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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敘哀情---簡楊
送交者: 佚名 2004年12月11日13:16:15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一

李新河從家裡出來時,雪下得正大,他的眼睛受不了刺激,頓時充滿了淚水。他把圍巾拉到臉上,用手捂着嘴,低下頭,向自己的車子走去。因為昨天的天氣還好,他沒有把車開到車房裡,只是把電插上了。儘管插了一天的電,車在打起火來的一瞬,還是發出了那種遲鈍而沉悶的響聲,他讓車熱着,出去把電插頭拔了,又坐回到車裡。他把手放在方向盤上,外面的雪越來越大。女兒和兒子都已在車裡坐好。靜如的身影在房子的窗戶後面閃了一下便消失了。李新河狠踩了一下油門,在小區里轉了一個彎,飛也似地離開了。

李新河是個四十多歲的計算機工程師,來加拿大已經有十多年了。他這一次把妻子和一對兒女都放下了不要,鐵了心要到東部去,並且鐵了心不想再回來了。兒子丹尼已經拒絕和他說話,他無可奈何。女兒路希卻有些理解他要到東部的原因,也許是她年紀大一些的緣故,雖然她說她並不知道離婚究竟是誰的錯。

離婚從來不是李新河計划過的。很多年前,妻子和女兒第一天來到加拿大的時候,他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所有的移民家庭里都是有過一個象祖先那樣的開拓人物的,多少年後,當他的子孫追溯家族的起源時,他這個消瘦沉默的北方人將是他們可以想得起來的第一個人。但後來,象離婚一樣,他在生活中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控制:他的改行,兒子的叛逆,妻子對自己的蔑視,以及他在幾個月前的一點婚外的火花。

離開這座北方的城市時,機場外已經零下三十多度,即使他知道幾個小時後就可以沐浴東部的陽光,他依然搖不去骨頭裡面的那種寒冷。丹尼冷淡地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連看都不看他。他把女兒擁抱了一下,眼睛裡頓時霧氣迷漫。他還記着很久以前,當路希還是個嬰兒,靜如還和自己很相愛的時候,他把她們兩個人抱在懷裡的情景。

路希開始輕聲哭了起來。

丹尼皺着眉頭說:“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姐,別再丟人了。”

“閉嘴!”路希氣憤地說,“你知道什麼?你就知道你自己!”

“他才是只知道他自己!”丹尼不甘示弱,“你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閉上你的臭嘴!”路希又一次說。丹尼有些怕了,他很少聽見姐姐說髒話。

李新河說,“不要生他的氣,他只是個孩子。路希,我走了以後,有什麼事情千萬要告訴我,需要錢的時候,不要不讓我知道。”

“媽媽對我說你想把房子留給她,她卻沒有要,”路希說,“爸爸,你們怎麼也不象要離婚的人,好多事情是可以過去的,為什麼要這樣?”

他嘆口氣道:“已經都說過了,有些事情是怎麼也不能過去的。”

“當然,”丹尼嘲諷地說。

路希又說,“爸爸,你打算回中國嗎?會和那個人一起去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說,“你們就是我的家。”

丹尼又哼了一聲。

登機的時間要到了,路希拉着丹尼的領子,把他拖到李新河跟前。李新河把兩個孩子緊緊摟住。他們都很高大,他卻又瘦又小。丹尼掙扎了幾下,終於放棄了。

他摸着兒子的頭,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走了以後,你一定不會給你母親惹是生非,對不對?”

兒子點頭。

“你生我的氣是對的,一家人應該生死不離,我沒有做到這一點,你長大了不要象我一樣,”他說。

兒子又一次點頭。

“你以後要是想到多倫多一帶來上學,我們就還會在一起。”

兒子問:“我以為你會回中國的,你要是回去了,我到哪裡找你?”

“我不會回去,你們是我的家,你和你姐姐比什麼人都重要,”新河說着,又一次緊緊地抱住他們。

“那個女人,你不會同她一起去嗎?”丹尼問。

李新河微笑着說,“不去,我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別的女人。”

丹尼哀求地說,“既然沒有,你為什麼不能和我們回家去?”

李新河把他們鬆開了,“我不能。”

丹尼退了幾步,眼睛裡全是憤怒,“我永遠都不會到你那裡去,你讓媽媽很痛苦,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他說着便向機場門口跑去。

路希安慰着父親,“爸爸,你千萬不要難過,我會慢慢把道理講給他聽,他說的那些話都是無心的。”

李新河說,“我知道,我得進去了,你快去外面找到他。”

                  二

他坐在飛機上,依然想着兒子的話。他是個傳統的中國人,傳統到了守舊,所以在骨子裡,他愛兒子甚過了女兒。他當年離開中國到加拿大來念書時,他六十多歲的老父親居然激動得手舞足蹈,說,“去了以後,就把靜如接過去,讓她多生孩子,生個孫子!”李新河家共兄弟四個,每個人都只有一個女兒,父親從不和那些孫女們坐在一起照像,說他傷心。

李新河出國以後,過了七年才決定和靜如再要一個孩子。從醫院看了兒子回來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罪。有好幾次,他一邊扶着馬桶嘔吐,一邊大哭。其實,那一年,他的生活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他有了一份年薪六萬的工作,靜如一年也可以掙四萬多,路希在市繪畫比賽中拿了第三名,他們在城邊的新的中產階級的生活區里買了房子,房子裡有三個衛生間,他願意用哪個馬桶嘔吐都可以。但他卻不是那麼快樂。因為在那以前的幾年裡,他對自己失望的時候多於滿意,給妻子的責備多於擁抱,對女兒的推脫多於耐心和愛撫,他一天中的壞心情多過好的。他吐了之後,便想給父親報告丹尼的出生,拿起電話的時候,卻突然想起父母都已先後去世了,哥哥們每一次都是在把喪事辦完了以後才告訴他的,因為他們擔心他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他放了電話,把一瓶白酒拿出來,什麼軟飲料也不兌,再一次醉得不醒人事。

靜如是剖腹產,住了五天之後才出院。靜如把孩子帶回家時既不激動也不低落。但新河已經聽護士們說,妻子有些產後憂鬱症,有幾次人家發現她抱着丹尼sobbing。說的是sobbing而不是crying,就象中國人把哭說成是啜泣一樣,有很多微妙的意思。新河自己不相信靜如精神上有什麼異常,他也不願對那些老外多說什麼,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規矩,好些事情都是自己心裡明白,告訴別人又不能解決問題。妻子的那種精神狀態是來到加拿大後才慢慢有的,沒有了倒相反不是她。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她的那種變化,但是,不說別的,光是加拿大的沒完沒了的冬天就已經夠異鄉人憂鬱的了。如果他這個男人也能用生育作為憂鬱的藉口,他怎麼會不願意?

他和靜如的徹底分居其實就是從丹尼回到家裡後慢慢開始的。他們起初把丹尼放在雙人床旁的小木床里,靜如夜裡起來餵奶,和丹尼說話。新河的睡眠不好,工作壓力又大,經常失眠。所以他說自己想搬到書房裡去睡,如果誰想做愛的話,就在睡覺前約好,或者在電話里說黑話或者在飯桌上打暗號。他說玩笑一樣地看着靜如的臉色,她卻沒有笑,他有些很沒有意思的樣子。她什麼時候都很淡漠:去打工的時候干十個小時回來也不說什麼,聽了他的建議去轉行念會計的時候,每天開一個小時的車從一個城外的儲蓄所工作回來的時候,當她要去美國看望幾位同學被他拒絕了的時候,她要把丹尼送到保姆家而他堅決不退讓的時候……但那天她的淡漠卻讓他有些害怕,原因是她早已對做愛失去了興趣,對他的愛撫也越來越遲鈍。他也慢慢把那件事當成了催眠的有效手段,因為他即使被失眠折磨得很痛苦,也從不想用安眠藥。她說,“好啊!”說着就把丹尼從小床里抱起來,親親他的小臉說,“爸爸要去書房睡,就你和媽媽在一起,你很高興,是不是?”新河站在臥室的門口,心裡猛然後悔自己剛剛說過的話。

他搬出去後,在一個星期六,靜如就把丹尼的搖籃和一些舊物,在家裡的車庫裡擺了一個Garagesale賣掉了。丹尼到兩歲時才有了自己的房間,但新河卻沒有搬回去。他有時候和靜如一起住,有時因為熬夜工作而住在書房裡,象個兩棲動物似地。起初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奇怪,但漸漸地,他在書房裡花的時間越來越長。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站在臥室外,客氣地對妻子說:“今天晚上行嗎?”她點頭:行。

靜如人到中年,舉止間有一種成年婦人的風韻。新河在大學時,曾是學校里名噪一時的帥哥和才子,他的女同學背地裡都說靜如相貌平平。但歲月流逝,妻子仿佛有無限的後勁,越來越有魅力,而他卻早衰,先是掉發,然後減重,駝背,說話做事都有些緩慢,連他自己也能覺出和靜如之間的差異。他們兩個人仿佛是秋天裡同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一個到有霜的時候依然青綠,一個卻早早地枯黃了。除了掙錢養家,他別無雜念,倒並不抱怨什麼,只是他有一次和朋友說話時嘲笑起了自己的生活,說自己是實實在在的少林俗家弟子。朋友問,“ 怎麼這樣比喻?你不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坐在那裡就不由地想,自己這樣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起初還和她很規律地做愛,雖然沒有要到用電話打暗號的地步,但卻越來越沒有意思。靜如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她累,各種各樣的累:開了多長時間的車,做了多長時間的文案,去買菜了,明天要去送孩子上學,她肚子疼,胃也不舒服。沒有一次是痛快的。他已經不勝其擾。

他們結婚二十周年的那一天,她回來得很晚,走進臥室時,新河已經在床上等她。他買了一隻一千多元的鑽戒給她,她驚喜了一陣後,新河就開始愛撫她。她一直沒有拒絕,但做愛時的表情卻似乎很痛苦。他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的腹部很痛,讓他快些。新河坐在她的身上,血一下子就涌到了頭頂。她簡直不可思議!她知不知道自己今天在辦公室里多不痛快!他舉起手,狠狠地在她臉上抽了一下。她楞了一陣,立刻抽了回來。他閃開來,跳到地下,大聲地說,“你還是不是我老婆?如果是,為什麼我覺得我和你在一起時,我卻象個流氓一樣?你要怎麼樣?我花了一千多塊都不能讓你笑一下?我到底要怎麼樣努力才能讓你滿意?”她撫着臉,震驚着,大聲說:“你給我滾,滾!”新河迅速地把衣服穿好,狂怒地喊道:“你以為我願意讓你這麼做踐我自己?滾就滾!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我不能再和你這麼過下去了!”他走到門口,她在後面哀求一樣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猶豫了一下,停了下來,冷冷地說,“怎麼,你後悔了?”她靠在床邊,淚流滿面,“我今天去看了Richard.” Richard是他們的家庭醫生。他冷笑着說:“是他讓你說痛的嗎?”她看了他一陣,把臉上的淚水擦了一把,說, “是。”這是她找過的最拙劣的藉口了,為什麼她不直接說她討厭他,憎惡他的身體?她自己大概也不能相信她剛才說的話,竟含着眼淚笑了起來,說,“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了,你不會相信我的。”他有一種被嘲弄了的感覺,心寒得象在零下四十度的大雪裡凍了一夜。他以牙還牙地說,“你簡直不是人,你痛死了就好了。” 他摔門而去。

那天夜裡,他聽見她起來到樓下來了。她是去看一對兒女的,她有那樣的習慣已經很多年,不看他們就不能睡覺。她看丹尼在桌子上放了一杯冰水沒有,因為丹尼總要在夜間起來喝水;她會在女兒的床邊坐一會兒,說些女人之間的話題。然後她走回來,路過他的書房,雖然他們不在一起住了,她還是會進來坐一會兒。他們早已不再說自己的事情,而是說些諸如丹尼的腿都露在外面了,或者路希還在電話上和朋友聊天之類的話,然後她會說說前門和後門都關好了,電灶也檢查過了……然後她才會離開。但那天晚上,她沒有進來。她的腳步輕柔,遲疑不決,似乎在外面的走廊里站了一陣,他甚至都聽得見她把手按在了書房的門把手上。只要她能進來,他還會原諒她,他們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但她沒有。她把臥室關上的一瞬,他對她懸系在最後一寸游絲上的那點眷戀也徹底地扯斷了。

他再也沒有踏進那個臥室一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和她過了這麼多年。婚姻對他來說,已經成了一個愛情未遂的陰謀。他相信自己和任何一個女子生活都會比和靜如好。究竟還有什麼比這種生活更為可怕的!他在徹底對靜如絕望後,特別地懷舊:大學時代的一些模糊了的女子的形象,他認識她之前的交往過的女朋友,辦公室里善解人意的女同事,甚至一些旅途中的談得還算默契的女過客,都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他心裡復活着。當路希把她的男朋友帶回家裡時,他看見兩個年輕人在後院的桌子上寫作業的情景,不禁有一種落淚的感覺。他們是那麼地年輕,空氣中似乎都洋溢着一種不可遏制的活力。不象他,走到哪裡,都仿佛有一種麵團發酵過頭的不新鮮的味道。

                  三

就在那年夏天,在朋友家的晚會上,他認識了一個剛從北京來的訪問學者。她叫蘇慧,第一次見面,她就告訴新河她是離了婚出來的。當時,靜如和孩子們也在。雖然象往常一樣,新河並不願意參加別人的晚會,也想早點離去。但那個容貌平常的女子吸引了他。吸引他的根本原因是,她是比自己低三屆的校友,居然還記着他當年在學校時的風光。

新河的生活已經過得有些末路了,猛聽得一個女子描述他當年的瀟灑竟不由得萬分感傷。他掠了掠自己不再濃密的頭髮,瘦瘦的脊背挺直了一些,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激動。他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下,有些氣干雲天地說, “有什麼事情,一定找我。”他說的是句廢話,就象他說“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時,是在這裡呆久了之後的條件反射。社交中不和老外客套不行,同樣地,不和同胞熱情也不行,他早已是訓練有素了。但蘇慧卻開始頻頻找他,有事也好,無事也罷:問健康卡在哪裡辦,移民局在哪裡,甚至這個城市有幾座橋,最老的旅館有多少年的歷史,等等,等等。他總是有答案。他知道,她並不是真正地軟弱,萍水相逢中的一點星光,不見得真能給她多少在異鄉打拼的勇氣;他也知道,自己年輕時的那點魅力其實和幼稚一樣可笑,根本不可能讓一個從婚姻里衝殺出來的女鬥士崇拜得五體投地。他給她的是自己辦公室和手機的號碼,當靜如不注意的時候。女人都是那樣地狡詐,他的一點下意識就讓蘇慧把自己看透了。但他很滿足。他很久沒有被女人那樣注意和尊重過了。

在家裡的生活卻越來越艱難。路希想搬到她男朋友那裡去,她就要二十一歲了,不少加拿大女孩子象她這個年齡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了,大多數也和男朋友同居了。丹尼則開始問他一些關於性的常識,他無比尷尬。和自己老婆都不能說的話題,難道他會瘋了一樣和十多歲的兒子交流不成?他心驚肉跳。兩個孩子都長得高大美麗。丹尼已經超過了新河的身高,是學校里的籃球主力,功課和社交一樣好,常有女孩子打電話約丹尼出去。新河早已把靜如當成自己最大的敵人了,但不得不與她聯手。兩個人商量的結果是,路希和靜如一起去找社區護士諮詢有關青少年性行為的材料,路希不能搬出去,但要懂得避孕,其他的事情就含糊不清地帶過。他一個人躺在自己的書房兼臥室里,心情萬分沮喪。如果他不來加拿大而一直在國內教書,絕對不會為這些事情頭痛。當然,如果不來的話,別的問題也就不會有了,他和靜如或許還會象大多數正常的中國夫妻那樣,吃飯洗衣,說話相愛。想到最後那兩個字時,他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靜如帶着兩個孩子購物去了。他在家裡看書。手機響了,是蘇慧來的,問他願意不願意去聽一個移民律師的講座。新河的公民也有了十好幾年了,實在對那個講座沒什麼興趣,但考慮到蘇慧沒有車,他就答應了。聽完了報告,他們出來,蘇慧說自己早飯都沒有吃,兩個人就到了附近的一家越南餐館。他抽煙,兩個人便在抽煙區坐了。象平時一樣,聽她說話是一種享受,兩個人把母校,國內以及這裡的生活說了個差不多。他聽見自己無比輕鬆地笑着,心情由於她的陪伴非常晴朗。他無意間把頭扭向非抽煙區時,心卻不由得往下一沉。

抽煙區和非抽煙區是用一道木屏風擋開的,抽煙區的地勢略為低一點。他看見了靜如,路希,丹尼正朝收銀台的方向走去。他們來了多久,是比自己先來的還是後來的,他並不知道,但他們匆忙離去的樣子卻告訴他,他們看見了他。他追了出去,他家那輛灰色的豐田停在餐館的對面,靜如正往車裡去。他喊她的名字,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便把車門關上,車子瘋了一樣地從他身邊經過。

他回到餐館裡,蘇慧問他怎麼了,他說他看見了靜如和孩子們。兩個人不再說話。隔了好一陣,她說,“我們只是朋友,什麼也沒有,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他煩燥地拿出一支煙,點了三次都沒有點着。他叫住正要經過的一個女招待,問人家要了一包火柴,這才把煙點着了。在煙霧瀰漫中,他接着蘇慧的話說,“這麼大的人了,有什麼好怕?要來的總是要來的。”她就從桌子的另一側把手伸過來,輕輕放在他手上。他沒有動,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禮貌地把手放在那裡,過了一陣才收了回來。

靜如就在那天晚上提出了離婚,他立刻答應了。兩個人然後把孩子們叫來,說了離婚的事情。路希歇斯底里地哭着,仿佛要離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她自己。丹尼跑回到屋子裡,一會兒又跑了出來,把一個盒子扔到他面前,裡面是一個捲菸器,和一大包卷好的煙。因為新河一直喜歡自己買了煙絲用捲菸器來卷,他抽煙不多,經常是讓煙在自己的手裡燒掉,看着煙圈,他象打坐那樣地思考。丹尼說,他和路希知道新河的捲菸器已經壞了,所以買了新的給他,還給他卷了一些煙,準備用彩紙包了送他。“你讓我噁心!你怎麼能夠沒有一點羞恥?我是你的兒子,你是我在世界上最看重的人,你讓我失望到了極點!”兒子是骨子裡的異族,中文已不流利,在說正經事的時候總是英文,比如表達憤怒和愛意的時候,這一次當然也沒有意外。

新河一點都沒有為自己辯解,他象大多數的中國男人一樣,年輕時被父親教訓,中年時為兒子蔑視,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曾經被任何人重視過。說到底,他不過是個男人,必須沉默,包容,不圖回報。男人是自家親人們開玩笑的話題,卡通片裡的一無是處的主角。男人懶散,不整潔,玩性十足,童心改不徹底。男人還有些外星系的味道。只是,他的可笑之處,不是象那些外星人失去比例的五官和四肢,而是他在拼了命為家人打造生存環境時,已經不再有時間細膩地捉摸妻子兒女的感情了。他們都以為他這個男人是有心冷淡他們的。

他從地下撿起了那個捲菸器,平靜地說,“我很喜歡這個禮物,謝謝你和你姐姐。”丹尼卻用腳把他自己面前的煙踩得粉碎,每一腳,都象踩在了新河的心上。靜如喝道:“丹尼!”兒子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停止了下來。靜如說,“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我們的離婚不是你們的,爸爸並不會和你們離婚。”丹尼帶着哭腔說:“離了婚你們就不在一起了!你的話我聽不懂了。”他說完就跑到樓上去了。

新河拿起自己的防寒服,到了後院裡。過了很久,路希走出來,抱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問,“為什麼?爸爸,難道是因為我不聽你的話想要搬出去嗎?”她剛剛上完大學二年級,是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從沒有讓新河失望過。“不是,天底下沒有比我更驕傲的父親了,”他說。路希又說,“離婚是他們加拿大人的事情,不是我們的。”他苦笑起來,“離婚不是哪個民族的特長。我和你媽媽走到了這一步,不離就會彼此仇恨了。”“為什麼是那個女人?她哪一點比媽媽好?媽媽一直那麼辛苦,掙了很多錢,卻很少為她自己消費,都要用在我們的身上!你連一隻結婚戒指都沒有為她買過,”女兒說。他想告訴女兒,他不是沒有買過,但說什麼都遲了。

門開了,靜如走出來,把路希拉了回去。過了一會兒,靜如走過來,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說,“我剛對他們講過,我們離婚和今天的那位女士無關,丹尼還小,但他總會明白的。”

他聳聳肩,“但願。”

“你和路希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跟她說,我不戴戒指是因為我們結婚的時候,國內還沒有講究那些,後來不戴是因為我不喜歡首飾。”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怎麼沒有買過戒指?”

她想了想,悽然一笑說,“你後來要我退掉,我就去退了。”

他心裡想,竟是天意。

她開始說家裡有多少存款和退休金,房子值多少。他知道她在和自己攤牌,心裡不由地有了怨氣。但聽完了後,她的話卻讓他意外。她說自己有穩定的工作,養老金和一些RRSP,並不需要他的贍養費。路希有獎學金,和一份半工,也可以過得去。只是丹尼還小,今後受教育需要花費,希望新河能夠想到。她不想借着離婚敲詐他,世界上只有她知道他來了加拿大之後是多麼地辛苦。他聽了之後心中格外酸楚,說自己一個人出去後並不需要那麼多錢。他說會把房子留給她,剩下的存款兩人分一下就行了。她默默地聽着,又一次說,她並不需要那麼多的錢,房子她可以住,但產權還是留給他。他說自己準備申請轉到公司在東部的分點,去那邊再另起爐灶,買個一居室的房子就行了。她轉身往門裡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這個房子的產權是你的,你以後就會明白的。 ” 哪裡還有什麼以後,尤其是對於他和她?他仰天苦笑。

                  四

他到了東部後,開始了單身漢的生活。對蘇慧的熱情他已經有些冷卻,他的心始終都系在另外三個人身上。二月份的時候,他接到路希的電話,說她要趁着春假來看他。新河非常高興。

路希進了他的公寓,看見他的狼狽之態便立刻說,“爸爸,我不能讓你在這裡住下去,還是回家去吧。”

他說,“這兒就是我的家。”

他接着問丹尼和靜如的情況,路希說,他們並不知道她來這裡,他們以為她和朋友們去旅行了。

他說,“你應該告訴你媽媽,她會讓你來的。”

路希說,“爸爸,我這次來這裡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她坐在沙發上哭了起來,哭得非常傷心。

“怎麼回事?你聖誕節前考試考砸了?還是寫論文抄襲被除名了?是和男朋友崩了?還是你懷孕了?”說到最後一句時,他變得絕望起來。

“都不是,是媽媽,她病得非常重。”

他跌坐在沙發里:“什麼?”

“你走的時候,她已經有了卵巢癌,現在已經擴散了,”她說。

他震痛着,說不出話來。

“我和Richard醫生談過之後,就要打電話告訴你。可是媽媽不讓,她說她怕那個女人也到這裡來了。可是,爸爸,你不會恨媽媽恨到了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意的地步,是不是?”

“怎麼會,你們三個人比什麼都重要,”他喃喃地說。

他說着站起來向廚房裡走去。

路希淚水滂沱地跟着他,“爸爸,醫生說那種病要很多年才會惡化。說症狀之一是病人經常腹部不舒服,腸胃也不合適,為什麼你會沒有注意到?”

他不敢回頭,他怕自己眼睛裡的淚水把女兒嚇壞了。他能說什麼?說“因為你母親已經有很多年都拒絕和我住在一起,因為最後一次和她做愛的時候我打了她,她跟我說,她很痛,她已經看了醫生,我卻以為她在找藉口”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靜如是因為病拒絕着自己,還是拒絕了自己之後才開始有了病。但如果那次自己相信了她,或者對她細心一些,怎麼會不知道?他一直是她的丈夫,對不對?

他聲音顫抖,“路希,我怎麼樣才能原諒我自己?”

路希把他拉着轉過身來,說,“爸爸,你和媽媽都很可憐,你們為什麼不可以好好地說說話?”

他搖搖頭,因為他真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不再和靜如說話了。他們剛戀愛的時候,他很容易就把她逗得大笑,那時候,他們都沒有什麼重壓,他是搞笑的專家,她是忠實聽眾,開心是責無旁貸的事情。

他一遍又一遍回憶着自己和靜如的生活,心情淒涼。他在加拿大的這些年中,讀過兩個學位,換過五次工作,在四個城市裡住過,在買房子前在七八個公寓裡藏過身。他讀書時為教授打工,熬到深夜才回家,從不知道她是怎麼在家裡度日子的,但每一天回來的時候總是希望孩子不再吵了,飯依然是熱的,妻子依然等着他。而她一年四季也總是在等着他,即使第二天很早要去餐館裡打工,她不見他回來就無法入睡。他工作了的時候,她也在工作,但他不能沒有乾淨的襯衣和花樣翻新的晚餐,孩子們依然得聽話,房子要整潔,儘管房子大到了很難用她一個人的人力維持整潔的地步。當然,他是這個家裡唯一有苦惱的人,他從來沒有真正問過她有沒有苦惱。她總是很平靜,好象總有特殊的渠道平衡她自己。而他什麼也沒有,他只有她。朋友是她,親人是她,伴侶也是她。

他們的生活穩定之後,她突然瘋了樣要義務給中文學校的孩子們教美術,因為她以前是個學美術的。教了幾次後,他把臉子給她看,說丹尼哭着喊媽媽,路希不聽他的話,他在辦公室受了不折不扣一個星期的“洋”罪,周末難道還要做保姆不成?她辭職回來之後,他再不抱怨。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出國前給她的承諾,他曾對靜如說,你出去後就去學美術或廣告設計,你有那種天份。那時,她看他的眼睛裡還是有光芒的,因為他雖然不再象上帝般絕對正確了,但還象聖徒一樣不缺乏誠懇。等他掙到一年八萬年薪的時候,靜如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提做畫的事了,丹尼卻突然間對繪畫產生了興趣,但她連教兒子畫畫的心都不再有。因為新河總是對兒子說:在這個國家裡,只要你是少數民族,用藝術謀生都是很難的,看你媽媽,十年裡賣了兩張畫,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加元。靠畫畫養家,一家人都會餓死!他現在想起來,不由痛不欲生。能說出那種話的人,除了他這種結了十幾年婚口無遮攔的混帳之外,還有哪個?

後來的她越來越被種種瑣事淹沒起來。夏天,除了照顧一家人的起居外,她開始和他在後院裡種菜,長豆莢,荷蘭豆,中國大白菜,芥藍,西紅柿,黃瓜……那是他的計劃,他的中國歷史學得很好,還記得當年南泥灣是怎麼給八路軍提供維生素的。而她原是想在後院裡種滿花的,她想請工人來在後院的前半部鋪一層不規則的石板,在縫隙間種一些地苔,說每年春天來臨時,青青的地苔就會把一塊塊的石板鑲起來,後半個花園裡則春意爛漫,因為那裡會長滿玫瑰,嬰兒的呼吸,雛菊和丁香,三面的木籬笆上還會綴滿白的紅的和綠的爬藤。那是她藝術家個性的最後的一次掙扎。新河卻說石頭縫裡的草不比門前草坪上的草,長高了,誰去剪?她說她會,說得有些着急。他哈哈大笑,於是她什麼也沒有種,只是在後院的一個角落種了些容易成活的常綠草木,遠遠看去,竟和蔬菜的顏色差不多。但那些菜卻長得熱熱鬧鬧。當超市把荷蘭豆賣成三個加元一磅時,他家的後院裡仍是貨源不斷,吃得連新河自己都有些厭惡。

夏天的時候,他們會去郊外釣魚。靜如並不很喜歡在烈日下曬一整天,但孩子們喜歡出去,於是她就去了。在新河給孩子們講故事或大家午休的時候,她做了燒烤,但總是胃口差,喝幾口果汁就算吃過了。她忙完了,就躲到車子裡讀閒書,但她一次次得出來做看客。大家每釣一條魚都要把她叫出來欣賞,因為每個人的魚在他們看來都是最好的。丹尼小的時候,即使是把鈎子掛在了石頭上,也要欣喜若狂地拉她去看。回家的路上,路希在前面的椅子上睡覺,丹尼則把後排都占滿了,靜如把瘦小的身體緊靠在車門旁,兒子的腿壓在她身上。有多少次出去的時候,她都是有經期,但晚上回來了,她卻是一家人中唯一有力氣幹活的人。她收好大家的髒衣服,把晚飯做好,洗了碗,把釣的魚凍到冰箱裡,她給大家準備明天的午餐。因為無論發生什麼,大家還是要有可口的午飯吃,每個人依然要有乾淨的襯衣穿。而她工作的地方卻是在城外的一個小鎮上,要開很長時間的車去,然後再開回來。她是可以重複使用的充電電池,只要過一晚,精力又會無比飽滿。

                  五

新河從東部回來看靜如的時候,她的癌細胞已經不可控制。卵巢癌就是那麼一種病,不動聲色地隱藏很多年,到發現的時候,治癒的希望幾乎已經渺茫。她用很多的Dilaudid,幾乎一個小時四毫克。只要能夠減輕她的痛苦就行。她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精神極度混亂。她常常認不出新河是誰。她混亂中喊過很多人,她的父母,兄妹,兒女,還有幾個十多年都沒有見過面的大學女友,但從沒有喊起過他。只是有一次,她從病床上坐起來,因為丹尼走了進來,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丹尼,無論丹尼對她說什麼,她都很聽話地點頭。丹尼走了以後,新河問靜如剛才進來的是誰,她說是她的兒子。她的臉上充滿了溫柔,“他和我過去的先生很象,他和他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一模一樣。”新河聽了大慟,因為她還記着自己年輕時的樣子,記着要和自己離婚的事情,但獨獨不知道他已經痛苦不堪,就在她身邊守候着。很多年前,他剛把她接到這個地方時,看着她在分別之後新增的憔悴,他是在心裡發了誓要和她相守一生,不離不棄的。

靜如的葬禮上,一個中年的金髮女子走過來對新河說,“捷妮是我認識的最了不起的女人之一。”捷妮是靜如的英文名字。他茫然地看着那個女子。那個女人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和捷妮一起在一家中餐館打過工?我叫阿曼達,我在那裡洗過碗。”他的記憶慢慢倒回到很久以前的一個昏暗的中餐館的廚房裡,一個神經質的用台山話罵人的女老闆,一個鑲着好幾個金牙的只會說廣東話的廚子,只有一個角落較為明亮一點:靜如和那個洗碗的金髮女郎阿曼達。靜如是餐館裡的小雜工,那是她到加拿大後的第一份工作。她常說阿曼達那麼年輕,又沒有語言障礙,在餐館裡打工是暴殄天物。阿曼達很快就辭了工回去念高中了。她念高中的時候已經二十歲,她是個未婚媽媽。

“是你?”新河望着那個女人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捷妮當年對我說的一些話,我可能會永遠在那裡呆下去,”阿曼達說。

她接着便講起在打工的時候,捷妮經常說她想畫的一些畫,說做畫是她唯一的愛好。有一天捷妮把兩幅畫拿給阿曼達看,畫的是路希在雨地里走,一棵乾枯的老樹在她的身後,樹幾乎把半個畫面都占了。那幅畫給人一種非常沉重的感覺。接着捷妮又展開另一幅給她看,畫的依然是路希,只是沒有了雨,樹綠得春意蕩漾。阿曼達說。“我當時想,這個瘦弱的中國女人居然在這種地方還如此樂觀,真是不可思議。我過了不久便辭職了。大學畢業後,在銀行里找到了工作。兩年前我到了這個城市,又和捷妮成了好朋友。”

他離開了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又一次陷入哀思。這個叫捷妮的女人就是那個嫁給自己二十幾年的妻子嗎,還有什麼事情自己不知道嗎?

一天下午,他走進靜如的臥室,把她的抽屜打開。他有些不安,不時地回過頭,好象她會在門口出現。她的抽屜很整齊,一個個文件夾里,東西分門別類地放着。她的抽屜里有一個紙盒,他打開來,裡面是一些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有漢語兒童教育材料,有一些她喜歡的散文,還有些食譜和華夏風物的介紹。一篇文章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個叫“捷妮”的人寫的,題目是《結婚戒指》,是靜如當年寫在本地華報上的一點文字:

“我結婚已經多年了。在我剛和我先生結婚的時候,我還在國內的一個畫報社工作。從家走到辦公室,五分鐘就到了。不高興的時候,我穿着拖鞋去上班也沒有人管我。在那個象世外桃源的地方,我不自覺地就養出來了些‘仙氣’來。我母親看不上我那種散漫的態度,曾經嘮叨說:‘你高興什麼,你連結婚戒指都沒有!’

我的女兒已經長到我眉心處了,有這麼大的女兒,戴不戴戒指有什麼必要呢?

一次野餐時,我與幾個朋友坐在一起。傑克是個有五個孩子的中年人,希拉則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彼得也有個女兒。我們四個人正好坐在一排。阿曼達問,‘你們怎麼都不戴戒指?’傑克說,他是個農夫的兒子。父親給了他很多教誨,其中兩條他最難忘。一是不要不把拖拉機的火熄掉就坐在旁邊吃午飯;二是男人用不着總把戒指戴在手上,要是不小心手指卡在什麼機器的縫隙中出不來,必要時為了保全性命得把手指鋸掉。希拉說,她的教會不允許人們戴結婚戒指。輪到我了,我說,自己結婚的時候都沒戴過,難道過了這些年還要和別人證實什麼?彼得說,他以前結過一次婚,那個女人不打招呼就跑了。他後來又有了一個女友,同居已經五年了,總想娶她,把戒指套到她手上,給她一個名分,但是他不知道怎麼找到過去那個女人離婚。阿曼達說,她是一直想把結婚戒指戴在手上的,但現在,她孩子的父親即使願意娶她,她也不願意了。‘嗨,加上阿曼達,我們就是五個人了,’傑克說。

我坐在他們中間,突然想起自己不是沒有過結婚戒指。我們結婚的時候,兩個人的積蓄加起來還不到八百圓,但幸福得很。先生從可樂的瓶子上取下一個塑料環,套在我手上,說,‘總有一天我會有錢的,我會給你買一個象銅錢那樣重的傢伙。’

即使有了那樣的東西,我還是更喜歡可樂戒指。有些東西是用錢代替不了的。”

李新河繼續翻着那個紙盒。他摸出了自己給她買的戒指,她從沒有退掉,但也從沒有戴過。她就是那種奇怪的女人,有無數別的女人不以為然的原則。他在和她領了結婚證的那個晚上,確實把一個塑料圈從飲料的瓶子上取下來,玩笑一樣地說,他有一天會把一個象銅錢一樣重的東西套到她手上去。他說的半真半假,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那麼永遠地窮下去,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買得起那樣的東西給她。即使在那個時候,他就有些知道自己性格里的短處的。她從不抱怨。從不問男人要東西的女人卻是最難滿足的女人,因為她要的東西總是有些虛無。她沒有把那個鑽戒拿出來過,倒是對那個塑料戒指一直念念不忘。

然後是她的日記。還是那個厚厚的藍色的本子,從認識他的時候開始用,用了很多年,最後卻放棄了。

李新河翻到了第一頁。那一頁已經撕去了。他又是一陣大痛。因為那一頁上的字他仍然記着:“我一夜沒有睡,因為我戀愛了……”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後靜如回去寫的日記。她後來曾拿給他看。他們經常用那句話攻擊對方,他說,“你不喜歡我,為什麼一夜沒有睡?”她則說,“你這個人真不值得我一夜睡不着。”他們那時很相愛,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謂地久天長的愛情,那就是李新河徐靜如的愛情。那天約會回去後,靜如躺在她的鋪位里一直沒睡。她住的是下鋪,把窗簾的一角輕輕掀開便看得見外面的黎明。她看見清潔工把一堆樹葉子掃在一起,點起火來燒着,她悄悄跑出去,站在宿舍門口看。她在日記里寫道,那氣味她會終生難忘。之所以難忘,是因為在前一天晚上約會的時候,新河假裝深沉地說過他喜歡乾草被燒掉的情景,“有一種摧古拉朽的意思。”好象他真地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似的。

他在床的左邊躺了下來。那是他過去的位置。他朝右邊看去。這一次,他的手裡沒有報紙,也沒有辦公室的文件。他會聽她說在儲蓄所里遇見的古怪的顧客,那些胖同事的新的減肥計劃,甚至一些電影明星的新聞。他會用兩個耳朵一塊捕捉她的每一個微笑和每一聲嘆息,用兩隻眼睛一起追逐她的細微的疲勞和注視他時的隱隱的失望。如果他知道生活會如此迅疾地掠過,他會象拼命工作那樣,努力去記住每一個和她相守的日子。但她已經不復存在。在他的記憶里,日子重複着,她總象月光一樣無形沉默。但倒回去二十多年的事情,卻歷歷在目。她和自己同屆,是個美術系的女孩子,不大聰明,因為他總是教不會她打橋牌,他起初也不覺得她漂亮,但她有一種難忘的清純。她給很多男生都畫過像,就是不給他畫。他問她為什麼,她老實地說,“我不能看你的眼睛。”他又問為什麼,她說她相信自己在喜歡他。他再一次問了為什麼,因為很多女生都說過很多理由,說他才華橫溢,說他氣質憂鬱,說他需要別人照顧他的生活,甚至說他是她們世界裡最燦爛的陽光。把他說得都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那麼靜如也應該有一個理由。她努力了半天說,因為你英俊。然後不好意思地補充,“人們常常會因為一個人的英俊而忽略他的個性。對優點如此,缺點也是如此。”她說完就如釋重負地離開了。他站在那裡,象醍醐灌頂。

新河就在那一天從浪子變成了專一的男朋友。因為他從來不相信自己就真地比別的男生出色,雖然他並不介意長得比他們英俊一些。他第一次把靜如約出來的時候,她很吃驚。她說,我喜歡你但從沒有想過要和你在一起。他不解。她說,因為你太驕傲,儘管沒有多少應該驕傲的理由。他想走開,但她的敏銳吸引着他:你又驕傲又固執,和你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聰明”的她第一次就把他看了個徹底。

她其實一點都不醜,反而美麗。她和他走在一起的時候,總有男生回頭看她,而不是女生們來看他。那時的她美得獨特:她神采飛揚,因為他們愛得難捨難分;她的眉目間又有些憂鬱,因為他愛她的方式很霸道。其實他總是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少理由那樣操縱她的生活的。

李新河第一次約會回來也是失眠的,不全是因為愛情,還有一些痛苦。他不敢確定自己是否懂得怎麼愛她。他那時沒有告訴她這些,是因為他不應該有不知道的事情;後來仍然沒有告訴她,是因為他忘記了,不重要了,也不想再說了。

他們都是十九歲。

十九歲的時候,他以為一生的時間漫漫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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