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個公章都沒蓋

1987年初夏，體老到北京辦簽證，順訪了還未謀面師兄的岳父母家。

師兄的岳父（下文簡稱岳父）是北京高幹。當岳父知道我到北京是辦簽證，要去他女婿做訪問學者的大學醫院同一科室時，非常吃驚。

得知我來自邊遠少數民族地區，不是大專院校、不是研究機構的防疫站時，已經不是非常吃驚了，而是懷疑眼前這個半老徐娘，痴人說夢。這麼個女人，怎麼也能去女婿的那個地方？

女婿，和那個地方，都是讓岳父倍感驕傲的。

女婿是恢復研究生考試後，以優異成績考上協和醫學院碩士研究生的。眾所周知，77屆研究生，人中龍鳳，何況是全國醫藥院校中 #1協和的。更何況女婿研究生畢業後，留協和工作，妥妥的受仰慕的人上人。

女婿的優秀，更在於是過三關斬六將，得到國內6個頂尖教授分別寫信，向國際腎臟病學會推薦，學會為其提供了優渥的資助，指定到國際學界 #1大師門下的。

為打消岳父的疑惑，我主動掏出了來北京辦簽證的關鍵憑證，那張有#1大師簽名的三言兩語的短信。那年月的北京高幹，多半不識ABC。岳父把那短信很快掃了一眼說，連個公章都沒蓋，就憑這？

半老徐娘本是山中土鱉、井中蛙，豈知天高地厚？對着岳父篤定點頭，就憑這！我板上釘釘的神色，讓岳父的懷疑變為半信半疑，外國教授的一封不蓋公章的信，就能帶走一個中國人？

此時岳父腦海中一定是那來之不易的，國內6個頂尖教授分別寫的，蓋着大紅公章的推薦信，哪一封信不是掏心掏肺，訴說女婿何等優秀？更重要的是，蓋上紅彤彤公章的那封協和醫院的信。

80年代初出國的同胞們都懂，要蓋多少公章才能走到辦簽證的那一步。聽幾個同胞說過，一級級陪着笑臉、說着好話、送上精心掂量的財禮，才能心酸的拿到那一封封信。

一個老哥還說過，拜完一個個的廟門，拿到那一摞蓋上公章的信後，力氣就耗得差不多了，累了，就不怎麼想出國了。真有一股出師未捷身先亡的悽苦。哎！

80年代的簽證申請人，是摸不清使領館門朝那邊開的。我先到指定為出國人員體檢的銅仁醫院，拿到蓋上該院體檢合格的公章後，再去一個指定為留學人員辦簽證的機構。

順便說一個插曲，當我去那個取尿樣的，濕漉漉臭哄哄公廁時，在沒有門的牆邊拐角處，站着一個姐們，嚇了我一跳。姐們遞上一個尿樣杯說，我有腎炎，請幫忙取個樣。姐們是上海人，已在廁所站了些時候了。

體老不是那種能板下面孔說馬列的人，多取了一個樣遞給她，即大步離開，不想聽姐們千謝萬謝的話。感嘆大地方人的腦筋就是靈，換上俺這土鱉有腎炎，怎麼也想不出，請他人給個尿樣，便能蓋上合格那個章。

我去到那個機構，把教授那封信，和蓋上銅仁醫院公章的體檢合格證，一併遞給了一個鐵着臉的大個子接待員。對他說，我已買好三周后從香港飛布魯塞爾的機票。意思是，三周內我必須拿到簽證。

接待員劈頭蓋臉吼道，誰叫你買機票？比利時的簽證最難，即便准簽，沒有半年也拿不到。接待員吼歸吼，還是接下了我遞上的薄薄的信封。

“誰叫你買機票？”半老徐娘要乘末班車出國，能不只爭朝夕嗎？且教授信中最後一句話是， Please arrive as soon as possible（請儘快到達）。拿到護照時，距收到Offer已七個多月了。

“沒有半年拿不到”嚇到我了，因為在香港的小姑已為我訂了四周后直飛布魯塞爾的新加坡航班，到時侯若蓋不上准簽的章，買機票的500美刀就要打水漂。當年我的工資是每月60塊人民幣。

交了材料後，我轉身就去電報局，給教授發了電報說，20天拿不到簽證就不能去了。現在回想，我當時是怎麼能用ABC掃盲英語把電報發出去的？這就叫情急生智發洪荒之力吧？

電報發出去幾天后，比利時駐華大使館通知取簽證。這讓那個吼我的接待員吃了一大驚，從來沒見過比利時簽證如此之快。萬維作家畢先生也曾證實，比利時簽證是很難辦成的，他的京城哥們歷經多次折騰被拒。

怎麼會如此之快？讓北京高幹岳父驕傲的那個地方，收到電報後，教授七個秘書中的大秘書，馬上直接電話比利時駐華大使，只要俺護照進了大使館就沒問題。那個准簽的章，在第一時間就這樣敲在了我的護照上。

我沒有簽證就買機票，是教授信中那句Please arrive as soon as possible 使然。這輩子跟着感覺走，從來沒錯過。後來我明白過來：那個地方比我還着急，生怕我這條上鈎的魚跑掉了。

於是，一個邊遠地區防疫站的半老徐娘，就這樣去了和優秀師兄一樣的，那個讓岳父倍感驕傲的地方。

岳父終於搞明白，外國教授的一封不蓋公章的信，就能帶走一個中國人。也就是說，外國教授一封不蓋公章的信，和國內6個頂尖教授蓋了公章的6封信一樣的結果。這應該就是自由世界的誠信吧！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驀然回首，從比利時那封沒蓋公章的信開始，除了比利時身份證、美國護照，就沒見過公章。連體老的PhD證書上，也沒公章，只有答辯委員會8個成員龍飛鳳舞的簽名。

而且一路走來，幾十年了，那除了Sr. Scientist沒有任何其它頭銜的名片，都沒有用幾張。去開專業會議時，只需掛上會議備好的姓名胸章。

想到牆內大小官員，及博導們，各種頭銜擠滿整張名片，可笑乎？眾多德不配位的我黨大小官宦，掏出那樣的名片時，非但臉不紅，還能眉飛色舞。

蓋滿紅彤彤公章的紅頭文件滿天飛，卻處處吭蒙拐騙，毫無誠信可言。

生活在勿須對包子們溜須拍馬、勿須拼爹蓋公章的自由世界，朋友們，偷着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