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萬沐
人生到一定年齡是應該回首總結了,事實上,我一直是能夠做到“吾日一省吾身”的,但是卻一直不得要領,也許現在來一次總結,還是不得要領,並滿紙荒唐言,這大概也是緣於自己的悟性永遠提不高的原因。
我自小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到現在依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一直想改,但每每遇事,一不留神又回到了“理想”的狀態。我之理想,首先是喜歡追逐一個理想的自然環境。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春花秋月,喜歡山重水複,對外界的自然的變幻有着一種特別的敏感。所以,我對一丘一壑,對周圍那些富有詩意的環境似乎非常留戀。春天裡,我很喜歡一個人坐在梨花樹,或者杏花樹上冥想,享受那份清芬和微風。走親戚去外婆家又喜歡看到一路的樹木蓊蓊鬱郁,河水清澈,還有那高高的城牆,和那些五顏六色用鵝卵石砌成的院牆,看到這些新鮮的環境,總是感到興奮異常。等到大了讀了一點詩歌以後,想,這不就是一種詩的意境嗎?
詩人徐志摩說要“詩化生活”,我覺得我是達到了這個境界的。在與自然的互動中,覺得自己我一年四季,日出日落,月缺花殘都能夠處於一種詩的境界,也有一種詩一般的感受和享受。隨着月的陰晴圓缺,思考人生的悲歡離合,隨着窗外的風雨陰晴而歡喜或者悲傷。儘管感受到生命與自然界息息相關,當然,古人講的“天人合一”的狀態,肯定是達不到的。因為,我還是有了太多的自我情感,不過,雖不能至,而心卻嚮往之。
和動物界的相處,我的理想主義也是貫徹得暢通無阻的。小學時餵兔子,經常去和兔子鑽在一個小的兔子窩裡,似乎我們之間的眼神總有一種親密的互動,兔窩的氣味也帶着一種自然的親切。老兔子生產死了,我難過得很多天睡不着覺,並用用磚頭砌成了一個的“很豪華”的墓葬了它。小的兔子沒辦法繼續餵養,最後被家裡人逼着賣了。但以後我想起那個小黑兔離開我時候的神情,就不由得要哭。家裡人卻罵我為啥動不動就哭?因為,我常常想,那些小兔子此刻也是在掛念着我的。
我的理想主義情懷,也表現在沒有生命的器物上。去年,我的汽車“小白”,一輛白色的尼桑車,因為車禍trade in 了,但沒有想到,我卻根本承受不了與“小白”分離的感情衝擊。總覺得“小白”救了我,我卻拋棄了它,實在屬於“忘恩負義”的行為。“小白”trade in 的頭一夜根本就沒有睡,第二天一早去跟車行說,我願意多出兩百塊錢,將我的車子贖回,但車行老闆說,他已經去政府辦完手續了,我只得悻悻而歸。此後,大概有十多天一直處在與“小白”的生離死別的精神恍惚中,期間,還偷偷去看過“小白”幾次。這些話說起來,別人可能會感到好笑,但我卻實實在在對陪伴了我十年,車內充滿了我生活符號,又救了我性命的“小白”的離去無法釋懷,難以忘記。我想,“小白”也一直在記着我。
但對於“人事”,我總是喜歡與人坦誠相見的理想主義,就要處處碰壁了。我是一個很容易高估周圍的朋友,也很喜歡講實話的人。正因為這一點,人生的“釘子”便此起彼伏。中學時,就被同學揭發過所謂的反動言論,那是因為我很敬慕“叛徒”瞿秋白。在大學教書期間,也被敬愛的同事告發過,因為我很欣賞西方“反動的”三權分立。在加拿大,我自以為可以講幾句話的朋友,表面談話彼此談話似乎也很誠懇,但沒有想到,別人一轉身卻嘲笑我“很傻”、“很笨”。其實,想想,不就是因為自己是個把周圍很多人都當成“君子”的理想主義者嗎?魯迅在《為了忘卻的紀念》中寫青年作家柔石有一段話:當他說到“人心惟危”的時候,柔石就“前額亮晶晶的,驚疑地圓睜了近視的眼睛,抗議道,‘會這樣的麼?——不至於此罷?……’”我想,我大概就屬於柔石這類迂腐、從不知道什麼叫“人心惟危”的讀書人。
我小的時候常常沉迷於書中傳達出的理想人格,父親經常警告我說“盡信書,不如沒有書”,但我卻用袁枚的那句話“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來懟他。並認為周圍見到的那些品行惡劣的人其實是因為受教育程度低,素質不高的原因,似乎總有一群高尚的人在遙遠的地方,值得我通過奮鬥,和他們去“會師”。但等到以後自己真正躋身教授、博士這個群體的時候,才知道我的理想主義是多麼的蒼白!現在反而很欣賞一句話,這句話叫做:“仗義每是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它的背後是一個驚人的歷史故事。說這句話才是中國世態人心的全部真相,可能有失偏頗,但知識精英在當今的“精緻利己”恐怕也是目前世人的共識。我是和這句詩的作者一樣,栽了很多令人猝不及防的理想主義者的跟斗之後,才服膺這句詩的。其中滋味,其中的心路歷程,實在難為別人道。
不過,反躬自省,幾十年的人生路上,“釘子”不斷,問題恐怕還是出在自己。因為我執着心重,是以己心關照世間,而難以做到以世間調適己心。說白了,還是不能直面慘澹的人生,對人對事“自作多情”,理解問題太過一廂情願。中學時候就學到的那句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心中很以為然並經常咀嚼,今天看來,其實也是白學了。記得在直轄市政府工作的時候,有個領導經常當面說我:“小萬很有理想!”但轉身卻會嘲笑說“這人很迂腐!”我當時聽同事給我轉述以後,很生氣。但現在想想,人家不就是說到我性格的點子上了嗎?
人生碌碌,已至暮年,酸甜苦辣嘗遍,也看慣了鳥來鳥去,人歌人哭。回首往事,曾經沉醉春風,曾經金剛怒目,曾經酒逢知己千杯少!有哭、有笑、有歡樂。好在我本小人物一個,本就“鼴鼠飲河,不過滿腹”,現在越來越感到是一個自然的人,一個自由的人,看雲、看月、看日出,與松樹嬉戲,與野兔逐歡,赤條條來到這個世上,將來也是赤條條離去,面對詭譎的世態人心,早已雲淡風輕,回首往事,真正是“一川風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