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王小波王朔馮唐都是北京作家。這幾個人的作品風格有相似之處,也各有不同特點。
北京作家的東西,語言比較生動幽默,能貧,讀來讓人有閱讀快感。老舍是早期北京作家的代表,他的作品就很幽默,北京作家的幽默似乎是一脈相承的。
阿城的代表作是“三王”,《棋王》,《樹王》,《孩子王》,篇篇都好,讀了叫人難以忘記。阿城寫東西像老舍一樣,摒棄華麗辭藻,生僻詞彙也很少,普普通通的口語化的句子,湊在一起,情景畫面氛圍全出來了,很容易讓人身臨其境。阿城不煽情,若無其事漫不經心地敘事,卻讓人讀着讀着就被打動了。《孩子王》裡那個抄字典背生字的孩子王和《樹王》裡那個沉默寡言卻極有主意的退伍軍人都讓人讀之動容,讀完小說人物還在心裡,好像不是小說人物,而是真有其人。不由自主為他們的命運和作為感嘆和感動。阿城的東西有點脫塵出俗的飄逸感,尤其是《棋王》更給人這樣的印象。人物好像呆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很專注很享受,不受外界影響,給內心世界豎起一道隔離牆,將喧囂吵鬧煩人的外部世界阻擋在外面。我曾看到王朔的文章里提到阿城在美國呆着也從來不學英文,說是怕英文會使得他的中文文字串味,猜想阿城自己也是可以呆在自己小世界裡不受外界干擾的。阿城的散文隨筆我也讀過,但印象不似小說深,有些東西有點“玄”,讀了有點不知所云,自然也就記不住。阿城國學功底深厚,儒釋道據說都有研究,他父親是大名鼎鼎的鐘掂斐,家學淵源可以想見。
王小波與阿城是同時代人,經歷有相似之處,去過農村插隊。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最有名,故事很簡單,就是王二——這個名字挺有趣,姓王的排行老二的小子,其實就是他自己——和“破鞋”陳清揚的戀愛經歷。王小波小說的寫法很別致很黑色幽默。他堂而皇之描寫做愛過程,但讀着沒有很色情的感覺。他大概是最早直截了當地把男人陽具拿來說事兒的當代中國作家,但讀着也沒有猥瑣討厭的感覺。王小波不裝腔作勢,這點同王朔很像。他的小說時有“金句”出現,讓人讀了會心一笑,會喜歡寫出這樣句子來的作者。王小波在台灣香港也有大量粉絲,不是偶然的。
王小波的雜文寫得很好,讀來暢快淋漓。他是學理科出身,思考問題邏輯嚴謹。他有篇《我看國學》,諷刺孟子朱子,對許多人一味鑽在所謂國學故紙堆里作死學問大不以為然,詼諧幽默而不失深刻,很有意思。馮唐很推崇喜歡王小波,受他影響不小。可惜王小波英年早逝,不然會有更多的作品可以期待。
王朔的作品影響之大不用說的。他的語言風格影響了一代人的說話方式,這是絕無僅有的現象,沒有那個其他作家做到過。阿城說只有王朔才算得上所謂先鋒作家,因為他用自己冷嘲熱諷的一套語言顛覆了原來占據主流地位的那套一本正經的語言。王朔小說一反常態,別開生面,有點嬉皮笑臉,很貧,也很幽默辛辣,很銳利,將許多一本正經的東西弄得很沒面子很難堪很下不了台,這給人帶來很大的快感和享受。他早期的言情小說有點小煽情,但不失可愛,千迴百轉,讓讀者跟着糾結。王朔小說對話總是寫得很精彩,三言兩語,人物躍然紙上。用最少的語言一針見血地表達豐富的內容,王朔的這項本領很少有人能及。王朔很少佩服人,但他說最佩服的是阿城,這也顯出阿城的高超了。
馮唐是七零後作家,比上述三人里最年輕的王朔還小十多歲。馮唐說他兒時最崇拜的文字英雄就是上述三人,他文字受王朔影響的痕跡很明顯。馮唐讀的書不少,經歷也很豐富,此君聰明,讀了博士,是婦產科專家,還做過有名大公司的CEO,懂英文,能翻譯泰戈爾的《飛鳥集》——雖然有不少詬病他的翻譯作品的聲音,但能翻敢翻,就屬不易了。馮唐文字生動幽默行雲流水,想象力豐富,給人閱讀享受。他的小說人物少,也沒有多少情節,人物內心感受挖掘比較深。他對自己的《不二》極具自信,認為可與《金瓶梅》《肉蒲團》一樣名垂青史。馮唐的隨筆寫得好,我喜歡他的隨筆集《三十六大》,此人好思考,也有見地,加之擅表達,不少隨筆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有的讀了也很親切。
馮唐自信,他認為自己寫得最好的是詩,其次才是小說隨筆。馮唐對韓寒的作品大不以為然,認為不上檔次。賈平凹也曾經批評過韓寒的作品,說那不能算是文學,馮唐說的更形象更讓人印象深刻。他說文學這東西有一道“金線”在那裡,雖然那“金線”看不到,但搞文字的人都感覺得到,而韓寒的作品是夠不到那條“金線”的。
馮唐像王小波一樣,喜歡拿男人的生殖器說事兒,他有本書的書名就叫《天下卵》,在他的小說里陽具更是無處不在——現在很多人好像都喜歡把生殖器掛在嘴上,無論哪類文章,相干不相干,有無必要都是“JIJI”長“JIJI”短的,“JIJI”蔚然成風——,那讓人讀着感覺有些彆扭,有違和感。而王小波的作品卻沒有那種感覺。有人說馮唐流氓,卻沒人說王小波流氓,同樣是拿陽具說事兒,感覺卻不一樣。那裡也有個品味的“金線”在那裡,看不到,但感覺得到。關於陽具的“用法”馮唐夠不到品味的“金線”,就讓人覺得流氓了吧。
王朔馮唐都不忌諱被人稱為流氓。但感覺不一樣。王朔並不以流氓為榮,他說“我是流氓我怕誰”,那是一種狡猾的“戰術”,先給自己打上一針免疫針,之後攻擊他人時,就不怕別人反攻——我自己都說自己流氓了,你還能怎樣?王朔給人印象是不把別人當回事兒,也不把自己當回事兒。大家都一樣,誰都別端着揣着自以為是那麼回事兒。馮唐不怎麼攻擊別人,別人倒會攻擊他。馮唐好像挺喜歡“流氓”這稱呼,仿佛覺得“流氓”正是其與眾不同特立獨行之處,他有時甚至給人印象似乎刻意要給自己抹上點流氓色彩。但我看訪談節目裡的王朔和馮唐,給人印象又大相徑庭。王朔坐沒坐相,語速極快,一口一個“他媽的”,確有“痞子”風範;馮唐卻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講話字斟句酌有條不紊,全不帶一個髒字。馮唐一點都不流氓。
上述作家互相也有評論。阿城對王朔文學成就的評價如前所訴至高無上,認為是真正的先鋒派代表。王小波對王朔評價也不低,王小波對阿城的《棋王》不以為然,認為在農村那種環境裡象棋好手只會越下越臭最後退化成一個臭棋簍子。王朔說他這輩子如果硬要舉出一個偶像,那就非阿城莫屬,換句話說阿城是他唯一心悅誠服的人物;有人問他當年他銷聲匿跡於文壇時,王小波橫空出世,如果當時他還在創作,二者之間會是怎樣情況,王朔笑說:大概會平分秋色相得益彰吧。馮唐作為晚輩對上述三人也有評價,他認為王小波的作品是佳作,但仍有不足之處,英年早逝十分可惜。王朔極具才氣,可惜書讀得不多。並預言許多年之後仍會有人讀王朔,但讀阿城的一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