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生就缺乏笑容,也不會插諢打科。他是那種很正經的、嚴肅的人,缺少情趣,內心沉悶。他這麼一個沉悶的人,生活在這個處處調情的,消閒的,油腔滑調的時代,他有時覺得是不是自己搞錯了,投胎的時間是不是父母各自搭錯車了。
他娶了個同樣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和自己同病相憐的女人做老婆。她叫屈琴,29歲,身高1米71,中學畢業,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織毛衣,夏天織,冬天也織,四季其實都是如此。織很多毛衣,織好了就拆掉。
他在家附近的廠子裡上班,效益還不錯。他是鉗工,但手藝一般,只是經驗很豐富,因為他已經四十歲了,換過很多廠子。每換一次都學到很多知識,但是,沒交到一個不錯的朋友,因為,他不喜歡和別人聊天,也沒有人願意和他打趣,說點時髦的流行的事情。
這天,他走出門,把門帶好,走出了密集的住宅區。一個大晴天,天上無雲。他去上班的時候要路過一個報亭,可他從來不買報紙,也不看。家裡沒有電視機,沒有電腦,因為,他不需要這些東西,認為,從那些媒體裡,學不到任何新知識。
他穿着一身不入時的舊工作服,在街上,他一點也不起眼。他有點八字腳,走起來稍微有點不和諧的搖晃,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每次上街都很後悔。他從來不運動,在家裡,關了門就立刻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頂多想想自己的瘸腿父親。但是,父親的影子相當模糊了,在記憶里成為一個黯淡的,似乎可以不理會的小小的壓抑。
妻子對自己沒有絲毫的熱情,可自己從來不覺得可惱,反而覺得高興。他喜歡她默不作聲,不愛搭理自己的怪裡怪氣的樣子,往往那時,比如說躺在深夜的床頭,看着她那張還算光鮮的臉,就會有一種隱秘的騷動的,仿佛是調戲式的衝動。那時,他就會一把摟住她的身體,仿佛伸手抓取了某種非得吃下去的食物。
那時,她的臉上就會生發一種奇怪的、陌生的表情,仿佛是一種平時看不到的疑問。在她的表情上明晃晃顯示着,有時,他覺得這種表情特別古老,心裡就有一種興奮的安慰感。她有一頭長長的黑髮,自然地蜷曲,眉毛也是黑色的,和眼睛的黑色呼應。鼻子尖帶着一個小勾,嘴唇自然地紅艷,尤其是摟住她的身體時,那種血紅色在節能燈光下顯得很新鮮。
他怎麼娶到她的?他常去一家麵包鋪吃麵包和一杯豆奶,那家麵包鋪就在菜市場附近,左邊那條路一直走,正好是他上班的必經之地。那裡一路都是小鋪子,買發裝的、理髮洗頭的、賣百貨的、買酒的、早點鋪,還有這家取名為:不見不散麵包店。
那天黃昏,下雨,他走進麵包鋪。麵包鋪來了個新服務員。穿着似乎不合身的紫色衣服,在那裡整理貨架上的麵包糕點。他走到門邊的小桌子那兒坐下,歇了一會兒,然後起身挑了一袋四隻裝的小圓麵包,麵包上灑了白色的椰絲。那位服務員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他當時覺得他等了三十年。
這時,上帝記錄了他們的談話:
你叫名字什麼?
我叫鄭明光。
我叫屈琴。
你好。
你好。
你拿的麵包,是我第一次烘烤的,好吃麼?
和平常一樣吧。
他們說完了這幾句台詞,然後就沒出聲了。他的眼睛裡認出她就是自己的,而她心裡,這個樸實的男人很容易一下子就讓自己一見鍾情。生活就是由奇怪的事情和夢境般的偶遇組成的。他覺得自己上班時的路走得輕快而不像一段路,仿佛是工廠里的流水線載着自己抵達工廠的大門口。他打了卡,走進了車間。
工廠有五個大車間,還有一個維修車間,一個辦公樓。五個車間是獨立的,分別命名為:初級加工車間,鑄壓車間,電鍍車間,裝配車間,總裝車間。他在初級加工車間做鉗工,主要是負責開料。
在中學到時候,他理科上理解力還不錯,學到不少數學和物理知識。畢業後進了一家煤礦上的技工學校學了兩年,出來後就在本地一家建築工地上幹活,有時乾電工有時干雜工,完全不對口,而且,沒有什麼新東西可學,這麼幹了幾年,就辭工去了沿海地區。
臨走的時候,和自己的父親幾個兄弟在屋裡說了一些臨別的話,兄弟二個都沒什麼話說,父親本來也是個話不多的人,傷過腳。他喝了幾杯酒後說:“你也快三十了,就到外邊混吧,家裡沒什麼事,不必常聯繫。”他嗯了一聲,就算是領會了。然後,第二天,坐火車走了,拎了個很小的包,穿着城裡人當時很時興的夾克,工資都花上面了。
車間裡的人不很多,也就二三十個人,顯得很空曠。大部分都是農村來的,老實,好管理。個別活潑的,也很懵懂,沒有一個是喋喋不休,把說話當成一種樂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都很忙。車間的正中央有一個正在旋轉的流水線,別的廠子裡運來的部件到這裡進行加工,有的上螺絲,有的打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加工設備,流水線的傳送帶上散布着各種奇形怪狀的金屬構件。
天氣不是很熱,車間裡很涼爽。他來到自己的鉗工台前,坐上那個油膩膩的椅子,不聲不響地幹起來,他抓起一個構件,用尺子量了量,然後放在流水帶上。他離開椅子,轉身走到左邊的材料房間準備開料。車間的工作氣氛很緊張,那些工人都一個勁地幹活,因為是計件工資制,沒時間磨洋工。
車間主任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他繞着流水線轉圈子,仿佛他就是轉圈子的。他的眼睛很大,向外凸出着,可他是個深度近視眼,其實他什麼都看不太清楚。他有時會拿起一個構件,有意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然後,拿他那朦朧的眼光朝着大家掃視幾秒鐘,然後放下,繼續繞圈子,這是他的特別習慣,有點毫不容情的。
他開料很嫻熟,材料在他手上很快就變成初級待加工品。他每天完成的工件總是所有人里最高的,因此,他的收入不錯。以前,他是開呂料,後來,變成了銅料,工資也隨着加了一點。工廠的產品主要出口東南亞,訂單一年到頭都是滿的,這很好。
下班後,打完卡,他又路過麵包店。他本能地走了進去,他看見了屈琴,難得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屈琴走過來,沒說話,只用眼睛看着他。他囁嚅地說:
我住在市場馬路大對面,二樓,我那兒沒什麼好玩的,但是,我夜裡覺得安靜。
我也住在那兒,一樓左邊第三個房間。
有空上我那兒坐坐。
也不知誰這麼說了,仿佛是同時說到,兩顆心一塊兒發聲,但是,聲音很小。這時,麵包店門外進來幾個顧客,他只好出來了,走回家去。一路上,他忽然看見幾隻麻雀,一飛一跳地在河涌邊的灌木叢里穿梭,看上去那麼自由,輕鬆,喜悅。一忽兒就沒影了。
他吃了份快餐。五元的。今天吃乾淨了,覺得很飽。餐館老闆給他添了碗湯,他也喝了。市場燈火明亮,夜市的街上人頭涌動。走出餐館大門,忽然覺得無處可去。瞧見一家店鋪門前有人打檯球,他就走近去看。幾個時髦的少年正在摸牌賭球,又笑又罵。圍觀的人很多。
他站在那裡,遠遠地可以回頭看見那間屈琴的麵包店的白色燈光。他這麼看了幾眼,覺得應該往那兒走,可是,自己的腳卻離開了桌球檯,往自己的住地走去。他在路邊買了一條甘蔗邊啃邊走。覺得自己身上氣味不好,打定主意,回去洗個澡。
洗完澡,他關燈躺在床上。門前有一道月光在濕淋淋的走道上浮動,幾隻夜晚的老鼠嘰嘰喳喳沿着圍牆的牆角跑來跑去。他想起這就是自己的情人夜,情人夜這個詞,他覺得很有意思。除了樓下走廊上別的屋裡的人洗洗刷刷外,圍牆裡就沒有別的聲音了。這時,他聽到了一個女人的皮鞋的聲音,接着門前的月光忽地一閃,走過去了。她大概不會來。他想。
日子就這麼一來二往地接連不斷地平淡無奇地過去,然後,人相識了,事情完成了,戀情成熟了,婚事辦了,房子買了,有緣的人開始準備廝守,告別孤零零的漂泊了,一切都安定下來,都在生活的河流里涌動,等着時光衰老了。
鄰居們說他們是一對奇特的夫妻。她們說,每天,不管白天和夜晚,他們的屋裡總是沒有說話的聲音,門敞開也是如此。
“房間裡沒有電器,很奇怪。”一個吊肖眼女人對另一個很胖的女人說:“我從來沒看見有人不看電視的,他們怎麼消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不厭?哈哈,很有意思。”
胖女人說:“這樣有一種特別的情調,我想,很有意思的。”
她的眼睛很小,可放出了一束羨慕的光。
“他們也很少出門,賣菜都是下班後順便帶的,我看見總是女人弄飯,男人喜歡躺在床上,就像個懶鬼。女的也不勤快,她喜歡關着門織毛衣,織好了就拆掉,不知怎麼想的,如果他們有了孩子。”
“有孩子,大概不會吧。”
“怎麼不會,那結婚幹什麼?”
沒有誰能回答。
我們扒開窗縫看見的也許都不是真實的,而真實的生活,本質上又都陷於神思恍惚的夢境裡,夢的纖維質地極富彈性,那是我們在現實中所觸到的圍牆,從那裡剝落下古老繽紛的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