這就是我們吸收知識營養的窗口呀!

那時候男女生界線分明得很,就算是自己的親哥哥,在學校見面也裝作不認識。其實我有點像個小男孩子,女孩子的打毛線打勾勾針什麼的並不在行,也不願做家務活。可是就喜歡與鄰桌的幾個小男生聊天,聽他們講故事,常常我都插不上嘴,我最喜歡的課就是自習課,不用坐得端端正正,調皮搗蛋的孩子竄來竄去,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我卻大都是在轉過身去聽後座的那個小男孩講故事,我前座的一個小男孩也是側過身子,一起聽故事,那個小男孩的父母親都是知識分子,看的書多,講得活靈活現,我們聽得精精有味,眼睛眨巴眨巴的。

童年追憶 (六)

曾華 寫於二零二零年七月十四日

小學第一學期懵懂懵懂的,對人對事基本上一片空白,主要任務就是學筆劃拼音和簡單的算術,印象最深的是教語文課的班主任張老師。一位中年女老師,剪着整齊的短髮,說話總是輕聲細語,非常耐心和敬業,她的家就住在我們教室的樓上,有幾次放學後,我和幾個小姑娘跑到她家裡去玩,東看看西瞧瞧,喜歡看她牆上掛的照片,悄悄議論說老師年輕的時候好漂亮哦。

不幸的是半年後我們這位班主任老師生病了,學校不斷的給我們班換着代課老師,但我的心裡老是惦念着我們的張老師,希望她早點康復回來教我們。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回來,可惡的疾病奪走了她的生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至今她溫柔可親的笑容仍時不時的出現在我的腦海。她是我人生的啟蒙老師,雖然教我們的時間不長,卻永難忘!

快三年級的時候迊來了新的班主任揚老師,也是語文老師,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子,長長的辮子好令人羨慕,帶着一付眼鏡,秀秀氣氣的樣子。因為看上去太年輕了,剛開始班上有些調皮搗蛋男生不怎麼怕她,讓她很為難,但她的真誠和善良征服了我們。特別記得有一天下大雨,楊老師遲到了幾分鐘,一踏進數室,雨傘都還沒有關好,就立刻鄭重的向全體同學道歉,頭髮上的雨水伴着她眼裡流出的淚水,我們在場的小孩子們都楞住了,呆呆地望着楊老師,許多同學心裡敬意即起,包括我自己也有在心裡想着,這老師真好,不就是一個短短幾分鐘的遲到嘛,再說班上的同學也沒有來齊,況且下着大雨。

這件事情對我們班上同學們的觸動特別大,而且這以後三年的時間裡,楊老師從來沒有遲到過一分鐘,常常是提前到教室里在黑板上寫下當天的學習題要什麼的。楊老師也從來不發脾氣,細心呵護着我們每一位同學,認真敬業的精神讓調皮的孩子都收斂起來,在她面前沒有人會不尊重和不敬佩,因為她就是一個為人師表,做人誠實守信的活榜樣!

還真的要感謝楊老師對每一個學生細微地關注。話說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偏食挑食,個子也廋小,經常不吃早飯,快到中午的時候肚子就餓得咕咕叫,趴在課桌上懶洋洋的樣子,上課也就不怎麼專心聽講。楊老師在一次家長會告訴我爸爸,曾華聰明伶俐,學習成績不錯,就是身體不好,臉色蒼白,很安靜,一定要好好注意她的飲食,鼓勵她多做體育運動。尤其是楊老師了解到我媽媽當時在外地工作,父親身患重病在家病休後,常常對我特別地關心疼愛,叮囑我一定要吃早餐,問我肚子痛好些了嗎?冬天我的手生凍瘡很厲害,右手腫得像個包子,筆都握不住,楊老師常常心疼地握着我的小手,一邊說道“怎麼這凍瘡生成這樣子“,而且在冬天最冷的時候,我是全班同學唯一一個可以不交家庭作業的學生,讓我心裡暖暖的,終身難忘!

就這樣,我爸爸開始每天早上把我們三兄妹叫起來跑步,剛開始的時候真是要我的命。冬天起床穿衣服是一件痛苦的事,成都的潮濕氣候加上冬季的寒冷刺骨,小小廋廋的身體鑽進冰冷的衣褲,半天都暖不起來,因為我的體溫又特別的低,陰虛陽也虛。天也陰暗暗的,路上還有晨霧繚繞,只見遠處的路燈忽亮忽暗,不敢吭聲,不敢叫苦,硬着頭皮向前跑,臉和鼻子被風吹得紅紅的,還要跑多遠呀?心裡嘀咕着!

爸爸看着我們幾個小孩子累得喘氣,他心也軟了。除了給我們打氣加油外,就是許諾說,如果能夠堅持跑到鹽巿口(成都市中心當時比較繁華地段),就可以在那裡吃早餐。那可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尤其是對我來說。我雖然平時挑食偏食,那可只是在家裡。說起吃餐館,我就不挑了,餐館裡面的東西都好吃。

那是1970年左右,物質極度缺乏,一般的家庭都是自己做飯菜,很少有人上餐館吃飯的,除非是招待外地來的客人,偶爾會下館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鹽市口有一個市內售票處,坐火車去全國各地,那時候旅遊的人很少,一般都是回老家探親或出公差的人多,售票處旁邊正好有個專門賣小吃的餐館,早上的食品花樣繁多,稀飯饅頭,花圈,糖包子,肉包子,糖油果子,椒鹽糯米油糕,豆沙餡兒窩子油糕,小面,肉臊子麵,當然少不了油條豆漿。

由於地處鬧市區,大清早這個餐館就擠滿了人,我們三個小孩子負責找坐位,爸爸就去排隊買早餐票,桌子大多沒有空位,我的眼睛比較尖,東擠西鑽的看哪一桌的人剩下的空碗空盤比較多,就說明桌子很快就會空出來,滿懷希望和信心,把哥哥妹妹叫過來,三個人站在正在吃早飯的人家後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別人看,小孩子嘛也不會掩蓋內心想法,眼珠子就隨着別人的手的移動而移動,伸手抓饅頭,張嘴咬一口,拿起筷子夾一塊泡菜,放下筷子又端起小碗,對着熱氣騰騰的碗吹幾下,喝一口稀飯,就這麼慢慢吞吞的,我都快急死了,本來就是跑步過來的,又累又餓,偏偏等到香噴噴的早餐快到手的時候,又找不到位子。因為怕豆漿稀飯燙到客人,餐廳規定必須等客人坐下後,買好的食物由餐廳服務員端上來。

有時候也有猜錯的時候,本來以為這個桌子馬上會空出來,等呀等呀,那幾個人突然覺得還沒有吃飽,又去加點食物,這一折騰,等我們醒悟過來,馬上轉去看其他桌子的時候,早就被另外人家搶占了,那個失望才不是滋味喲。後來我們學聰明了,三個小孩子,一人守一個桌子,等到確定誰面前的桌子空出來,敢緊叫另外兩個人過來,這個把戲還很管用的,因為我爸爸作為大人怎麼說也不好意思去守桌子吧。

印象深刻的是,那個時候叫花子挺多的,大人小孩,男男女女,穿着又髒又爛,頭髮亂糟糟,臉龐消瘦,眼神木訥,尤其是一雙手,髒兮兮發黑,他們也是在餐廳裡面擠過來鑽過去的,緊貼着吃飯的人,那饑渴的眼神比我們嚴重幾百倍,至少從我們的穿着沒有人把我們當做叫花子。

話說這些人真可憐,全靠拾破爛或撿別人剩下的飯菜為生,晚上就睡在大街上,我一直都在疑惑為什麼天下有這麼一些人,寧可流浪乞討,也不要回到家裡去,家裡至少有屋頂可以掩風避雨,而且在外面常常被人瞧不起,沒有一點做人的尊嚴。我很同情他們,我常常一直盯着他們看,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總是想看出一點什麼明堂出來,尤其是那些與我當時同齡的孩子,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記得有時會看到他們等不急餐廳吃飯的客人吃完,人還沒有站起來,他們就一窩蜂地抓起別人吃剩下的東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有時候還相互爭搶,嚇得客人趕緊離開。我常常也是有些怕他們,生怕他們會搶我的碗,我儘量靠着爸爸的身後,好奇心又趨使我不停地觀望着他們,有時也會主動地把手上的饅頭包子分一半給貼近我身邊的小孩子,心裡想說其實他們也很可愛的。

後來聽大人們說,成都作為天府之國的中心,飲食文化尤其豐富,一天裡的早中晚餐的順序和吃法有很多講究,據說就算是成都的叫花子,對早餐特別挑剔,如果有好心的人給他們送一碗麵條或炒手,很有可能被拒絕,為什麼呢?聽聽他們怎麼婉言拒絕的,“我們,早上一般都是吃甜食!”,你說牛不牛!

童年追憶 (七)

曾華 寫於二零二零年七月十六日

那個冬天的跑步還是很有成效的,尤其是我,身體好多了,人長結實一些,胃口大開,關鍵是精神狀態好很多,沒有以前那麼愛鬧肚子疼,臉蛋兒也紅潤紅潤的,爸爸很高興,逢人就誇我。

正好成都市業餘體操隊到我們學校來招收新學員,體育老師招集了一幫男女學生去應試,我也是其中之一,要是放在以前的話,我是肯定不會去的,因為壓根對體育運動沒有興趣,那時正好記住班主任楊老師的話,加上身體健康有所改善,也就樂意去參加應試。經過反覆挑選,一共選中五個女孩子,其中三個都是我們班上的,我和另外兩個女生,紅和蓉,她倆本來就是我的好朋友,所以大家都好高興。

就這樣在我九歲的時候,開始了我人生的運動員生涯,當然是業餘的囉。我們幾個小女孩兒,每天下午放學後,就約着一起走路到口腔醫院門口,乘十六號公共汽車,至少有八至十站路吧,到成都市體育場內的體操館去參加訓練,大約兩個小時左右,然後又一起坐車回來,下車後再走十五至二十分鐘回到家裡。

冬季天黑得早,常常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又累又餓,去的路上我們總是高高興興,嘰嘰喳喳的,回來的路上卻疲憊地不想說話。吃完飯,晚上才能有時間做家庭作業,人困得不行,第二天早上起不來,慢慢地我的生活規律越來越差了,想到我在體校訓練已經很辛苦,早上爸爸也就沒有帶我們跑步了。

體操房裡有男孩女孩,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參差不一。技術水平更是差別很大,教練們也根據學員的情況分成不同的小組。剛開始我們新來的都分在一組,主要練習基本功,踢腿劈叉,前滾翻,後滾翻,前軟翻,後軟翻,側手翻,還有一些基本的舞蹈動作,我都很喜歡。隨着進程加快,力度也開始加大,我的弱勢就暴露出來了,就是身體素質不好,尤其是雙臂沒勁。

本身個子也比較偏小,常常訓練到後半段時間,就有些力不從心,跟不上趟了。特別是每個星期四下午的體能訓練課,做許多跑跳,蛙跳什麼的,對我來說就是活受罪。經常偷懶,甚至想過凡是星期四就逃課,雖然心裡這麼想,但還是不敢。可是硬撐着也不好受呀,我平時很乖巧懂事,教練也很喜歡我將就我,可這裡是憑實力和技能的地方。平時的一些測試我的成績也不太理想,總是讓教練失望,我自己也有些退縮,每天練得精疲力盡,長進又不大,分組的時候也被留在最差的組,我的兩位好朋友都被提升到其他強組去了,我有些自卑和失落,漸漸地我就對訓練沒有多少興趣了,心裡明白是我受不了這份苦,玩玩可以,來真的,不行。

果然,一年後的大測試,我有幾個關鍵動作沒有發揮好,儘管當時教我這組的卿師很想把我留下,但體操隊的主教練周老師和她的先生(當時在北京國家體操隊當教練的馮老師正好回成都探親,沒事也經常到我們體操房來玩,有時也幫着訓練我們)慎重考慮後,認為我的體質太弱,僅僅只是自由體操部分就這樣,以後的高低槓需要的雙臂力量和跳鞍馬等高強度的彈跳及暴發力,那我怎麼能行呢,鑑於此他倆認為我在體育方面沒有太多的發展前途。就這樣,我被刷下來了,儘管有些難過,主要是面子上過不去,心裡也有準備,並暗自慶幸以後不再受這些罪了。

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要搞體育了,話雖這麼說,有一天下午,我們學校體育教研室的賴老師看見我在學校操場玩,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沒有去參加體操訓練,我說我被開除了,他說太可惜了,他告訴我說,當時我們幾個被選中去體操隊的學生裡面,教練告訴他我是條件最好,是最有發展潛力的,怎麼最先被淘汰呢。

然後賴老師問我想不想學打排球,要不就參加他帶領的排球隊吧,我說好呀!就這樣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是學校女子排球隊的,當然一直都是板凳隊員,而且還持續到中學和高中一年級。也是因為我的力氣比較小,傳球墊球托球還馬馬虎虎,可是發球就是我的短板,十次發球至少五次不過網,手臂就是沒有勁,你說氣人不氣人,偶爾有幸上場比賽,也是一輪到該我發球的時候,教練就把我換下場。而且冬天雙手生凍瘡的時候,直接就是三天打魚 兩天曬網,不去參加訓練,教練也很關照我,從來不批評我,我想可能是他們心裡非常明白,有我無我對這個球隊都沒什麼影響吧!

正說每天和隊友們練習打排球也是很好玩的是,畢竟是校隊,沒有市體操隊壓力大,挺好的。結果半年後學校里另外一個體育老師杜老師有一天找我說,四川省體育學院正在組建業餘體操隊,問我要不要去參加選拔考試,我說不要,我不是搞體操的料。杜老師平時默默無聞,對我們學生很好,經他左勸右贊的,我同意去試試,他還說我們學校也要建體操隊,我的好友紅和蓉因為忙着在市體校訓練,所以讓我當學校體操隊長,她倆當指導。哦喲,橫豎還封了一個隊長當,總比在排球隊坐冷板凳好。

不出所料,我入選為四川省體育學院業餘體操隊的隊員,在那裡認識了許多新朋友。我們的教練姓林,個子不高,性格很好,總是笑眯眯的,對我們很耐心。每天放學後我和另外兩個比我小一個年級的女孩子一齊走路去體校。訓練完了後與隊裡的朋友抄小路沿着河邊回家,她們都在半路的地方就拐彎回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孤單地穿過田間小道走回家。幸運當年社會治安還好,我也好象大大咧咧的不知道害怕。

後來有幸代表我們學校參加成都市小學生體操比賽,當然沒有拿到任何名次,參與就好。比賽就在成都市體育館以前每天訓練的體操房旁邊,很巧碰見了卿老師,她看我長高長大了,很高興,問我要不要回她教的隊參加訓練,我一時高興就答應了,那個時候我的同班同學紅和蓉早已晉升到強隊去了,尤其是堅韌頑強的紅,後來參加過國家體操比賽,還拿了名次。蓉也厲害,曾經到重慶接受集訓並參加過四川省青少年體操比賽。不管怎樣,又可以與倆位好朋友天天一起上學,參加訓練,一起回家。

還有比較快樂的事情,當年的成都市體育運動會在市體育場舉行,我們體操隊的小朋友們參加了開幕式,作為一個什麼方隊還表演團體操,關鍵是運動會那幾天,天天每個人發一小口袋的點心和糖果。遺憾的是,不管我怎麼努力,一年後的評選還是沒有過關,又一次被淘汰出局。

還有一個記憶深刻的小插曲,杜老師賴老師看我表現不錯,總是很看好我,怕擔誤我的體操“天賦”,決定讓杜老師直接送我到四川省體校的體操隊去參加選拔,這可是專業隊呀,我多少心裡還是有數,知道自己後勁不足,其實兩位體育老師對體操專業並不在行,經不起好奇心的驅使,我就跟着杜老師來到了成都著名的跳傘塔旁邊的省體操房,那天可能有二十多位女孩子參加測試,大多是從全省各城市或地區體操隊送來的運動員。

結果我還陰差陽錯的被選中了,主考教練已經告知一直在旁邊陪我考試的杜老師我被錄取了,正在高興與忐忑不安之間徘徊,高興的是能繞過成都市體操隊(杜老師知道我兩次被刷下來)直接考入省隊做專業運動員,忐忑的當然是知道自己的天生身體素質差,根本經受不住高強度的訓練課程,再加上我這人還真的吃不了肉體之苦。一邊在換衣服穿鞋,同時正為這又要被逼上梁山而不知所措的時候,剛才一直站在主考教練旁邊的馮教練向我走來,其實我進體操房的時候就認出了以前在市體操隊的周老師的丈夫馮教練,紅和蓉有講過為了照顧夫妻關係,馮教練放棄國家隊的職務調回四川省體操隊當教練。

我以為他忘記我了,所以也沒有去給他打招呼。馮教練走過來問我說“你以前是不是在周老師那邊訓練過?“,我說“是的,我認識你的“。說完馮教練就走回去與主考教練嘀咕着什麼,我心裡不由自主的?噔一下,不妙,見我好像突然不高興的樣子,杜老師一頭霧水的看着我。果然,只見主考教練和馮教練一起向我們走來,示意杜老師到旁邊去一下,他倆與杜老師低聲聊了一會兒,杜老師失望的走來告訴我,他們決定不錄取我了,主要原因是認為我沒有潛力做專業體操運動員。後來我把以前在市體操隊認識周老師馮教練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了杜老師。回去的路上,杜老師難過的默默不語,我還一個勁的安慰他,我說馮教練是從國家隊調過來的,他很有經驗,我的確不適合搞專業運動員,人家也要為國家作想啊,辛辛苦苦培養我,我又是稀泥巴敷不上牆,那怎麼辦呢?

忘了是怎麼回事,厚臉皮的我又是什麼情況下回到四川省體育學院的業餘體校繼續體操訓練,雖然這個時候我長大了許多,但每次上高低槓的時候就是我最痛苦的事情,從小“嬌生慣養“,“好吃懶做“的我,手掌細細嫩嫩的,哪裡經得住這般肉體折磨,四個手指與手掌連接處長的繭子,黃紅黃紅的,一用力就拉開口,疼得我鑽心,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長不起老繭子,一直都在受傷痛。雖然女生沒有單槓比賽項目,但我們常常在單槓上練習高低槓的一些基本動作。也是因為手臂沒有勁,經常抓不住槓而掉下來,然後又重新做,越練越無力,超過我的極限,為了完成每天指定動作的訓練任務,我只有飽含着眼淚,一遍又一遍的上去又摔下來。

另外一個難忘的經歷就是平橫木,一般來說都是在矮矮的木頭上先反覆練習,跳躍或翻身動作,上下時的平衡控制能力。但真的上了正常高度的平衡木還是有些不一樣,尤其是心理素質不是那麼好的人,只要有一點點雜念或害怕,就很容易掉下來。

事實就是如此,大概在我十四歲左右,一天在練習平衡木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右腳踝關節扭傷,整整在家待了三個月,幸好當時正要放暑假,父母害怕這樣下去會擔誤我的學習,從此以後不讓我再回去練體操。而且由於突然停止運動,我就開始發體,正好也是青春期肥胖吧,那個時候我都胖變形了,這又造成了我的心理障礙,害怕運動過多停下來的發體,聽說許多運動員都有這種經歷。

哦,差點忘了當初我也中途被四川省體育學院體操隊踢出過,原因也是考試的時候沒過關。反正我是在這兩個體操隊幾進幾出,當年都是公平競爭淘汰,不象現在的小孩子,靠父母拿錢去參加各種培訓班,有天賦的能吃苦的人還是有機會展現自己的才華。而沒有能力的人也一直可以混下去,只要你的父母願意花錢,教練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我是想說,這些看似平淡無奇的經歷,卻無形中給我童年青少年時期的成長增加了不少考驗和磨鍊,讓我在後來的生活工作中比較堅忍不拔,能夠坦然地面對挫折!

童年追憶 (八)

曾華 寫於二零二零年七月二十六日

剛上小學幾個月的時候,我們家住的醫院宿舍小洋樓美麗的瑯園要折除,聽大人們說這塊地被房產公司徵用了,要重新蓋兩個樓房。當時住在這裡的八戶人家都暫時搬到四川醫學院(簡稱川醫)附屬第一醫院的精神科大院裡去住,直到新的樓房修好了再搬回到原來的地址。

川醫以前是由洋人教會創辦的,除了醫院的主體結構有門診大樓,急診室,婦產科兒科皮膚大樓,內外科為主的大樓外還有三個特殊的科室住院部是各自單獨安置在離醫院主體結構比較遠的地方,它們分別是傳染科,結核科及精神科。從科室的名字不難看出貓膩,傳染科(各種傳染病尤以甲型肝炎為主)和結核科(幾十年前結核病流行還是比較厲害的)是因為這些病人可以通過密切接觸傳播給正常的人,所以專門針對這些住院病人修建的小院子,以起到隔離作用。

精神科則是因為一些病情控制不好的患者出現打鬧傷人的情況,雖然不會傳染別人,但還是需要加強監管。而且精神科的門診部都是設在精神病院裡面的。精神病院的住院部是在大院後方的一個樓房裡,很象監獄一樣,每個房間的窗戶很小,窗戶被鐵柱釘着,一般人進不到住院大樓,只有工作人員及許可的患者家屬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經過幾道鐵門才能進去。每天都能聽到住院樓旁邊的院子裡有“瘋子“們“放風”的說話聲,這些能夠被放風的病人大多是病情穩定下來的,一般來說應該是醫生認為不會傷人的。

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把我們八家人安住在精神病院裡呢?精神病院在華西壩的小學路上,離醫院主體約有二十分鐘的步行距離,裡面有三個小洋樓,原本就是用作精神科的部分醫生護士住家,進大門的右手一排平房也是用於醫生護士住家,左手一排四個教室就臨時改為我們這些拆遷戶的住所,我家被分配到最後面的一個教室。

以前就對秘密的精神病院有所畏怕,因為聽說有時候“瘋子”偷跑出來,會打人什麼的,對我們這些七八歲的孩子來說真的很害怕。心裡一百個不願意而又無奈的開始了“精神病院”里的生活,不象那些原本就在這裡工作的醫生護士們,他們都比較習以為常了,我非常不習慣。除了經常聽見精神病人的哭鬧聲外,也會聽見他們的“歌聲“和“笑聲“,男的女的,風格各異,有的時候歌聲真的很美,但大多數時候是亂唱一通,尤其是夜裡,沒有人願意聽到他或她的“夜半歌聲“,常常讓我糾着心,心驚膽戰中睡着又醒來。

有一次放學,正好爸爸上街買東西去了。我回家突然發現有一個“瘋子阿姨“在我家裡亂翻東西,嘴裡還念念有詞地說着唱着,把我嚇得轉頭跑掉,邊跑邊叫喊着守大門的爺爺,“有個瘋子跑到我家裡面了!”。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大門口的收發室里去躲起來。幸好有幾個醫生護士正在四處尋找這個偷偷蹓出來的女病人,聽說在我家,他們就去把她“押回“到病房了。從此以後,我們出門前一定要反覆檢查門窗是否關好了!生怕再有這樣的情況發生,幸運的是沒有出什麼事情,但還是在我的心裡產生了心裡障礙,希望早點搬出這個讓人心煩氣躁的精神病院。

記得正好是一九六九年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著名的九大)召開,全國一片沸騰,精神科的醫生護士和家屬們放鞭炮慶祝九大的召開。印象深刻的是大門口懸掛着一個用許多醫院裡靑黴素注射液的空瓶子,裝滿紅水水,製作的燈籠,高高在上,我們這些小孩子們也湊熱鬧,在那裡東竄西跑,跟着大人們扭秧歌跳忠字舞,瞎高興!

話說回來,川醫的這個精神病院裡面非常漂亮,種了許多花,也栽了好多果樹,我們家門前就是一條長長的過道,從大門口一直到裡邊的公共開水房洗澡室,全部都是七里香藤,隨便走走逛逛都是撲鼻的清香。我爸爸還在我家旁邊的小院裡種了點菜,養了一個會下蛋的母雞,每天傍晚都要檢查一下第二天有沒有可能生蛋,有時候我也爭着去摸雞屁股後面的儲蛋的部位。早上起來去雞窩裡拾起暖乎乎的蛋的感覺,還是很開心的事情。

有一天晩上,我們正準備關燈睡覺,細心的爸爸發現怎麼今天這麼晚了,我家的母雞還不進窩呢?爸爸走去小院,招呼着雞快去睡了,可是這平時很聽話的雞,怎樣也不進窩,我爸爸把它抱起來放入雞窩,它一下子就鑽出來了。怎麼回事兒呢?爸爸找了一個手電筒去照看了一下雞窩,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是一條大蟒蛇安安靜靜地盤據了整個雞窩。

這下子熱鬧起來了,我爸爸叫來了院子裡的幾個叔叔伯伯,商量着如何處理這條蛇,我也擠過去看了一眼,至今難忘那個令人心寒的場景,嚇得趕緊跑路。後來還是一個膽大的伯伯把那條蛇震住了,倒掛在大門口的一個木頭架子上,剝掉蛇皮,聽說他們幾個人最後是頓了一大鍋蛇肉和湯,痛痛快快地大吃了一頓,還提議給我們家裡送一碗,被我爸爸婉言拒絕了。

這段時間,進進出出於“精神病院“,認識許多精神科的醫生護士叔叔阿姨們和他們的孩子,經常聽他們講述一些精神病人的故事!我一直不明白,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好端端的人會變成精神病,大人們說有些人是受了精神刺激就瘋了,有些人又是因為什麼原因而造成了某一根“神經出問題“了,神經又怎麼會出問題呢?為什麼這些病人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平時心目中瘦瘦弱弱病病殃殃的“病人“呢?而且還聽大人說,我們有時聽到有病人高聲的“慘叫聲”就是醫生在給病人做電療,讓瘋狂的情緒安靜下來。越說越玄乎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種特殊的經歷,讓我從小就對精神病患者及心理障礙的人產生了相對敏感的認識,觀察,同情,思考,當然後來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對這些疾病的發生發展和治療及預後等問題進行了比較系統的學習和探討,雖然最終沒有選擇做精神科醫生,但還是在工作和生活中關注這方面的問題,永遠揮之不去的疑問,人為什麼會患上精神疾病?

童年追憶 (九)

曾華 寫於二零二零年七月二十七日

(本來是想寫童年的趣事,結果怎麼也繞不開一些並不“有趣“的無奈和無助的人和事,既然繞不開,就把它記錄下來,畢竟這是我們小時候那個年代的故事,唉!)

今天早上醒來聽到我的研究生導師九十多歲高齡的全國著名皮膚科專家羅漢超教授給我的微信語音留言,老人家說讀了我昨天寫的《童年的趣事》第四章,他想補充幾句話。羅教授說他是1946年考入華西協和大學醫學院,1952年畢業留在附屬醫院的皮膚科當醫生,現在的傳染病院在那個時候是麻風病院,是解放前修建的,當時就算是成都巿很郊外的偏闢地點,作為皮膚科醫生他每周都會去麻風病院查兩次房, 大概有八十個床位。1958年國家對麻風病防治作了一些規劃,那年就把華西的麻風病人轉院到四川阿壩州理縣的麻風防治中心。然後把華西的麻風病院改為傳染病院,主要收治傳染性比較強的黃疸性肝炎(甲型肝炎)及一些流行性腦膜炎等病人。

非常感謝羅教授的支持和補充,象我們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對結核病有印象,但對麻風病卻沒有任何概念。

話說我家在精神病院職工宿舍區借住了半年多以後,搬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地址沒有變,可整個院子面目全非,由以前茂密的花草樹木,優雅的洋房閣樓,庭院深深的別墅小院變成了兩幢連體樓房,每一個角落都被充分的利用起來,樓房之間的空地全是水泥地面,你怎麼也猜不到,整個院子沒有一株小草,更沒有一棵樹,真的讓人很失望。

好在新的房子面積比舊房子至少大一倍,廚房也是在各自家裡,不用跑來跑去。住戶由以前的八家增加到二十六家,有一半左右不是川醫的員工,所以多了許多新朋友。而且再也不會害怕被精神病院的“夜半歌聲“吵醒,終於每晚可以睡個好覺。

萬萬沒想到的是,比夜半歌聲更煩人的事情偏偏就發生在我們的院子裡。話得從搬來的新鄰居說起,新樓房一幢是木質結構,另一幢是水泥板結構,我家住在木質結構這幢樓房的樓下最後面一間,比中間幾家人的住房面積要寬出一個過道的面積。這討厭的木質材料的牆壁和地板幾乎不隔音,除非是貼着耳朵說悄悄話,一般來說鄰居家的說話,樓上有人走路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時間久一點後,憑藉樓上人走路的“嗄嗞“聲就能判斷出是誰,鄰居之間幾乎沒有隱私和秘密。

正巧遇到新來的鄰居中有一家C姓的伯伯與我父親家還有那麼一層八杆子打得着的遠房親戚關係,大概是我父親的一個表姐嫁給了C伯伯的表哥。C家住在我們同一個樓的中間靠樓梯的樓上,一共有四個孩子,三個兒子,最小的是個女兒比我哥哥還要大一歲左右。當時他家的大兒子已經在東郊的一個工廠當工人,二兒子在農村當知青,三兒子初中畢業就在家閒着,女兒跟着媽媽在外縣上學。C伯伯的夫人是一個中學老師,一看就是大家閨秀,人長得文文靜靜,對人非常的和藹可親。從來沒有見她大聲說過話,總是輕聲細語,見到人就禮貌地點點頭微笑着打招呼,我們都叫她李阿姨,每到放寒暑假李阿姨就會把女兒帶回來與家人團聚。

正由於有那麼一點親戚關係,我們倆家自然走得比較近一點,他家的三兒子與我哥哥特別要好,經常教我哥哥煮飯做菜。C伯伯有時也會到我家與我爸爸聊天,擺過去的老龍門陣,所以我與C伯伯也算熟悉,每次見到都會親熱地打招呼。聽爸爸講C伯伯出生於一個很有名望的家庭,文筆很好,是一個當年某名校的高才生,是高級知識分子,由於出生不好,但又心高氣傲,與上級領導關係鬧僵,不僅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還被開除公職,後來為了生存只能委屈求全,經朋友介紹在川醫門診部外面的一個街道辦事處屬下的生產組當一個小工人。

每當提到C伯伯,我爸總是用嘆息的口氣說道“老C,可惜了,人才呀!“。 C伯伯個子瘦高瘦高的,頭髮總是打理得整整齊齊,向後反梳,亮着高闊的額頭,戴着一付圓邊的金絲眼睛,目光炯炯有神,說話聲音有些粗亮,很健談,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啥都能聊半天,出口成章,揚揚灑灑,好有才華的人。特別記得在冬天的時候,C伯伯穿着一件比較考究的棉襖,總是配上一條小方格的深色長條圍巾,永遠是把圍巾瀟灑地向身後一甩,嚴然就象過去那些老電影裡面的教授的形象。

C伯伯在院子裡人緣不錯,對人禮貌友善,無論大人小孩,而且他還很風趣幽默,尤其夏天的晚上,大家在院子大門外的小河溝旁聊天乘涼的時候,C伯伯常常是唱主角,給大家帶來許多樂趣。可是,兩年後的某一天,不知道為什麼,聽見C伯伯高聲的在他家門口罵人,大家甚感意外,平時從來沒有聽過他罵過人或與誰吵架。

剛開始,大家以為是他在生兒子的氣,也沒太在意。結果C伯伯就這樣,罵了一個晚上,奇怪的是,他的兒子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並沒有做什麼惹他生氣的事情,況且他罵的東西好像讓人摸不到頭腦。有些好心的人包括我爸爸試着去勸他,C伯伯也不聽勸,簡直就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給他說什麼事情或講道理,完全就是牛頭不對馬嘴,沒法說。

本以為罵罵出口氣就算了,沒想到連續幾天晚上都是這樣,聽他兒子講,C伯伯這幾天不吃不喝,白天睡覺,晩上煩燥,班也不上,勸也勸不住,而且有時候一邊罵人又一邊唱歌,哼着小曲兒,手舞足蹈,完全就是瘋登了!人們已經意識到,C伯伯瘋了,得精神病了。

漸漸地C伯伯變得越來越消瘦,為了怕吵到院子裡的鄰居,他的兒子們就試圖把他關在家裡,結果他與兒子們反抗,住他家隔壁和樓下的鄰居可受累了。一天在與兒子打鬧中C伯伯的衣服褲子也扯爛了,衝出院子跑到院子對面的農田裡去,又唱又喊,聲音早巳嘶啞。大家目睹着他的變化,擔心他會出什麼事情,可又眼睜睜看着而無可奈何,除了同情就是嘆息,為什麼會這樣?什麼事情導致好端端的一個人變成瘋子?

大人們之間商議着怎麼去幫他,他的兒子們也被搞得經疲力盡,帶着許多羞愧和歉意,一直都在給大家說對不起,他們的爸爸給大家帶來了很多麻煩等等。兒子們也試過帶他去醫院看病,可說什麼都不行,C伯伯根本不認為自己有病,還罵他兒子們,“你們才有病!”

情況越來越糟糕,C伯伯有一次自己走出來,走丟了,不小心掉進我們那條街上的一條臭水溝里,被好心的路人拖起來,全身上下又臭又髒,真是讓人覺得很可憐。這段時間裡,院子裡的大人小孩子都被C伯伯的“瘋癲“搞得很鬧心,晚上都睡不好覺。又正值放暑假前的時候,他的太太學校里也忙着學生考試的事情,沒法請假回家照顧他。

一天晩上,不知道為什麼C伯伯從街上回來,有人看到他把已經破爛不堪的衣服褲子脫了,向院裡走來,那人大聲叫喊着大家趕快回家去,我也嚇得慌慌張張地跑回家,打門緊緊關上,還用一把椅子抵住。驚嚇中喘着粗氣,聽動靜。果然一會兒,聽到C伯伯在院子中間開始大吵大鬧,看見沒什麼人,他又走到大門口的馬路上發瘋。

本來以為沒事兒了,大家就洗洗睡覺了。正在半睡半夢中,突然半夜醒來,是被C伯伯嘶吼聲吵醒的,只聽見他大聲喊道“人呢?人都到哪裡去了?“,接下來的情景令我終生難忘。

那個時候我可能就是十一歲左右,妹妹已經到北京去我姑媽家了。我和哥哥住在外面房間,哥哥的床在屋子裡面的窗戶下面,偏偏我的小床正好靠近我家的門,儘管爸爸睡在裡屋,但我還是很害怕。因為我父親平時很嚴厲,他最不喜歡我們表現得膽小懦弱,更不會驕慣我們,那怕我是女孩子,也一樣。所以,這個時候,不敢吱聲,我嚇得用兩隻小手緊緊抓住枕頭,大氣不敢出一口,頭一會放在枕頭上,一會兒不由自主的又緊張地抬起來,懸在半空中,聽動靜。

只聽見C伯伯邊哭邊笑邊罵邊唱,失望的煩躁不安的開始挨家逐戶地敲打門窗,從這頭走到那頭,忽遠忽近,走走停停。糟了,好像朝我家的方向走來,嘴裡似乎還念叨着“老曾!老曾!“(他平時就這麼稱呼我爸爸的),我的心跳立馬加速到一百八,全身哆嗦,唉呀媽呀,怎麼辦?他衝着我家來找我爸。幸虧我家的窗戶向着外面的農田,他現在看不見我們,只有門向着院子的方向。正在琢磨着,C伯伯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罵聲也如此的震耳,我連忙把頭鑽進枕頭下面,把兩個耳朵死死地捂住,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以為他會把我家的門砸壞,走進來打人。結果,剛聽見他快走到我家門口的時候,他又停下來,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走去對面的某家人去敲打別人的門窗去了。半抬着頭,直到確定C伯伯走遠了,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全身上下冷汗淋漓。

這一夜誰也沒有睡好,天剛亮不久,我們院子裡一位在精神病院工作的阿姨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到她科室,叫來一位醫生和幾位男護士,在C伯伯三個兒子的幫助下,給他打了一針鎮靜劑,然後五花大綁着用板板車把他送到了川醫的精神病院,入院接受治療。

聽那位好心的阿姨說,因為C伯伯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除了全院子的人都得不到安寧以外,也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C伯伯身上,他的兒子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因此她不得已站出來,畢竟她在精神病院工作許多年,她知道像C伯伯這種嚴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如果沒有正規的住院治療,是不可能自行好轉的。而且C伯伯工作的生產組本身就是城市裡最低一級的工作單位,可能都算不上什么正式的單位,是當年的街道辦事處下面的臨時居民組織,工資待遇非常低,只是能掙口飯吃而已,沒有什麼公費醫療保障。所以自從C伯伯生病以後,沒去上班,單位也不管他了,一切的重擔落在了三個兒子身上。

就這樣,幾個月後,C伯伯出院回家,完全變了一個人,既不“瘋癲“,也徹底失去了往日的風趣幽默。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C伯伯變得沉默寡言,臉色蒼白,見到大家就迴避,看得出來他內心深處的愧疚和無奈。李阿姨和女兒一起回來照顧他,李阿姨見到院子裡的人就說“老C生病,給大家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邊說邊鞠躬道歉,真是讓人心酸。

說實話,如果沒有以前因為我們院子拆遷時暫時安置在精神病院職工家屬區里住了大半年的經歷,對精神病人不算太陌生,我對C伯伯生病的感覺會很不一樣。又或許是因為我們倆家人比較熟悉,知道他的為人處事和身世背景,對他的崇敬和對他們一家人的了解,在他整個患精神分裂症的過程中,除了同情外,更多的是無奈,而不是厭恨和責怪,儘管院子裡也有個別人表現出對C伯伯及家人的抱怨和歧視!不管怎樣,幸運還有好心的精神科醫務人員當鄰居,否則C伯伯及家人的命運又將是什麼樣的結局?

長大後,特別是自己學醫以後,漸漸明白了一些道理,也學習到精神疾病尤其是精神分裂症的醫學認知,其實至今也是一個醫學上的難題。細心想想,作為精神病患者所遭遇的痛苦和不幸,往往他們的家人可能經受的苦難和挫折更加艱辛,因為他們的頭腦是清醒的,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親人或愛的人變成一個常人無法言喻的“陌生人“,無法理解無法溝通交流。況且這種病還存在着復發性,治療也有限,有時可能是人財兩空。人生的許多不確定性永遠伴隨着病人和家屬,難道他和他的家人樂意發生這樣的事情嗎?

所以,大家的理解寬容是很重要的事情,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些精神疾病會發生在誰的身上?怎麼去面對?怎麼去防範?除了象C伯伯這種精神分裂症比較極端以外,還有許多比較常見的其他類型的精神障礙和心理紊亂疾病患者,他們和他們的家人所經歷的各種傷痛也是不可估量的,而且很多人都覺得難以啟齒,得不到社會的支持和理解,尤其是抑鬱症患者,嚴重的後果可能是自殺或傷害家人及一些無辜的外人。

心身心身,心在前,身在後。人們平時在生活中,除了加強身體健康以外,學習如果增強心理素質,情緒管理,調節好心態和合理平衡工作壓力和事業的追求,誠然均衡的飲食結構和規律的生活習慣都在不同程度上有利於提高心身健康,這是我近年來的一些個人體驗和感受。

童年追憶 (十)

曾華 寫於二零二零年八月四日

大約在我小學二年級下學期的時候,一天在上學的路上,快到學校大門口了,我那天正好是與院子裡的一位姓吳的大姐姐一起去上學,邊走邊聊,突然我倆同時被走在我們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小女孩兒的背影吸引住了。那是一個穿着綠色小碎花連衣裙的小姑娘,裙子一定是新的,顏色異常鮮艷奪目,看起來特別的舒服好看,小姑娘扎着兩個翹翹的小辮子,只見她嬌小玲瓏的身體不停地小步蹦跳着,難道真的是因為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興奮不已?

一手牽着送她上學的年輕媽媽,另一隻手邊走邊比劃着什麼,遠遠看上去就是四個字“機靈可愛!“。我和大姐姐不約而同地說道,“那個小女孩兒的裙子好漂亮呀!“,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想要追上去看看她是誰,快追上小女孩兒和她媽媽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小女孩兒突然轉身回頭看了我們一眼,這個短暫的對望讓我終生難忘,哇,她長得真好看,精緻的五官放在一張瓜子小臉蛋兒,簡直就是一個美麗的小天使!

正當我和大姐姐還在津津有味的談論着那個小女孩兒的時候,我們已經來到了學校的大門口,讓人喜出望外的是,小女孩兒也向我們的學校里走去,哦,原來是同一個學校的學生。

從個頭判斷,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比我大幾歲,而又比我的那位大姐姐小几歲,所以平時都沒注意到彼此,真的是那件鮮艷明亮的裙子吸引住了我們的眼球,進而注意到了那女孩兒的美麗可愛。說實話,在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很少見到有人穿着鮮顏色的衣服,而且那裙子的樣式也非常時髦,所以難怪我們會那麼的好奇。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麼?在哪個年級?哪個班?大家的日子照樣過着,本來以為就是一次偶然的相遇而已。殊不知,命運很少讓你錯過特別的相遇,讓你遺憾沒有認識那個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我放學回家,剛剛走進院子的大門,眼前的一切讓我驚呆住了!這不就是那天上學路上偶然見到的那個小女孩兒嗎?穿着同樣的裙子,扎着同樣的小辮兒,她怎麼會出現在我們院子裡?我默默地注視着她,靜靜地從她身邊走過,不好意思與她對望,按耐住心中的喜悅,走回家把書包一放就趕快跑出來,急於想知道她是誰,為什麼在這兒呢?

正好看見那天和我一起遇見小女孩兒的吳姐姐也在她自己家門口好奇地觀望着眼前的一切,我走向吳姐姐,輕聲地問道“這個小姐姐為什麼在這兒呢?“。吳姐姐告訴我說,“你看嘛,她們家正在搬到那個房間裡去“,說着,用手指着吳姐姐家隔壁的隔壁那個空房子。哦,原來那個小女孩兒是我們的新鄰居呀!我真的好高興,好高興能夠認識那個美麗可愛的小女孩兒!

是的,新搬來的鄰居姓W,他們的家正好在我家和吳姐姐家的中間位置。W家有四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兒,已經工作成家了,在成都市鐵路局工作,我們稱她為W姐,她的丈夫是重慶人,非常健談,我們院裡的小孩子都喜歡聽他講故事,也喜歡聽他正宗的重慶口音,與成都話很不一樣,很好玩!W家的老二是個兒子,那時在農村當知青,不常回家,長得帥氣,比較沉默寡言。老三是一個正在上中學的兒子,聰明倔犟,調皮搗蛋,更多的是青春期的叛逆。第四個孩子就是那一個我戀戀不忘的美麗的小女孩兒,我跟着大家叫她W妹兒,儘管她比我大三四歲左右。

W姐長得很洋氣,身材高挑,性格開朗潑辣,直言快語,原來那天是她牽着她妹妹的手送妹妹去上學,我們還誤以為她們是母女倆。W姐因為在鐵路局工作,認識許多跑北京上海廣州大城市的列車員,所以信息比較靈通,見識也廣,時常會買到一些“高檔商品“和“時尚的衣服“,甚是令人羨慕不已。當然她也把本來就長得乖巧的妹妹打扮得美麗漂亮,像個小公主。

W伯伯高子瘦高瘦高,五官非常端正帥氣,據說解放前是國民黨的一個高級翻譯官,文化大革命被打成死不改悔的臭知識分子,被下放到基層單位,安排在成都市人民南路原來的新華書店對面的國營水果鋪賣水果,記得小時候每次路過那個水果店,W伯伯總是會給我們一些水果吃,所以我們院裡的小孩子們都喜歡W伯伯。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吃水果的原因,主要是W伯伯的為人正直善良,寬厚大度,彬彬有理,遇事沉着淡定。縱使因為他的歷史問題給他和他的家人,尤其是幾個兒女的一生帶來了很多麻煩和挫折,從來沒有聽見W伯伯抱怨或發脾氣,總是謙和的待人,大多數時候看見他都是在讀報紙或者抱着厚厚的英文書看,甚是令人敬佩!

W伯伯的夫人姓陳,是川醫附屬醫院門診手術室的一名護士,我們叫她陳嬢嬢。陳嬢嬢個子嬌小秀氣,皮膚白白嫩嫩,五官精緻完美,一看就是一個大家閨秀。他們夫妻非常恩愛,彼此之間相互支持,即使在那樣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從來沒有見他倆爭吵過一句。

有這麼才貌雙全的父母,W妹兒的美麗聰慧就不難理解了,加上又是幺女兒,被父母和哥哥姐姐寵着愛着,活潑可愛的天性讓人喜歡。更重要的是W妹兒的為人處事特別的好,漂亮但不張揚,學習成績優異,平時文文靜靜的樣子,喜歡做家務,很會講故事,繪聲繪色,不忙不急燥,有條不紊,特別是我常常站在她旁邊陪着她做家務活或陪她去食堂打飯買菜的時候,我的乖巧懂事也讓她喜歡帶着我玩。

原來W妹兒比我高兩個年級,因為他們那陣兒剛上小學就遭到文化大革命停工停學,所以儘管她比我大三四歲,但讀書的年級只高兩級,我經常去他們班裡玩,所以她的許多好朋友我都認識,後來我上中學的時候,她上高中,我們也是在一個學校。其實除了上面提到的各種優點以外,W妹兒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她天生的舞蹈演員的素質。

像所有的小女孩兒一樣,我小時候也是喜歡蹦蹦跳跳,但沒什麼章法,純粹就是那種亂跳,平時也會與小夥伴們一起跳房,跳橡皮筋跳繩子,捉迷藏,踢毽子等瘋玩兒。自從W妹兒搬來以後,她就把院子裡的小女孩兒們組織起來跳舞,她很認真負責,嚴然像個小老師,教大家一些簡單的舞蹈,幫這個糾正手的姿勢,又幫那個修改動作,她還自編自導自演,讓我們一幫小孩兒五體投地。看到大家的基本功太差勁,她又開始教大家練習踢腿,劈叉,增強靈活性和柔韌性。對着牆壁打倒立,一排排小夥伴整齊有序地倒立在我們院子門外的牆壁上,她嚴肅認真地檢查每個小孩子的姿勢是否正確,嘴裡還讀着數,一,二,三,四,五,至到她認為滿意了,才讓大家停下來休息休息。奇怪的是,大家真的很聽她的話,沒人偷懶,沒人抱怨,沒人裝怪,有時候也有小男孩子加入。

慢慢地也激發了我對舞蹈興趣和對音樂的痴迷。這無疑對我後來被選去當成都市業餘體校體操運動員墊定了一些基礎吧。有一次放學後我到W妹兒的教室去找她一起回家,她讓我等她一會兒,她說她正在排練舞蹈,要參加學校的宣傳隊演出。當然可以呀,我從小就最喜歡看文藝表演。我坐在她們教室的後面,安安靜靜地看着她和她的幾個同學排練節目。看着看着,突然發現,W妹兒原來就是上次學校後壩台上表演白毛女的那個跳“扎紅頭繩”的小姑娘!

記憶深刻的是,一次我們學校的大型文藝演出上,三個高年級的大姐姐以芭蕾舞的形式,分別扮演不同的白毛女片段,第一個是“北風吹“,第二個是“扎紅頭繩“,第三個是“送大春“(這個題目有點忘了,不知道對不對哈)。當時看得我好喜歡,目瞪口呆,那音樂,那每一個動作,表情真的很到位,尤其是那第二位出場跳“扎紅頭繩“的小姐姐,好像就是電影裡看到專業的舞蹈演員,精美絕倫!因為演出的時候她們都化妝造型了,所以也不知道她們是誰,什麼名字,平時長什麼樣子?

所以當我看到W妹兒正在排練“扎紅頭繩“的時候,那動作,節奏感,份位十足的樣子,不就是那天在舞台上表演的那個大姐姐嗎?我好激動哦,原來是她?回來的路上,我把我的心情和新發現一五一十地告訴了W妹兒,沒想到,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着,點點頭而已,仿佛這樣的誇獎和稱讚她早就習已為常。

的確是,W妹兒從小就能歌善舞,人見人愛,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都是文藝骨幹,加上她的大姐以前也是很喜歡跳舞,一直對她都有潛意默化的影響。W妹兒自己也酷愛舞蹈,她曾經告訴我說,她的最大的願望就是當一位專業的舞蹈演員。也許就是受她的影響,我小時候的夢想也是當一個舞蹈演員,最初想過芭蕾舞,後來聽說跳芭蕾舞很苦,因為是用腳尖跳舞,所以兩個腳的腳尖都會磨爛,要流很多很多的血,直到把腳指頭“磨平“,我一聽就嚇得直接說“不要,不要去跳芭蕾舞”。還是跳一般的舞適合我,因為我這人就是怕肉體的苦。

我一直都很看好W妹兒,她一定會考上當年令許多女孩子羨慕的文工團或歌舞團什麼的,因為她是為舞蹈而生的,舞台是她的夢想,而她也是我的偶像,無論是舞蹈表演,還是為人處事,我都對她崇拜的五體投地。結果命運總是喜歡與人開玩笑,人這一輩子真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那麼公平公正的,有些時候與你的努力與付出並不成正比,可惡的命運!

就這樣,當我們懷着滿腔熱情和希望漸漸地長大成人,才發現原來現實如此的殘酷無情和無奈!W妹兒越長越漂亮,亭亭玉立,生材五官精緻優雅,天生麗質,活脫脫就是一個舞蹈演員的架子,聽說有些專業團隊的人到我們學校來挑選舞蹈隊員,W妹兒父母和她的姐姐也有送她去文工團歌舞團去參加應試,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失望,每一次得到的回覆都是五個字“正審不過關!“。因為W伯伯曾經的工作經歷和文革時期的受政治迫害,他心愛的小女兒就這樣受到牽連,而無辜的屢次被機遇所拋棄。慢慢地,W妹兒變得不那麼自信,臉上也少了一些笑容,在學校也不那麼積極參與班上和年級的活動,好像當時申請加入令人嚮往的共青團也被受阻,一切的藉口都是因為她的“出生不好“。 

記得有一段時間,社會上積極提倡搞街道革命委員會,我們院子裡也成立了一個由幾位鄰居組成的革命委員會,除了組織院子裡的小孩每天早上起來做廣播體操,冬天的百日跑步,每個周末大掃除,學習中央指示,也有組織青少年唱歌跳舞表演節目等,這個時候W妹兒參與得比較少了,反而我成了院子裡跳舞的主角,她有時候會幫我編動作,像個大姐姐一樣鼓勵我,關照我,我卻沒有真正的懂得或理會到她所經歷的內心感受,也沒有給她一些安慰,這是我至今都很遺憾的事。記得W妹兒知道我很喜歡跳舞,看我身體不怎麼好,個子也不長,她還細心地提醒我要多注意身體健康,如果長不過一米六,許多專業文藝團體是不會招收。結果我真的在十二歲之後怎麼也長不過一米六就停止長個子,所以早早地就放棄了做專業舞蹈演員的理想。

讓我深感不安的事情還有,話說那時候的街道革命委員會不知道為什麼,儘管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許多年了,還偏偏要號召大家一起來批判院子裡的“反革命加臭知識分子“,那時候C伯伯已經患上精神分裂症(見《童年的趣事》(五)),被批鬥的另一個人選就是W伯伯。幾次全院開大會,提前通知每家每戶都必須參加,在院裡拉上大大的標語橫幅,大意是“堅決打倒W某某!“,這個時候就要W伯伯自己匯報解放前的“不光榮“歷史,自我批評,自我檢討,然後就是院裡的鄰居發言,責問聲討,打倒“W某某“的高呼聲此起彼伏!

我看着可憐兮兮的W妹兒獨自一人坐在她家門口的小木凳上,低頭不語,我的心裡也為她難過。永遠都是謙和禮貌的W伯伯,依然是輕言細語地,不厭其煩地回復着那些無聊無趣無理的提問和無端指責。這些場景至今歷歷在目,令我難忘,或許是因為W妹兒是我的好朋友好姐姐!

隨着年齡增長,W家的老三越來越叛逆好鬥,經常逃課,在外面與人打架鬥毆,成了我們當初華西壩上小有“名氣“的小霸王,父母和他的哥哥姐姐也拿他沒辦法,更是經常欺負W妹兒。記得一次他與W姐吵架,還威脅說要拿刀出來,當時他們的父母都在上班,W姐和W妹兒高聲呼救,不停地大喊“曾伯伯!曾伯伯!“讓我爸爸去管管W老三,結果還是管用,我爸去了他就冷靜下來了,因為我爸爸的嚴厲是遠近出名了,鄰居們多少有些怕我爸爸。

結果有一次W老三在外面惹禍,把別人家的孩子打傷了,那天派出所(相當於現在的公安分局)來了幾位干士,到W家抓人,我們小孩子都嚇壞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但又好奇心強,跟着後面看熱鬧,經過幾番掙扎,最後W老三被干士們制服,記得用繩子將他的雙手臂從後面捆住,一個從上向下,一個從下向上,聽旁邊的大人說,這叫“書琴背劍“,是公安幹警逮捕壞蛋的慣用方式,難以掙脫!

W家鬧心的情況總是不斷,常常聽見W妹兒輕聲地嘆息,昔日陽光燦爛的笑容變得越來越憂心忡忡,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說什麼好呢?安慰也不是,鼓勵也不是,只有默默地陪伴着W妹兒,也不怎麼愛講故事給我聽了,我也嘴笨不會說話。清楚記得,那幾天W老三關押在我們那個區域的小天竺派出所,每天都要由家屬送飯,這自然落在了W妹兒的身上。只見W妹兒每天要做一家人的三頓飯,做好以後用一個鐵飯盒裝好,趁熱給她的哥哥送去,一天要送三趟,如果我在家的話,W妹兒都會叫我陪她一起去,我也很樂意陪她,從我們院子走路到派出所單邊需要二十分鐘左右,路上我倆很少說話,倆人心照不宣的默默地走着。到了派出所後,W妹兒把飯交給她哥哥,簡單交流幾句話,把上一頓飯的空碗筷收拾一下帶回家清洗。在等待W妹兒的時候,我就細細地觀察整個派出所的情況,好奇地發現,樓梯口處有個鐵欄杆圍住的小黑屋,關着幾個“犯人“,裡面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家具,只見那幾個人的一隻手被手銬銬在樓梯的柱子上,全部都無聊之極地向外望着,時不時的發出不耐煩的吼叫聲,大概是“放我出去!“之類的話。我也不敢老盯着他們看,心裡總有那麼的不安,覺得他們又可恨又可憐。後來聽W妹兒講,那個小黑屋關的都是剛抓到的小偷,等待家人來領取,或者案件還在處理中,我心裡一直嘀咕着,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飯吃?

陳孃孃退休後,他們一家就搬走了,那時候沒有電話,也不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再後來,我出國前在東門大橋附近的路上,偶然遇到了W妹兒,她還是那麼年輕漂亮,匆匆忙忙打了一個招呼,也沒有聊天,回家後我告訴我媽媽今天在街上碰到W妹兒了,媽媽告訴我W妺兒就在東大街的一個水果店賣水果,是她爸爸退休後成都市水果公司讓她去頂替的工作。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W妹兒,去年回成都,在我的一位閨蜜請客吃飯的餐桌上,見到了W妹兒以前的一位同班同學,我很好奇的問他W妹兒的近況,他說W妹兒已經退休了,一切都挺好的。然後我又追問有沒有她的近照,好心的他在手機上翻了半天,找到了一張他們同學聚會的照片,W妹兒仍舊是那麼端莊清秀,我的心也跟着放輕鬆一點,儘管她的一生經歷了無數的磨難,她依然頑強地面對,確實是我心中永遠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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