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蒼老的腳印

長滿荒草的原野上堆起一座新墳， 一排步履滄桑的腳印走進去了， 連同一生的喜悅與悲哀， 以及四季寂寞的期待。

耕作七十多個春秋，他覺得太累了， 躺在這個他熟悉而熱愛的地方休息了， 於是，這片土地上永遠消失了一排起早貪黑的足跡， 早晨的啟明星再也聽不到， 水井旁一個老人澆園的聲音， 雪地里， 也不見那背着柴筐瘦矮的身影， 寧靜的院子裡少了一雙寂寞的，渾濁的，期盼孩子回來的眼睛。 我再也看不見那笑着露出兩個半牙齒歡迎我回來的老人- 我的爺爺。

墳塋已經長起了荒草, 爺爺睡在裡面, 是你夢回故鄉嗎? 無邊的北風, 故土的原野和我，或許是你綽綽的夢影？

你去了，去得那麼突然， 周圍沒有一個人， 沒來得及回憶一下你多難的一輩子，快過年了，也許你正在盼望兒孫回家，現在，我們都回來了， 你卻睡去了，永遠的睡在這片你生於斯長於斯深深愛的土地上。

苦難的家境， 逼你從小就與這塊土地結合在一起， 又早早挑起全家的重擔，：年輕時曾攜家帶口到山西逃荒， 又被日本鬼子抓去東北當過夫， 數不清身上挨過多少的皮鞭，幸虧你那時年輕力壯， 用盡力氣養活一家人走過來了 ， 後來為了供兒子念書， 你不分晝夜替人幹活做工， 一個人頂幾個人， 可還是常交不起學費， 你只好向別人借 ， 總是很難為情的開口， 不知遇到多少白眼和揶揄， 一切心酸和羞恥合着咸澀的淚水都咽在肚裡， 終於獨生兒子考上大學， 卻因此遠遠離開家， 分配到遙遠的地方，於是你的日子又添了一層寂寞的苦楚， 在你的頭髮上漸漸成了一層秋霜， 刻在你的額頭變成了深深的皺紋， 你時常夢見調皮的孫子， 幻想寂寞的院子裡響起叫爺爺的聲音。

我們全家調回來的時候， 你是含着眼淚邁着大步接我們的 ， 眼淚終於流出來了， 流在黝黑的面頰上，那是你多少年來默默的咽進肚子裡的淚。

以後我就在縣城中學上初中， 每到星期天都回來，回校時你常背着柴筐送我走出好 幾里地 ， 有一個星期日，我有事沒有回老家， 第二天課間， 當我走出教室時，一眼就看見了你。 當時正是北方的寒冷的冬天， 你穿着棉衣帶着棉帽， 站在門外的一顆楊樹下， 雙手插在袖子裡， 凍的鼻水沾在鬍子茬上， 你彎腰從身旁筐里拿出一個布包， 告訴我裡面是昨晚烤的紅薯， 又囑咐我 星期天放假要回家， 我答應了，讓你到宿舍坐坐， 你說不去了， 說：“回去上課吧”， 然後轉身背上筐就走了。 你矮瘦的身影在刺骨的寒風中晃動着， 走出我模糊的視野，走進我腦海的深處，直到今天仍然歷歷在目，

枯草覆蓋的墳塋上， 寒風在盤桓着， 低吟着，灰白的蒼穹壓彎了枯樹。

那年冬天， 你突然中風，得了半身不遂， 我寒假回來的時候， 你只能 坐在炕上， 平時總閒不住的你， 透過小窗戶看着熟悉的院子和陽光， 幸虧發現和治療得比較及時， 你漸漸能下地了， 開始在我們的攙扶下，在院子裡轉轉圈。 爸爸和我們也扶你坐在院子裡曬曬太陽， 夕陽的餘輝撒在你的臉上， 照出你未掩飾住的無奈和悲哀。

那些日子， 鄰居鄉親來看你的時候， 你總愛說：“ 我這場病可 把人累得不輕。” 爸爸為此說了你好幾回， 可是你總是 覺得連累了孩子們，， 最不該的是有一天晚上，你竟然自己偷偷的爬出去解手。

爺爺，你一輩子受慣了苦， 總放不下這塊地， 病基本好了能走路了。 你就迫不及待的地幹活。 可你還有高血壓，時常頭暈， 眼前發黑， 爸爸叫你注意吃藥不要下地了， 可爸爸前腳剛邁出門檻， 你後腳就到地里去了， 那天下雨了，奶奶急忙拿起草帽找你， 到了地里一看，你還在弄地里的活， 好像根本不知道有雨， 是奶奶強把你拽回來的。

爺爺你不知道你近80歲了嗎？ 你不知道你身體有病嗎？

那天早晨你沒吃早飯就去墊豬圈， 幹了一會 兒， 一定是覺得太累了， 想回屋坐下歇會 兒， 結果沒有摸到凳子， 就坐在炕邊的地上， 再也沒有起來， 當時奶奶不在家，你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你走了， 匆匆的走 了。

 在送我上學的小路上， 我看到一排燕子興奮的指給你看時， 你卻不見了； 油燈下， 你為我講評書《楊家將》， 正講到七狼八虎闖幽州， 聲音卻漸漸消失了， 我四處找你卻找不到， 我呼喊：“爺爺，你在哪兒？”

一座墳塋， 一排蒼老的腳印。。。

安息吧，爺爺。

80年代末 中國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