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隔一條內巷對面房子有個頗大的後陽台。一個老人經常在那裡吸煙,一呆良久。說是老人其實也不算老,看着大概六十多歲,但老外(白人)似乎顯老,所以實際也許更年輕些。我不知道那老人叫什麼,看着覺得他很像以前看過的蘇聯老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年》裡那個“讓列寧同志先走”,把熱情群眾擋在身後以配合女刺客刺殺列寧的大腦袋壞蛋。但這老人當然不是壞蛋,雖然肩上扛着一顆同樣圓而大的腦袋,但在那顆腦袋裡絕不可能產生刺殺列寧同志的罪惡念頭,萬一有那念頭閃現,也是沒有機會實行的。
不知何時開始,老頭看到我總會打個招呼,說Hello,或者Hi一聲。我的車停在後窗口外,從後門出去開車就會看到老頭兩胳膊肘伏在陽台上吞雲吐霧。時間長了我也主動與他“Hi”一聲,還學着老外的樣子沒話找話地來上一句“Nice day, ha”,一邊食指向天上戳戳,他立即好像很有同感似地邊點頭邊“Ye ,Ye, very nice day”地響應我。有時我見他臉朝着別處並沒看到我,正專心致志沉浸於煙霧繚繞之中,不想打擾他,就直接去開車。不料,隨着車門遙控器“嗶”的一聲之後,身後陽台上就傳來了老頭的招呼聲說“It’s beautiful day. ha”。我趕緊回身響應他說“ye, ye, ye”,他又來一句“I love the beautiful sunshine”。我還是“ye, ye, ye”。我就那點英文,除了“ye, ye, ye”之外說不出什麼其他來的。有一次那老頭Hi之後忽然問我“What’s your wife’s name”,我告訴了他,以為他有什麼後話,他卻只說了個“Good”,又豎了豎大拇指,就沒下文了。我覺得這老頭兒挺有意思。也不知道他那個“Good”是誇我老婆還是夸老婆名字還是誇我如實回答了他的問題。
前兩三年吧,附近鄰居里有家夫妻養了幾隻貓,還給那些貓各自取了名字,湯姆傑克還有羅密歐朱麗葉什麼的,乍一聽他們呼喚那些貓,還以為是在喊人。從名字上判斷,那些貓應該是男女有別授受不親的,但那幾隻貓混在一起狼狽為奸到處亂跑,我也分不清哪個是男的哪個是女的。有時候還鑽到我車底下去,把車底盤當屋頂,伏在那裡悠然自得地眯縫着眼睛添前爪,見到本尊去開車,也不躲避,“咕嚕”一下坐起,睜大了貓眼大模大樣與本人對視良久,一副要與本人理論一番這領地到底誰是領主的摸樣。貓的女主人叫莫妮卡,常常將貓食裝在一隻小盆里擱置在吸煙老頭家陽台邊上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然後用充滿溺愛的聲音呼喊她的湯姆傑克羅密歐與朱麗葉們去吃飯。那些被寵壞了的貓們無視她的呼喚,我行我素到處跑動。莫妮卡也跟在後面跑來跑去。聽莫妮卡說這一帶以前曾經有郊狼(coyote)出沒,郊狼殘酷無情狼膽包天,趁人不注意會突然襲擊,衝上去一口叼了貓兒狗兒就跑。離我們那片住處不遠有個森林公園,據說以前那公園的樹林裡地上經常有郊狼吃剩下的貓尾巴和狗尾巴。由於存在這樣的危險,莫妮卡對她的那幾隻貓兒看護無微不至,太陽落山前必得呼喚那些貓兒回屋裡去。當她聲聲呼喚着湯姆傑克羅密歐與朱麗葉,踏着那些貓們的足跡來來回回跑來跑去時吸煙老頭邊吸煙邊看得興致勃勃饒有趣味。
我來這一片居住後從未看到過郊狼。然而見到了浣熊,而且是一家四口。最初遇到的大概是浣熊爹,體格相對雄壯,關鍵是氣勢不一樣,一副川普尋釁吵架的摸樣。那天晚上回家路上,快到家時一棵大樹下忽然看到一對發着幽光的眸子,細一看樹下蹲着一個毛絨絨圓乎乎的胖傢伙,尾巴粗大。身上立即驚起一層雞皮。我那時不識那是啥玩意兒,眼前浮現出貓尾巴和狗尾巴。那傢伙見了我也不躲避,居然扛起肩膀慢悠悠地渡步離開大樹走到路中我的正前方,面朝我站定,阻斷我的歸路,之後沉默着與我相對而視,我想起劉伯承的名言“狹路相逢勇者勝”,也站定不動,擺出一副決戰的架勢。彼此僵持片刻後,胖傢伙又警惕地徐徐倒退回樹邊去。我覺得背上涼颼颼出了一層冷汗。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就經常見到浣熊一家四口在那裡出沒。他們似乎在一株大樹里建造了新居在那裡安住了下來。兩隻小浣熊毛絨絨傻乎乎呆萌萌一副不知人間疾苦天真爛漫摸樣,浣熊媽不離小浣熊身邊,就像莫妮卡不離她的湯姆傑克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浣熊爸則總是一副“若是那財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的表情和架勢。我後來回想初次遇到浣熊爸的情景,覺得那可能是它們一家剛來此地開墾處女地,人生地不熟格外需要擺出一副不是好欺負的樣子來,就像客家人到了他鄉不能露出心虛膽怯一樣。吸煙老頭顯然對那一家浣熊大有興趣,好幾次見到他跑到大樹那裡去觀摩探望那一家子新移民。可是大約半年多後的一天,那大樹被鋸了,就剩下一小節緊挨着地面的樹樁。樹倒浣熊散,以後就再未見到那一家四口了。
當浣熊一家在那大樹附近來回出沒時,也正是莫妮卡的湯姆傑克羅密歐朱麗葉們在這一帶最活躍的時期。那幫貓們竟然沒有自認領主而排斥浣熊一家,當然也未必排斥得了,因為那幾隻貓兒同時一塊兒上估計也打不過那個浣熊爹。總之那些貓們與浣熊們和諧相處,路上相遇彼此打量一番,然後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到了後來甚至懶得打量,就仿佛那些浣熊在那領地里來來回回出沒理所當然一般。我那時有一次問莫妮卡是否擔心一不留神那些浣熊發威使得她那幾隻貓變成幾條貓尾巴,她聽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又邊笑邊給我解釋說浣熊很友好,不會主動攻擊人或者貓的。那一陣兒有時看到浣熊與貓們同時在那裡閒散踱步,加上那個吸煙老頭,再加上那個忙來忙去的莫妮卡,構成一副有趣畫面,透着平靜與悠閒,妙趣橫生。可是後來樹倒浣熊散了,又不久,莫妮卡的貓兒也死了三隻。先是羅密歐朱麗葉,那兩個大概是要死一起死,不然沒法跟莎士比亞交代。而那個傑克也跟着湊熱鬧死掉了,莫妮卡如喪考妣哭腫了雙眼。剩下一個湯姆,也不見到外面來玩耍了。時隔多日後有一天在後門邊上看到湯姆,變成了一隻大肥貓,後頸的皮肉起了厚厚幾層摺子,好像一個“三段肚”。目光呆滯地坐在那裡,走到它邊上,它也懶得動彈一下,全無從前“咕嚕”一下翻身而起的機靈勁兒。莫妮卡說它是因為同伴們都死了患了憂鬱症,失去了生活目標和情趣,現在是消極厭世吃喝等死。
我前一陣從國內回來後一直沒有看見那個吸煙老頭,由後門出去開車時沒有那一聲“Hello”或者“Hi”有些不習慣,感覺缺了什麼。後來有一天看到莫妮卡,問她咋老沒見到吸煙老頭,她一下臉變得很肅穆,聲音也低沉了,告訴我說:老頭死了。你還不知道嗎?我很意外,問她詳情。她說老頭患癌有時日了,一個月前病情惡化,送進醫院後就死在醫院裡了。知道老頭死了之後的幾天裡眼前常常出現老頭吸煙的摸樣,還有他的Hello和Hi,一出後門就條件反射在耳邊迴響。我回想那老頭生前摸樣和神態,覺得他似乎很曠達,從他的“Hello”和“Hi”里完全覺察不到面對死亡的恐懼。他站在樹前充滿好奇關切浣熊家族的摸樣使我覺得他對生活滿懷熱情和興趣,絲毫沒有世界末日的絕望和頹喪。他大概對生死很超脫。
老頭家隔壁再隔壁,一對年輕夫婦原已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常在年輕媽媽看護之下在後院草坪上嬉笑打鬧。後來有一次忽然見到那個年輕媽媽肚子又如氣球似地鼓了起來。之後一段時間不怎麼看到那個年輕媽媽。老頭死後不久,忽然又看到了那個年輕媽媽在院子裡。手裡抱着一個洋娃娃似的稀薄金黃絨毛的小Baby。小洋娃娃嘴裡含着奶嘴,他(她?)的哥哥姐姐圍着年輕媽媽轉來轉去逗洋娃娃樂。那小哥哥小姐姐不知覺間長高了好一截兒。他們的新弟弟或妹妹在那媽媽的懷裡被逗得木偶似的手舞足蹈。
前一段時間不知哪日開始忽然又有一隻精緻的黑貓經常在附近溜達散步。與之前自由跑動的已故傑克羅密歐朱麗葉和漸入老年痴呆的湯姆不同,這隻黑貓是被套着遛貓裝備的,那遛貓裝備而且很考究,環繞脖子一圈之外,前腿那裡還有交叉兩根,好像八路軍指導員腰上束跟皮帶之外左右肩各有一根斜掛的盒子炮和文件盒。遛貓的是個和藹安靜的鴨舌帽男人,嘴上留着衛生胡。這黑貓雖然被套了“籠頭”不得自由跑動,但那身形那步伐那東張西望充滿好奇的眼神都與消極厭世日漸老去的湯姆大不相同。
冬去春來年復一年,新陳代謝生生不息。老的走了,新的來了,依然在這一片構建充滿生活情趣的新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