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見一個噴子,就在市場那邊,嘴中說着一些日常敏感詞。他一臉蠻相,就像他從來沒有服過誰一樣。我打量着他,透過我一雙眼鏡片,仔細觀察着他那副估計是天生的容貌。那臉上的肉繃得很緊,眉毛很濃,充滿挑釁的意味,似乎每一個看見這兩撇眉毛的人都要在乎似的。
嘴唇很薄,嘴角向下彎曲,這有點嚴肅,實在有些冷酷。在嘴巴張合之間,空氣急速流動,聲音很大,也很空洞。
他說出的話,意義很難估計,甚至你不必探究說辭的意義,因為那其實只是符號暗示,他讓你知道他是誰,這就夠了。他宣示他是誰,這就是全部的意義。你甚至不用去探究他的言辭的反面,因為那個不是他的內涵,而是他的敵對。
其實人們很容易就生活在他的敵對世界中了,只要他判定,他自居是法官,那是不用什麼任命和委派的,只要他一時心血來潮就能這麼確立下自己的地位,誰也拉他不下來,仿佛他天生就自帶那麼一個地位,就像長在他臀部的椅子,和他的神經血脈連在一起。可以很輕鬆地高高在上。我們在他的面前塌陷下去,成為敵對世界的居民,百無聊賴,整天看見他的只有那張嘴。
這人令我費解。我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但我是一個是非曲直極其清爽的人。我私下裡容不下一絲一毫的不純潔,忍受不了任何一點小小的污跡。我看見任何一個污言穢語的人都會滿懷怨恨,在腦子裡會用一萬種酷刑去折磨他,直到他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偽裝出一種理性出來,不再受到他狂躁的情緒的奴役,專心在每個優雅而準確的詞之上,漸漸口吐芬芳。
我在街上,抬眼看着那個噴子,他顯然已經累極了,正靠在一個賣豬肉的鋪子邊上油膩膩的柱子上喘着,顯然他這是有病,而且十分嚴重,所以,他才這麼脾氣暴躁地污言穢語,但我不覺得疾病會產生這種語言垃圾或者說破爛,但事實證明,這一點確實不容懷疑。
也許他是屠夫,或者屠夫的兒子,也許是,但我又從來沒有在他手上買過半斤肉,這臉我也不很熟悉,他是別的村的?未可知。雖然我在此地生活的並不長,且日常也很少刻意記下一個屠夫的面相。這些陌生人與我有什麼相干呢?我的世界本來就越來越小,它一直在萎縮,我本人毫無辦法。
屠夫也是一種職業。我並沒有瞧不起的意思。靠自己的努力,幹啥都是可以的,只是不要自以為是就好。但這位滿嘴污言穢語的傢伙,我就有些不屑,本來一大早逛市場買菜,突然,前面站着一位情緒失控的人,嘴中說着一些令人羞愧的詞,這是不好的,顯然今天一天都會倒霉,我有預感,雖然我並不迷信,我對每一個稍微有點迷信的人都瞧不上眼,我恨死這些傢伙了。
後來我從邊上走開了,我想在我的移動中慢慢刪除剛剛聽入耳朵里的那些污言穢語,那是鬼叫一般的語言,他從來不屬於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杜甫那樣的精巧語言,李白的也可以,白居易什麼的,我小小的世界儘管在塵世間偶然存在,凌空欲飛,縱橫無極,但我的足還在落地,居然在地上,踩出了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