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安瀾：讀《堅瓠集》小感（六）

《四時詞》和《吳祀范蠡不當》和《題漢高祖廟》

《吳祀范蠡不當》說范某是“對吳自衛反擊戰”的參謀總長，不管范是吳人越人，反正是吳國的敵人，鑑於覆國之仇，吳人把范蠡奉為一高加以祭祀，頗為不妥當。而吳人為之尊奉加以祭祀的還有兩位：晉張翰唐陸龜蒙。吳人為之“三高”。

前幾年的一個臘月，無事，翻讀《中國歷代贈別詩選》，看到皮日休的小介（XXX年—不知所蹤），後面這四個字，不知是天寒地凍還是文學之冷，讓我從腳底湧上一股寒意，久久不散。今天為了寫這小文，又翻了《贈別詩選》，發現我記錯了，此詩選中沒有收錄皮日休，回憶了許久，也不記得是哪裡看到的，但“不知所蹤”卻是真實的，一記起這個小介，我心就荒荒涼。而且這荒荒涼久久鬱結於內心。

皮日休在蘇州做小官時結識陸龜蒙，而後世有“皮陸”之稱。我想，這個“皮陸”大概也是皮日休聽聞陸龜蒙高名，一經尋訪，便意氣相投，於是，為我們留下了“皮陸”的歷史佳音。《詩三百續編》有陸龜蒙的小介，說陸隱居吳江甫里，與李蔚、盧攜友善，“及李、盧當政，乃拜左拾遺，詔書下，龜蒙已病卒”。這個病卒，令我心情又久久不能平靜。“千里做官只為財”，這句話用在文人身上有些難聽，但事實是耍文弄字一輩子，有官做了，眼看有出頭之日了，命卻沒了。

蘇州吳地是水鄉澤國，水網交叉，陸龜蒙想來也是捕魚撈蟹掏螄螺為生，吳地呼之為“網船浪”，就是沿海一帶所稱的“疍民”。推測老陸每天的生活：凌晨上集市，把上一天捕到的魚蝦蟹鱉換幾個碎銀，然後小酒館裡溫二兩黃湯，來一碗陽春麵，酒足飯飽，回家扯開那舴艋小舟，落日夕陽下，收穫滿倉，就扯起酒葫蘆，把鮮活的蝦拿燒酒嗆一下，俗稱“酒嗆蝦”，“酒瓢兒魚竿上掛，詩囊袋閒心裡挎，杯中酒七七八八，逸興門久久蕩蕩”。看到雄壯的落日，詩興大發，就口占一絕《落日像睾丸》，回家謄寫好，壓在箱子底下，鬼鬼祟祟，怕被老婆發現。如果被老婆發現，當引火紙用，那無數的心血都被格式化了。

前幾年我去淮陰，看到一幅壁畫，青年才俊吳承恩在奮筆揮毫，老婆在一邊為他打蒲扇擦汗，我啞然失笑。心想這老婆就算朱淑真李清照也不會這麼做，不要說一般村婦愚婦了。更為可能的是吳承恩剛研好墨，老婆就在院場中間罵，“老赤棺材老牌位，蠶豆熟了，你去摘了，上集市賣了換二兩菜籽油回來；後河浜里的蟹已經虎頭虎腦，你拿篩網去網一些，去集市上換些米；你這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的傻巴漢，我倒了八輩子霉嫁了你”。被這樣差使被罵幾聲，還是小事，最不堪的是老丈人來實行“三包”，像范進老丈人那樣，“包退貨，包不換，包不理賠”。把女兒領回去。介個樣子，你吳承恩不可能像祥林嫂那樣逢人便說，“我叫吳承恩，我在寫一本今後家喻戶曉的小說，叫《西遊記》”。再說，即使吳承恩開館授徒，大部分精力分散在小說上，僅靠束脩，恐怕也難以為繼。

文化，通俗點說如果算一門產業，但它的變現也是彌散型的。這幅吳承恩奮筆，老婆擦汗圖真是無稽之談。更有可能是吳作家將詩文稿藏起來，文思來了、得閒時就寫幾筆。對於手稿，更是東躲西藏，游擊式寫作。雜思纏繞，文筆就會散亂。作家只有心境如水時，沒有雜念，才會文思泉湧。現在要說到《四時詞》了，沒有雜念，摒棄塵俗，老實說，家境要富裕，至少有節餘，不為稻粱謀，才有好心、好情，領略四時的好景致。我為什麼要和《題漢高祖廟》連在一起呢，很簡單，“縱酒疏狂不治生”，說穿了，高祖老兄不過是街痞流氓，敲敲竹槓，詐詐外地的陌生人，討日常開銷，“偶因世亂成功業”。稍稍翻一下書，每一本書裡都有戰爭、動亂、劫難、災禍這類壞消息。歷史上，生產力發展，年景平穩，世像昇平的好光景不多的。一個人一生不愁吃不愁穿，好光景貫穿人的一生，可以說少之又少。像我，生於文革，伴隨改革開放一路做木匠，其後人生不順各種艱辛。網上有一個人，解放前王彥明少將的兒子，他有一句話，“我的一生，沒過過一天開心日子”。這句話，太悲催太有份量了。對於我是震撼。人生大多活得七折八扣，人生本身毫無意義，但要在這個七折八扣里為時代，為自己留下點什麼，對於現實不甘心，對於理想不現實，對於現實求湊合，活着是一門技術活。或者說是技術含量很高的一門技術。技術不到家，往往身累加心累。有一本書，叫《奢侈的閒情》，大意就是如此。《四時詞》清雅、脫俗，讀來使人感受塵俗兩界，俗慮盡消，仿佛與“謫仙人”並列。對於每天為五斗米折腰的人來說，閒情是一種奢侈。

此時此刻，趁着鍋里有米，灶台上油瓶灌滿，我拆一把爛污，偷得浮生半日閒，瞞着老娘，瞞着老婆，欣賞一下《四時詞》的淡雅和流麗。“我愛春，春光好。山嘴吐晴煙，牆頭帶芳草，黃鸝罵杏花，惹得游蜂鬧，海棠零落牡丹愁，只恐韶華容易老”。“我愛夏，夏日長。玉戰棋聲脆，竹搖扇影涼，薰風寶奇貨滿路，芰荷香蟬在綠楊，深處噪也須回首，顧螳螂”。“我愛秋，秋思苦。籬菊憶陶潛，征鴻叫蘇武，落葉覆蒼苔，無風自起舞，紛紛社燕別東翁，舊巢還待來年補”。“我愛冬，冬日閒。煎茶溶雪水，倚杖看冰山，莫唱征夷曲，將軍夜度關，若個漁翁堪入畫，一蓑披得凍雲還”。

春天挖薺菜，夏天套知了，秋天采紅菱，冬天捉麻雀；昨日物相似，今日人已非。

2023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