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回憶
萬沐
晚秋是一個成熟的季節,農耕社會的人們在這個時候享受着豐收的喜悅,接着也會進入一年的休閒時光。但晚秋也是一年裡植物生命即將結束的季節,秋風蕭瑟,黃葉遍地,人便有很多愁緒產生。南國的晚秋並沒有太多的蕭索,而北方的晚秋卻讓衰亡的徵象來得分外明顯,也是一個詩人們傷懷的時節。
我不是詩人,但天性卻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小時候,每當晚秋季節西風蕭蕭的時候,看着午後昏黃的日光和在地里瑟瑟發抖的玉米杆和枯黃的藤蔓,總有一種悲涼感,尤其當秋天連陰雨的日子,覺得已經看不到生命蓬蓬勃勃的跡象,更是有說不盡壓抑和傷感。現在,已經到了晚年,但依然延續了小時候這個生命的特徵。
不過,晚秋也自有它帶給我的喜悅。這個時候,是一年物產成熟的季節,很多水果也飄香了。小時候,下塬彬縣永樂、北極一帶的人,總有一些人會在集市上賣他們家產的柿子和紅棗,而我也會揹着自己周末挖的藥材去公社的收購站去賣。集市是繁華的,擁擠的,許多農副小產品擺滿了街道兩旁。我這段時間,就會看到街道兩旁那些賣柿子的彬縣人,總會起勁地吆喝着:“柿子十個家”、“十個家”,意思是一毛錢十個柿子。“個”,他們發成“該”的音,每說到“該“,就會兩個嘴角上翹,而且聲音嘹亮,頭不停地左右轉動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攤位附近的人們,顯得十分精明。而“家”是一個發語詞,相當於“啊”,也是彬縣北塬上人特有的語言特徵,在我們東邊一帶的人聽起來,這個詞輕飄飄的,顯得很輕佻,仿佛說話帶上一個“家”,總有些欺詐的意味。平時似乎他們比我們伶牙俐齒,說話總會說得天花亂墜,做事卻斤斤計較,十分小氣。我從小就感到,他們和我們這一帶的人不是同類。
儘管我對這些彬縣人的印象不佳,但卻抵擋不住他們架在自行車後座兩邊筐子裡黃澄澄的柿子的誘惑。這個時候,我往往會盤算再三,跟他們討價還價。比如手裡攥着五分錢,一定要買六個柿子。也許他們架不住我的“硬纏”,或許看到我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幾個回合下來,生意便談成。這個時候,我首先會吃掉一個,然後咂咂嘴,再揹着剩下的柿子,唱着歌,高高興興地又走十里路回家。路上如果碰到村裡的大人結伴同行,他們也經常會讚揚我幾句。因為我學習好,是周圍很多人的共識。如果知道我今天賣了自己挖的藥材,還給家裡人買東西,更會夸是一個顧家的乖娃娃,並把他家的孩子狠狠咒罵一番。回到家,看到家裡人愉快地吃着我買來的柿子,並大讚柿子又水又甜,我微笑着,一種男子漢的成功感便油然而生。
其實這種戲碼在我逛集市時經常上演,有時候用二分錢去討價還價買3個柿子,或者一毛錢去彬縣人那裡買一碗紅綠相間的棗兒,帶給家裡人吃,並為我能做出這種“大”的生意而常常心裡得意洋洋。
也許現在的人奇怪我怎麼這麼斤斤計較?其實,當時我一方面有與那些“彬縣人”較勁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時小孩賣藥掙零錢實在太辛苦了,我往往是一個星期六下午和一個星期天挖藥賣的錢,也就是賣兩三毛,或者三四毛,最多一次是七毛。但賣完藥,這些錢的用處卻非常多,想要給自己買連環畫、想買新華字典,還想買一隻七八毛錢的鋼筆。當時,我儘管有一支鋼筆,但覺得和那些中學生比,顯得太寒酸,不夠有學問,他們衣服左上胸的口袋裡都有兩支筆,而我卻只有一支。準備買一隻新的鋼筆後,然後在上面刻幾個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今天回想起小時候的心思,真是感到太有趣了。
人在北美,遠離家鄉,現在已到晚秋時節,彬縣那邊的柿子應該熟了,棗兒也應該紅了,但我肯定再也聽不到“十個家”的那種富有音樂感的吆喝了。去年,在高校文學社群里認識了現在新西蘭的曹曉梅,聽說是彬縣人,突然有了一種巨大的親切感,立即就想起了彬縣帶給我的關於柿子、棗兒和梨那些香甜的回憶。
上面說的是小學時的故事。到了中學的時候,我似乎對晚秋就有了更多的詩意的敏感,一次在月下散步,寫了一首關於月亮的詩,卻被老師抓住了其中的“資產階級情調”,在班上被批判了一次。但這並沒有影響我寫作的熱情,而且在秋天的感觸更多,寫着寫着,就有了不少的詩,便一個書法很好的同學抄寫,結成了我的第一部“詩集”。後來,有個要好的同學借去看,過了很久後我去他家裡取,不想他卻說,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搞得我十分生氣。
記得“詩集”中一首寫九月的詩,有這麼幾句:“九月菊花黃,桂花放清香,大雁南飛去,衰草滿山崗------農人皆驚訝,秋播分外忙。”並由一個也是姓萬的同學譜成了一首歌,很多同學還在下面傳唱。
少年的晚秋,有快樂,也有詩意,但我由於過着一種半耕半讀的生活,平日裡終究還是很辛苦的,這是我日後的回憶:
菊花黃時山栆紅,
幾日霪雨幾日風。
重陽何須再登高?
日日牧耕在山中。
家貧重陽難對酒,
飯牛東山棲蒿蓬。
時人直羨農家樂,
誰解牧童苦寒行?
——(古風《重陽四首》之三、之四)
以後,我去了亞熱帶的重慶讀書工作。晚秋的重慶,就沒有北方那種秋風衰草的淒涼了,即使九、十月,依然還是“蜀山水碧蜀山青”。重慶這時候給我最大的印象是一個水產豐收的季節,每逢周末,很多人就去池塘或者河裡釣魚,農貿市場上的魚又多又便宜,空氣里仿佛都瀰漫着一種魚腥味。整日吃飯經常是酸菜魚、麻辣魚,伴着啤酒、白酒,天天大快朵頤,親戚來往、朋友周末聚會不斷,覺得陶醉在一個半醉半醒、夢一般美好的環境中。
同時,登臨歌樂山,也是我這個季節的一大喜好。從沙坪垻步行到楊公橋,然後從西南政法學院的後山,一個人慢悠悠地去爬歌樂山。那時候山上很少見到人,林間是青石板的石頭台階,道旁的松樹高大而茂密,秋日的陽光時而從林間灑下,感到靜謐而安閒。登上山頭後,天地一片空曠,坐在清涼的巨石頭,盡情享受着山城少有的天高雲淡的時光。
來到加拿大後,已經是人到中年,也經歷了親人間不少的生離死別,晚秋時節,自然要生出更多人生苦短、關山萬里的感慨來,尤其是到了九月九的時候:
童年的九月
滿地黃花、滿眼紅棗
還有歡樂的黃狗
朗月、清風、溪流
總是盼望着走進九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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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的九月
天也淡、雲也淡、人也淡
秋草白、秋風涼、楓葉紅、秋山老
往事,凋零若秋葉
歲月腳步越來越快
故鄉,依稀在夢中
一年年
九月,總是迎面而來,
又匆匆而過
給歲月抹上風霜
讓記憶變得粗糲
把夢帶走
把黑髮染成秋霜
﹉﹉
隔着太平洋,隔着落基山
九月
總默想着金銅仙人
總遙望着秦時明月
常咀嚼着東籬把酒黃昏後
在夕陽里,總念着斷腸人在天涯
九月,九月
明年
你將給我帶來什麼
又要把我帶去哪裡
——《九月,你要把我帶去哪裡》
在加拿大的晚秋,還有着我一個痛徹心肺的回憶,就是父親的離世。我的父親是我2011年從中國回到加拿大不到一個月後往生的,接到家裡的電話,我正在從蒙特利爾回多倫多的路上,當時是陽曆10月10日下午兩點鐘的樣子,車窗外的秋意正濃,楓葉正紅------但父親卻一個人正在走向另一個世界!
難怪,我從蒙特利爾離開的時候,女兒說她不能送我去車站了,她突然睏倦得倒在了床上,難道,萬里之外和她的爺爺也有一種生命分離的感應?
以後每看到楓葉紅了,我就想起了父親,那個晚秋,那個楓葉正紅的下午,我成了一個孤兒!
大學時,讀過一首杭州湖畔詩人或者是黃藥眠寫的一首詩,原詩我一下記不全了,大概是這樣寫的:
燕子來了,
我的父親卻死了!
布穀鳥叫了,
我的父親卻死了!
菜花黃了,
我的父親卻死了!
當時在讀到這首詩的就湧出一種巨大的悲傷,為作者感到揪心的傷痛,也非常恐懼自己哪一天遇上這種不幸。沒想到,在異國他鄉,當楓葉紅了的時候,我的父親也死了!
以後每到晚秋,我就常常沉浸在失去父親的痛苦回憶中,尤其是每當開着車,看着車窗外面連綿的紅葉,眼淚就會不知不覺模糊了視線。而且,連九月九也成了一個灰暗的日子:
一窗煙雨滿地紅
桌邊酒冷寒氣生
又是一年重九到
楓葉依舊人不同
——(古風《重陽四首》之一)
“楓葉依舊人不同”就是寫我的傷痛啊!父親的去世對我思想觸動很大,我雖然客居異域,以後,心裡就更時常掛念着遠方的家人:
一夕秋霜染野林
金風瑟瑟動商音
黃菊遍地艾葉老
鶴唳九天驚客魂
——(古風《秋日三首》之一)
現在又到了一年晚秋,有回憶,有感慨,更有很多的掛念!願我的家人、親戚、朋友多珍重,願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有一個平安健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