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聖誕節  

 2000年12月25日 

0:08

聽了下面人關於火勢已經被控制的匯報，消防支隊隊長楊明稍微鬆了一口氣，叮囑了一番下屬後，楊明回到停在不遠處的車上。

“宗市長怎麼批覆的？”一上車，楊明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心腹小李拿出剛回單位取出來的批覆報告，遞給楊明，一邊指着市長批覆的地方給他看，一邊介紹着情況：“從97年到現在，在4年間我們先後對帝都商廈檢查過18次，連續四年都下過整改通知書，今年12月1日我們打了勒令停業的報告給市里，11號宗市長進行了批覆，您看看，應該有印象 。”

楊明借着車頂燈昏暗的燈光看過去，看到了宗市長的批覆，一行碩大的字：“請按有關規定辦。”

楊明終於想起來了，當時他看着這個似有言外之意的批覆尋思了很久，一直沒能領會到領導的意圖，為此還和主管這片的中隊長討論了半天，無果後兩人終於很默契地採取了“拖字訣”，沒再提起此事。

“這樣，你趕緊回去把歷年來檢查報告以及我們下過的整改通知書都整理出來，明天市里肯定要我匯報，先準備一下。尤其是為什麼一直沒能解決，得好好想想，不能我們獨自擔責。我趕緊回現場了，聽說裡面有不少人呢，市里肯定會來人。”

楊明掐滅煙頭，一邊開車門一邊嘆氣：“真他媽的倒霉，這一年馬上就過去了，這年底不好過嘍！”

1:40

“隊長，煙小點了，要不要上去？”地下二層的火被撲滅一個小時後，一個消防員跑到李永生跟前匯報。

今晚一共出動了6個消防中隊，200多人，李永生所在的中隊也在其中。

李永生戴上防毒面罩，揮揮手，帶着身後幾名消防隊員向樓上走去。

李永生邁着沉重的步伐，聽着面罩里自己沉重的呼吸，借着頭燈的光亮，沿着樓梯穿過厚重的煙霧上到四樓陽光歌舞廳的門口。

剛才一直在指揮救火，來不及想，到了這會兒李永生心情說不出的複雜：要不是家裡的母老虎醋意大發邪火上竄，一個下午快把他的傳呼機給打爆了，此時的他應該也是在舞廳里吧？奪命連環CALL變成了救命CALL，人的際遇就像你拿到手還未翻看的紙牌，你永遠不知道你即將翻開的是A還是2……

穿過被人群擠得破爛不堪的木門，李永生進了舞廳。

此時室內的能見度不高，看不見狼藉的景象，李永生只能聽到各式各樣的手機鈴聲、傳呼機機的鳴叫聲、震動聲此起彼伏，爭先恐後地從舞廳各個角落傳來。地面上隱隱約約透着手機和尋呼機屏幕的光，在煙霧中詭異異常。

此刻，在場的消防隊員誰也意識不到，這些鈴聲、鳴叫聲將響徹一整夜，而且會在以後若干年後，時不時地在他們的噩夢中響起。

“看看有沒有活的！”李永生在面罩後面瓮聲瓮氣地喊，示意隊員們散開，自己則來到門口不遠處的舞池裡查看。

借着頭燈的光，李永生看到這裡歪七劣八地倒了7、8個人，或手捂口鼻或手舉手機，可以想象出他們面對死神時的掙扎。

一個少婦的紅色羊毛衫一下子吸引了李永生的目光：那少婦仰面倒在地上，應該是鮮艷的大紅色毛衫雖然已被熏黑很多處，顯得骯髒不堪，但依然能看出被毛衫遮住的豐滿誘人身材，只是這會兒，她狼狽不堪地躺在那裡，美好的軀體變得僵硬，本來姣好的面容因為充滿了不甘與絕望而顯得猙獰和醜陋。

李永生不敢看她的臉，順着她的手看過去——她的手緊緊地抓着一個人的衣服，然後，李永生看到了沒了呼吸卻依舊舉着手機的朴知修……

李永生胃裡一陣翻騰，連忙轉移視線，試圖壓抑住嘔吐。於是，透過隊員們頭頂的點點燈光，他看到舞廳後部宛如煉獄般的景象。在那一剎那間他就知道，不管自己是如何的不情願，這景象也將會伴隨着他以後的人生，不離不棄。

十幾分鐘後，跑到商廈外僻靜處的李永生停下嘔吐，這才回身看向身後的頂頭上司——消防支隊隊長楊明。

“隊長！”李永生接過支隊長楊明遞來的水，沒敢喝，先打個招呼。

“死了多少？”楊明語聲顫抖而急切。

“兩百以上。”李永生四下看看沒人，這才低聲回道，“具體數量不清，能見度不高。”

“完了！”

李永生從直接上司臉上的灰敗看到了這兩個字，正如他渾渾噩噩下樓時的想法。

5:20

馬九章看着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武育仁，疑惑不解地問道：“你也來執行任務？”

“不，不是。”武育仁臉上的表情十分奇特，話也說的磕里磕巴，“我，我，我來跳舞，被救出來的。”

“你命真大！”馬九章點頭，要不是自家的小子成天惹禍，這派出所的小小民警他怎麼會認識，“趕緊去醫院檢查一下。”

說完馬九章就朝亂鬨鬨的方向跑去。

“馬區長……”武育仁望着馬九章匆忙的背影，囁喏了半天也沒敢把自己在舞廳里看到過馬洪濤的情況講出來。

沒等馬九章趕到出事的卡車前，他就聽到從擠在一堆的工作人員群里傳出來一個嘶啞而悽厲的女聲“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啊！”

馬九章分開亂鬨鬨的工作人員，厲聲喝問：“怎麼回事？”

“她不讓屍體上車。”一個工作人員湊近馬九章的耳邊低語，“說那是她男友。”

馬九章低頭望去，一個年輕女子正趴在一名年輕男性屍體上，仰着臉怒視着周圍，表情憤怒而倔強，四個抬屍體的工作人員一臉無奈地站在她旁邊，其餘的工作人員也圍在四周正七嘴八舌地勸說。

“這是我們領導，有什麼你和領導說。”一個工作人員向那名女子介紹。

“領導？”女子依舊趴在屍體上，只是把目光投向馬九章，好一會兒才像剛反應過來，急切地說道，“領導，這是我男朋友！”

“不，不，這是我未婚夫，”年輕女子馬上改口，把左手豎起舉向空中，“領導，你看，你看，他今天向我求婚了，我們夏天就結婚！”

周圍的工作人員安靜下來，馬九章嘴裡發乾，幾次想要張口，卻又一下子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聽年輕女子繼續敘說。

“他還沒死，沒有死。我們夏天就要結婚了，他怎麼能死？我要送他去醫院，快，快，去醫院……”

年輕女子的聲音嘶啞低沉，隨着寒風吹到每個人的耳畔。

帝都廣場嘈雜的現場裡，詭異地出現了一小片安靜的區域，直到四個工作人員抬着又一具屍體來到卡車後面，四個人兩人在左兩人在右，拎着屍體的四肢隨着“1234”的口號一起用力一悠，把屍體扔到卡車後斗里。

年輕女子看着沉重的屍體在空中划過弧線，落在卡車的後斗里，落在屍體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然後轉頭看向馬九章：“你們，你們怎麼這樣？他們有姓名，有性別，有尊嚴。你們不能這樣啊！”

馬九章一個頭兩個大，一邊示意幾個女工作人員去攙扶那個年輕女子，一邊和聲細氣地對那女子說道：“同志，我們幫你叫救護車。”

“可她男友已經……”在馬九章的怒視下，開口的工作人員閉上了嘴。

好容易打發掉鬧事的女子，馬九章嚴厲地批評：“你們就不能靈活點！怎麼能把卡車停在這，停到那裡！”

馬九章四下看看，指定了一個相對隱蔽的地方，繼續吩咐道：“建個警戒線，不要讓圍觀群眾看到，尤其要防範家屬！”

10:03

市長劉秉實抬眼望望四周，最後看向舊城區副區長馬騰：“馬九章怎麼回事？”

“馬區長他，他昨晚在火災現場處理救災事宜，今早突發心臟病住院了。”馬騰心裡似有一萬匹駿馬掠過，驚得好像馬上要隨他上司而去似的。

“劉市長也是徹夜未眠，這會兒也是吃了藥才來開的會，馬區長……”市長秘書語帶不滿。

劉秉實抬手，制止了秘書。

馬騰望着面有不豫的劉市長，擦擦臉上的汗，一咬牙開口道：“今，今早，在清理火災現場時，發現了馬區長獨子的屍體，馬區長一下子沒挺住，暈倒在現場，這才送去醫院急救……”

小會議室里一片安靜。劉秉實只好乾咳兩聲：“那就先安心養病，這擔子你就先挑起來。”

馬騰的心裡再一次鐵蹄錚錚踏遍萬里河山。

“主管的宗副市長在京里學習，這次不能到場。”劉秉實整理一下思路，開始了會議，“這麼大的火災，估計省里很快就會有人下來。我們要做好心理準備。楊隊長，介紹一下火災具體情況。”

楊明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工作筆記，開始介紹起來：“12月24日晚，舊城區帝都商廈地下二層家具商場發生火災，起火原因正在調查。火災引燃家具，釋放出大量一氧化碳、二氧化碳、含氯化合物等等有毒氣體。因設計原因帝都商廈地上一層、二層和三層都裝有防火門，形成了煙囪效果，致使由家具燃燒形成的濃煙夾雜着大量有毒氣體沿商廈的東北、西北兩個樓梯上升，全部灌入了四層的陽光歌舞廳……”

“……帝都商廈私自在地下2層西南、東北、西北角的幾個樓梯間都安裝上了鐵柵欄門，從而對逃生與救援造成了嚴重阻礙……”

“目前，已經成功救出106人，死亡人數正在統計……”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楊明的聲音在煙霧中迴蕩在會議室內。

“你老實說，到底死了多少人？不可能只有100多。”市長秘書盯着馬騰，輕聲細語地開口。

此時，會議已經結束，小會議室里只有他們兩人。

“那應該是多少？”馬騰面紅耳赤。

市長秘書掐死馬騰的心都有了：“省里的人中午就到了，瞞不住的。你就交實底吧。”

“馬區長讓分開送的，送了好幾家醫院，人數不好統計。”馬騰猶豫半天終於說了實話，“目前的統計數據是267，還有一些目前確認不了身份的……”

“做好家屬工作，省里人在的時候千萬不能出事！”秘書被統計數據所震驚，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叮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