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安瀾：讀《太平天國通史》散論

這個天國不太平。讀南京大學茅家琦等人寫的《太平天國通史》，首先感到的是洪秀全馮雲山強大的洗腦能力，能把如此一個洋不洋、土不土的“泥夾種”宗教植入群盲的大腦，而竟然沒有一個底層中間有點頭腦的指出“拜上帝教”的訛舛，給我的感覺，盲民天天有、日日有、處處有，就等騙子來。想到前幾年的傳銷、近幾年的集資，甚囂塵上，可憐、可嘆、可悲。中國大地不缺盲民，缺的就是千年不遇的騙子。問題還不是千年一遇了，也許只要有騙子挑頭，“瞎子望天塌，窮人望造反”，就不愁沒有盲從的群氓。對於群氓來說，“大碗吃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銀子，大驢睡女人”，這樣的快活日子哪怕一生只有一天，也足夠了。

人多有同情弱小的本能。讀到石達開兵敗，我就讀不下去了，讀不下去的原因當然是可惜石達開兵敗，英雄落幕，不是身死沙場，而是身死刑場。怎麼說呢，既然兵敗，只好任人宰割，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讓我驚訝的是，如此聲名赫赫的名將翼王死時年僅三十三歲。讀史，也是讀人，我常會產生莫名其妙的代入感，我三十三歲的時候，在做什麼。仔細想想，我三十三歲，對人生對社會，基本還處在摸黑懵懂的階段，還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一事無成之際，而石達開已經成就一番功業，走入歷史了。似乎用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足於表達我內心的欽佩。欽佩歸欽佩，但內心裡也有絲絲的鄙夷，那就是開兄在被駱秉章圍困之後，選擇投降，知道自己必死，希望以自己的一死，換來剩餘二千將士的出路。我不得不說，這就有點圖樣圖森破了，你想，你是到走投無路才投降駱老闆，你不管投不投降，都沒有本錢跟駱老闆討價還價了，駱老闆又憑什麼放過你們這些降卒。而且駱老闆也有自己的老闆，自己說了，並不能作數。直覺告訴我，開兄負氣用事、意氣用事，勇是勇矣，沉穩不夠，結果餘下的這二千人被清軍不費吹灰之力，屠戮殆盡。可惜可惜。這就是年紀輕的壞處，在走背運時沉不住氣，在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情況下，選擇縮頭，這就犯了左頃幼稚病。曾老闆駱老闆老謀深算，棋高一着。曾、駱年長於開兄，就這點上來說，年歲也是一種本錢，或者說歷練也是本錢，對事物認識的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更加全面，就數真的走投無路，也不會亂了方寸，以至於顧此失彼。

全天下的書生似乎都有一個特點，對月傷懷迎風流淚，似乎在哀傷的情緒下才能寫出好作品。做書生，首先第一要眼淚水多。對於石達開盪氣迴腸的英雄，最後以悲劇收場，莫名的哀傷一直鼓動着我情緒，所以讀不下去、不忍卒讀。但回過頭來一想，假如太平天國推翻了清王朝，洪氏坐上了龍椅，石達開何嘗不是多爾袞、年羹堯之流。雖然石達開史詩般的壯麗豪情值得欽佩，但與我何干！洪氏家族代替愛新覺羅家族，我還是我，還是韭菜加人礦。教科書說滿清政權如何如何腐朽、沒落，農民革命又如何具有先進性，但我觀洪氏，雖然《太平天國通史》對無產階級農民革命多方化妝，但總掩蓋不了太平軍的草莽氣和流寇性，我敢斷言，洪氏上台，不比滿清多多少先進性和先鋒性，套在全中國人頭上一個無可奈何的魔咒是，一次一次的流血革命，迎來的是一個一個王朝的更替，從來沒有、今後也不會有徹底顛覆王權思想和王權制度的社會架構。洪氏上台，就不會有北洋、有民國，洪氏政權，只會是滿清政權的延續。而太平天國蠱惑人心的這種洋不洋、土不土的“泥夾種”意識形態，“拜上帝教”，有大概率比滿清更糟糕。而如果沒有北洋、民國的短暫的小清新，也許對於我來說，今天只會是抗着背，吱呀吱呀在鋸木頭，不可能坐在電腦前安安心心敲鍵盤。

如此一想，心下釋然。一般來說，國運耗盡的標誌為諸如人才凋零、嘉言偃蹇等等吧，而太平天國乍興，勢頭雖然猛而盛，但世界上的錯誤比罪行更加糟糕，而來的太早就是太平天國最大的錯誤。世人都誤以為天下是打下來的，錯！天下是天下熟了，你剛巧在那兒準備好了。這就像世事嚷嚷，皆為錢往。你起早貪黑找錢，找到的只能是小錢；真正的有錢人，都是錢來找你，當然，前提是你準備好了。這裡要強調一下，不是“你有數準備”，而是你切切實實“準備好了”。個人要建功立業，不外乎“在對的年齡、在對的地點、做對的事情”，事物的發展與歷史的本質有關，太史公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什麼是天命未定的時代，什麼是逐鹿中原的時代，聚集在金田村的這一幫人，雄則雄矣，勇則勇矣，然而此時朝廷不是無人可用，從先期僧格林沁端方，到後來湘軍淮軍相繼崛起，曾氏兄弟和左胡然後李合肥個人功業的全盛，均說明太平天國舉事時運不濟，像周朝剩下老弱幼寡，趙匡胤黃袍加身，輕而易舉，反觀太平天國，從金田舉事，到李世賢汪海洋部覆滅的1864年，幾乎長年累月連征連戰，半個江山打下來，人疲馬乏。在《太平天國通史》下卷中，有一章專門寫少數民族起義和邊緣落後地區被壓迫人民的反抗起義，在1850—1860這個時間段，大大小小各路山頭、起義軍風起雲湧，但最後都被鎮壓下去了。這只能說明一點，清王朝氣數未盡。氣數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着，但卻非常重要。就我個人的觀感，一樣事業要成功，相機行事、趁勢而為能事半功倍，有時沒勢或有勢沒時，要逆襲獲勝，非得像前清先聖或老人家那樣摸到天字第一號彩票不可。我們看洪氏秀全，金田起義時是聚嘯山林的窮寇，沒有戰略目標的流寇，奪得天京後是一夜暴富的土豪，止步不全，也就這點格局。看看朱重八，“深挖洞、廣積糧、緩稱王”，人家有稱王的實力而不浮躁，不狂不浮守心守正得天下。是大英雄大能耐者，不是非得戰場上有多麼彪悍，而是心智、格局、權謀等等個人素質的總和。領袖的素質，事物的發展，歷史的本質是相輔相成的。

雖然太平軍占據天京後也有林鳳祥李開芳部的北伐，但顯然準備遠不充分，而清軍也遠沒有到一觸即潰的程度，在後勤、戰術、軍事素質各方面還是遠高於太平軍。當這種半心半意的北伐完全覆滅以後，太平天國造反事業其實敗相顯露，無果而終的結局只是時間問題。客觀的說，作為造反的一方，太平軍的戰鬥力是異常的頑強，軍事素質、軍事指揮能力、和什麼“天王天父天兄”太平天國早期的洗腦能力，是密切相關的。跟同時期的造反隊伍捻軍、天地會、小刀會、幅巾軍紅巾軍等等，確實是高出不止一點點，這也是太平天國掀翻半個中國，市面做得獨大的原因。你像第一代的楊秀清石達開、第二代的李秀成陳玉成、第三代的李世賢汪海洋，從軍事素質上說，都有大元帥的潛質。

說時運不濟時機不對，先說咸豐咸總書記。王朝並不都是鹹的，但至少在咸豐手裡，它是甜的。太平天國起事咸豐在位，雖然晚清在走下坡路，雖然外有列強內有風起雲湧的反賊，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清廷積二百好幾十年的氣勢還在，在物資、軍餉、兵力、官員等各方面優於太平軍，最重要的是人心，經過二百好幾十年的經營，天道正朔還握在清廷統治者手中。我不是說笑話，這個天道正朔雖然是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但時國人經過二千年的封建教化，對於統治者早已產生了逆來順受的屈從感，也就是骨子裡被奴化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造反，到了萬不得已，單個個體寧願自戕，也不會造反。民不與官斗。這個正朔，是奴化了的個體對統治者的敬畏或曰驚懼。奉正朔，這是面看不見摸不着但又有極強攝服力的招魂幡。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太平軍下山勢的時候每每有眾多中級軍官叛降清軍，而自始至終鮮有清軍將領叛降太平軍。因為做清軍死，是犧牲，多多少少會被旌表有撫恤金領；做反賊死，是炮灰，“輕比鴻毛”，同樣是死，天地兩重天。

話題岔遠了，來表揚咸豐書記。縱覽《太平天國通史》，發現只有咸豐書記沒犯錯誤。從調撥餉銀到調配物資，再到官員將領的配備、督促、賞罰，事事落實，件件清爽，跟歷史教科書上昏聵昏庸的皇帝天壤之別。看他批閱的奏摺，思維清晰，頭腦靈活，斷事明晰，有條有理，在前期綠營和旗軍相繼失陷以後，果斷啟用團練、湘軍，這不是固步自封的皇帝能做到的，以後有利用洋槍隊華爾的“常勝軍”，這在當時，算是軍事領域的創新乃至是創舉了。還有是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像任用曾左胡、引用洋將策劃局部的軍事部署等等，咸豐的一通騷操作下來，說明大清江山氣數遠沒耗盡，太平天國民間起兵，要推翻一個個剛剛由盛走衰的政權，領袖人物沒有大智慧，摸不到五千年的那張天牌，神鬼難測。如果咸豐四顆星表揚，那熱河之後，奕慈禧就得用五顆星了。咸豐駕崩後，奕大權獨攬，更是全面借重洋槍洋炮，依賴洋人。奕的巧妙之處在於，迎進洋耶穌，打敗土耶穌。看來，土耶穌在他的國，畢竟水土不服。

終太平天國一局，石達開三十三歲，陳玉成二十六歲，汪海洋三十歲；我在感嘆少年英豪的同時，也發現年紀輕特有的特點，急躁冒進，勝之行於色行於形，敗之則像賭徒急於撈翻本，對一事一勢沉不住氣，特別是沒有大局觀，從1856年天京著名的內訌、石達開的負氣出走、李世賢汪海洋的敗亡、甚至到捻軍的中牟分軍，我雖然沒有站隊，但還是一邊讀一邊替反賊惋惜。現在我們來嚼舌根，做事後之師，反觀老人家和“來晚了”搭檔，這對“二人轉”真是天作之合。一個政治上早熟雖然沒有執掌天下的氣魄，但敲邊鼓舉世無雙；一個是鬼谷子再生也沒有他的鬼算術多，什麼草地密電，什麼率師北上，井岡山壓地頭蛇，不明不白劉志丹，什麼險招怪招奇招迭出，一套迷幻組合拳，鬼谷子再生，恐怕也自嘆弗如。能忍則忍，強出頭時忍字頭上加利息，世出孤寡，人人自危。蔣崇禎貴為七十二路統軍大元帥，玩到最後自己危如累卵，避走孤島。我們這是逞口舌之利，有“閒坐說玄宗”的嫌疑，各路歷史人物都有各自的歷史定位，我一個小人物，評騭不足數的。

惜乎秀全兄不是老人家那樣的梟雄。稍遜風騷自不必說，拉弓射箭更不可能，心胸格局手段吃相才能等等個人素質，俱是中質之資，期望他開天闢地立新祚，難為他了。做了19年天王，落個鬱鬱而終，也算享過榮華富貴，從個人來說是可以啦。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出生入死的弟兄。內疚麼、愧疚麼，那些所有死難或勉而偷生的兄弟，洪氏欠你們一個政權。如果洪氏奪得天下葆有政權，那流的血就不算白流，怎麼着也會封妻蔭子；而現在洪氏政權悲劇收場，對不起，弟兄們，你們都是炮灰，你們的血白流不算，還要禍及你們家人，延及你們子孫三代。從洪氏天國的慘痛收場看每一場革命，我得出的結論是：領袖是缺不得的。

“大丈夫當立功名於亂世”，這是別有用心的教唆。老人家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溫文爾雅，溫良謙恭讓，,革命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半途而廢，諸位看官，造反是零和遊戲，贏家通吃，友情提醒，如果不擅此道，切莫試水。

2023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