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卜筮觀
余東海
一
孔子晚年對《周易》非常重視,深有研究,並且從中“觀”出“德義”、結出易理而成就了一部經王。
《論語》中有多條言論顯示孔子與《周易》關係的密切。其一、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不恆其德,或承之羞”系《易經》恆卦之九三爻辭。
其二、子曰:“不占而已矣。”(《子路》)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憲問》) “君子思不出其位”見於《大象》。是曾子引《易傳》還是《易傳》引曾子,不可考,但可以表明孔門與《易傳》的密切關係。
其三、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述而》)孔子說如果自己從五十歲開始學易,就可以免於大的過失了。司馬遷肯定了孔子序易的事實並記載了孔子類似的話:“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史記•孔子世家》)
長沙馬王堆三號墓出土的帛書《易》,為孔子與《周易》的關係提供了很好的資料。
其中有一篇記錄孔子論易的資料帛書《要》,其中有一段孔子與子貢關於《易經》的對話,對話中子貢問:“夫子亦信其筮乎?” 子曰:“吾百占而七十當。唯周粱山之占也,亦必從其多者而已矣。”關於“周粱山之占”,歧議紛紜,吾認同趙均強先生的觀點和解釋:“周梁山之占是孔子為回答子貢所疑而舉出的一個共筮實例。” 譯文為:“孔子說:‘過去我自己占卜,大概一百次有七十次是沒有疑問的吧。即使像周梁山崩後那樣著名的共筮占例,也還是少數服從多數罷了。”(《淺析帛書《要》篇“周梁山之占”考釋》)這句話可見孔子並不排斥卜筮,而且頗為善占,準確率達到百分之七十。
關於孔子善於占筮,《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商瞿年長無子,其母為取室。孔子使之齊,瞿母請之。孔子曰:無憂,瞿年四十後當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論衡•卜筮》篇記載:“魯將伐越。筮之得‘鼎折足’,子貢占之以為凶。何則?行用足,故謂之凶。孔子占之以為吉,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謂之吉。”魯伐越果克之。”
可見孔子善卜。“百占而七十當”,命中率相當高呢,可見有著名學者的“孔子不卜論”是誤會,不明卜筮的意義。
二
孔子不僅為人卜筮,還曾兩次自筮。
《孔子家語•卷二》記載:“孔子嘗自筮其卦,得賁焉,愀然有不平之狀,子張進曰:師聞卜者得賁卦,吉也,而夫子之色有不平,何也? 孔子對曰:以其離耶!在周易,山下有火謂之賁,非正色之卦也。夫質也,黑白宜正焉,今得賁,非吾兆也。吾聞丹漆不文,白玉不雕,何也?質有餘不受飾故也。”
孔子給自己筮占,得到賁卦。這也算是個吉卦,中上卦,但他“愀然有不平之色”。子張不理解,孔子解釋說,賁非正色之卦,對於我來說,不是好兆頭。清朝康熙時的李剛主說:“孔子之意,蓋欲行道於天下,乃不遇見龍等卦而得賁,則止以詩書傳後,所謂小利有攸往,故不快也。”
賁卦卦辭“小利有攸往”,對一般人不錯,又是個文化之卦,但對於孔子那樣以復禮弘道、天下歸仁為己任的大文化人來說,卻是遠遠不夠的。另外,吾總覺得孔子之言意猶未盡。賁卦貞卦為離,離為火為日,象徵着光明和文明。但悔卦為艮,艮為山為止,意味着光明被阻,文明無望,也意味着外部環境不行,未來道不能行,外境和未來看悔卦嘛。孔子自筮得此卦而悵然不平黯然神傷,或是有見於此吧。
《易緯-乾鑿度》又記載了一個孔子自筮的故事:“仲尼,魯人,生不知易本,偶筮其命,得旅,請益於商瞿氏。曰:“子有聖智而無位。”孔子泣而曰:“天也命也!鳳鳥不來,河無圖至,嗚呼!天命之也。”嘆訖而後息志,停讀《禮》,止史削,五十究《易》,作《十翼》,明也,明易幾教。”
大意是說,孔子是魯國人,原不知道《易》之本,偶然用蓍策自占命運,得到《旅》卦,就請問於商瞿。商瞿說:“您有聖人的睿智但沒有相應的權位。”孔子哭着說:“天意啊命運啊!鳳凰不來,河不出圖,哎!這是天命的安排啊!”嘆息後便放棄了以前的志向,停止誦讀《禮》和刪削史籍,五十歲開始研究《周易》,創作《十翼》,以闡明易道,闡明易道並希望傳授他人。
商瞿善於卜筮,可能就是孔子弟子商瞿,這時候還沒有入孔子之門。
孔子自筮得旅這個故事亦見於《孔子家語》,真偽難考,但孔子一生的命運確如旅卦所示。序卦:“豐,大也,窮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可見旅卦有“失其居”之義,即行旅在外,居無定所。卦象離上艮下。艮山兩陰,虛而無根,立足無地;離火在外,離去而不居,違去而不處,所以旅卦有離家在外、奔波不定的意思。
四爻是大臣之位,旅卦九四爻辭:“旅於處,得其資斧,我心不快。”象辭說:“旅於處,未得位也。得其資斧,心未快也。”九四陽爻而居陰位,故象辭說“未得位”,故商瞿氏說孔子“有聖智而無位”。九四雖旅而得財貨之資,但沒有替天行道的地位和機會,所以其心不快。旅卦卦辭說:“旅:小亨,旅貞吉。”小亨通,行旅堅守正道則吉祥。孔子周遊列國,顛沛流離,但始終堅持仁義之道,多次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同時,上卦離火又象徵光明、文明和智慧。上卦為外卦悔卦,預示着孔子終將文化風行天下,道德光耀後世。
三
帛書《要》記載孔子與子貢對話中,下面這段話表達了孔子的卜筮觀,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子曰:《易》,我後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有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於數,則其為之巫;數而不達於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鄉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後乎!”
孔子在這裡將《易》分為“贊”“數”“德”三個層面。
“幽贊而達乎數”與《說卦》“幽贊於神明而生蓍”近義。卜筮揲蓍須在通神狀態下才有驗,所謂鬼謀是也,故曰“幽贊”,贊,祝也,引申為占。“贊而不達乎數,則其為之巫”,只知用《易》卜筮,屬於巫的層次。“數而不達於德,則其為之史”,在卜筮的基礎上通達數,這是史的層次。只有求其德而達於德,才是君子境界。
“贊”“數”“德”正是《易》三個基本內容,並以德義為主。這與《說卦》第一章一段話可以相參:“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幽贊於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幽贊於神明而生蓍”是“贊”,“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是“德”,“觀變於陰陽而立卦”和“發揮於剛柔而生爻”由“參天兩地而倚數”推演而來,都屬於“數”。卜筮是止於象數而不明德義,而自己是由象數而達於德義。就《易經》象數而言,孔子與史巫同塗。但史巫不明德義,故雙方“殊歸”。
現將孔子這段話簡譯如下:對於《易》,我把它祝卜的作用放在次要地位,我考察的主要是它的德義。《易》的內容有三:由幽贊於神明可以進一步達於數學,明白了數學可以進一步通達德義。德,由仁來存養它,由義來行施它。幽贊而不通達數學的,就是巫;通達數學而不通達德義的,就是史。史巫之筮,嚮往《易》而未達義理,愛好《易》但愛好的並非德義。後人有懷疑我孔丘的,大概是因為《易》吧!我不過是追求《易》之德而已,我和史巫們是同途而殊歸。君子以德行來求幸福,所以雖然祭祀但不經常;以仁義來求吉祥,所以雖然卜筮但次數稀少。祝巫卜筮是《易》次要作用啊!
關於孔子對卜筮的態度,趙法生先生說:“《易經》的天道主要體現在其象數中,《繫辭》引孔子的話說《易》有聖人之道四,而占筮為其一,說明究天人之際的儒家是重人道而不輕天道,重徳義而不廢象數的。帛書《要之義》說:“無德而占,則《易》亦不當”,這句話的另一面意味着有德而占並不為儒家完全否定。”(《孔子“晚而喜易”與其晚年思想的變化》)
孔子說:“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後乎!”注意,寡和希都是次數稀少、非經常性的意思。祭祀而寡不是不祭祀,卜筮而希不是不卜,後其祝巫卜筮,是把祝巫卜筮放在德行仁義後面,不是排斥棄絕。孔子對於卜筮,是在德義掛帥的情況下使用之。這就是孔子的卜筮觀,值得每個儒生遵奉。2024/4/3餘東海首發於中國文化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