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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荊棘鳥:哎呀,靖港!
送交者: 紫荊棘鳥 2015年04月22日08:06:4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1)
    “......黃雞婆,咯咯噠,
    船姐兒灣在周家壩;
      竹篙一響,船又到了靖港;
      船到靖港口,順風都不走......”

這首童謠,是我小時候祖父教我的。這首童謠總共大約十句,可惜現在我只能記住一半了。“船姐兒”就是船兒的意思,這裡“姐”只是個發輕聲的虛詞。靖港是祖父的出生地,在望城,長沙市往北約莫 30 來公里。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之一,靖港或許是湖南最著名的歷史名鎮,比湘西的里耶鎮和芙蓉鎮還有名,儘管肯定不如江浙的那幾個(例如周莊,西塘和烏鎮)名揚天下。

靖港是因為李靖而得名。相傳當年初唐大將李靖從討王世充後受命征討南蠻蕭銑,領軍鎮守溈水港口(就是現在的靖港),為平定南疆立下了赫赫功勳。後李靖離開湖南奉命征討突厥,百姓念其恩德,在靖港立李靖祠,有聯為贊:
      溯湘水南來,百里河山,仗此樓台鎖住;
      唱大江東去,九天煙雲,好憑弦管吹開。
後曾國藩領兵在靖港和鼎盛時期的太平天國大軍激戰,曾國藩戰敗投水自殺,幸被部下救起。民國時代,靖港一度成為中共湖南省省委的駐地。當然最吸引遊客的可能還數鴻泰坊,這座修建於雍正早期的青樓院是整個長沙地區唯一保存下來的青樓院。

一直沒整明白打頭那首兒歌所說的“周家壩”在哪。是在望城,抑或寧鄉甚至更遠的益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沿着溈水上溯,就能找到周家壩,說不定順道還能經過皮膚 (pifu01)家擱有擂棰吐洗衣服的石階和桃木跳板。用竹篙撐起烏蓬船從周家壩順江而下,只需“竹篙一響”,烏蓬船不久就能到達靖港,溈水(湘江主要支流之一)和湘江匯合處。“船到靖港口,順風都不走”說的則是當年靖港的花柳繁華,有道是“朝有千人作揖,夜有萬盞明燈”,湘江和溈水河畔都是說不盡的富貴和溫柔。民國時代,約有兩萬人口的靖港是湖南四大米市之一,和湘北的津市,湘西南的洪江同為湖南三鎮。

靖港依水而建,靠水運得以繁榮,曾祖父和伯祖父當年就是在靖港撐船販賣物資為生。祖父是家裡最小的,那時是個幫工,但無論如何祖父這輩子算是和船結下了不解之緣。祖父不似伯祖父那樣有股迂腐之氣,記得孩提時代我生性膽小羞怯,祖父就將胸部一拍,或者將腳一跺,豪氣頓生,嗓門提高八度訓誡我道:凡事要出得眾(就是要落落大方的意思),畏首畏尾有什麼出息?想當年你爺爺就是孩子王,一群孩子的頭!可是那時我不懂得“孩子的頭”具體是什麼意思,只是依稀覺得孩子的頭就必須得出頭替人打抱不平。我畏懼地側眼看着祖父,似乎覺得一絲陌生:難道他那時動輒和人打架鬥毆?似乎不像,因為祖父的鬍鬚是花白的。

2)
新中國成立後,湖南三鎮(靖港,津市,洪江)相繼沒落,繁華不再,其中以靖港尤甚,後兩個城鎮(津市和洪江)至少還一度掙來了省轄市的地位,儘管如今充其量也就個較大的縣城一般大小。五十年代溈水改道,流經南面的新康注入湘江,靖港自此失去了河港的地位,再加上陸運基本上取代了水運,昔日擁有近兩萬人口的“小漢口”靖港直接衰落成了一個只有不足一千人口的普通鄉鎮。昔日的花柳繁華地,就此淪落成了一座空鎮,死鎮。我沒去過靖港;而且自我能記事後,我也沒看到祖父重返過靖港,也很少說起靖港,好似乎他老人家和那裡本來就沒有什麼聯繫。祖父的故鄉竟然已是衰敗,而且早已衰敗了。

如此這般到了本世紀初,靖港突然變得繁華起來了,因為它成了歷史文化名鎮,這可是國務院蓋了大印的。那時老百姓口袋裡開始有了余錢,於是開始熱衷於旅遊,那棟滿清遺留下來的青樓院鴻泰坊,就騙去了好多遊人掏腰包。古代的溫柔富貴和現在的富貴溫柔是不一樣的。現在只有富貴,溫柔是粘合上去的,虛假不真實;而古代的溫柔和富貴是融在一起的,你區分不開。在大紅燈籠高懸的鴻泰坊那裡,你可以看到李師師和蘇小小的仿真蠟像,栩栩如生地衝着你似笑非笑;還有慘死在床上的陳圓圓,那一襲猩紅就猶如一襲血紅。現在的遊客就喜歡這種視覺盛宴,因為那象徵着狂歡和征服,因為大家平日裡都是壓抑着的,多年來養成的本能就是順從和屈服。它們需要一種發泄。

                 (鴻泰坊里的陳圓圓

父親決定弄點錢搞點投資,考察後商議的結果,就是打一艘貨船。那時祖國的基建要麼是方興未艾,要麼是如火如荼,反正船打造完畢下水後跑運輸,2-3年就能收回成本,那效益還是很誘人的。一家人都是船盲,除了祖父外,不過祖父精通的是木筏與烏篷船,現在需要打造的是鋼板船。無論如何,祖父很興奮,跑符骨牌都不打了,張羅起他的“人際關係網”,因為我們需要個懂船的船長,管理手下十來個僱工,而管理帳目的,必須是父親信得過的。為了證明自己的“同學關係網”也一樣有效,我居然聯繫上了武鋼的某某,儘管最終沒有從武鋼買鋼材,但那卻是無損我的驕傲。船長定下了,喚作冷師傅,也不知他啥來路,反正算是祖父網來的人才,為此祖父一直感到欣慰自豪。我知道某種意義上這相當於祖父船夫生涯的延續。冷師傅推薦的造船廠,位於新康,新溈水流經那裡,注入湘江。往北十公里,就是靖港;往南,則是望城縣城(現在改成了長沙市的一個區)。八十高齡的祖父和父親,冷師傅等一起到了新康。那是暑假,我也一起去了。沿着湘江的一條公路北上,右邊時不時有一些沙洲,包括我們曾經縱情玩樂過的月亮島。那時月亮島沒有建造跨越湘江的大橋,田園氣息明顯。如今要覓一塊安靜的沙洲,還得北上尋覓,例如香爐洲。它們都像柳葉,安靜而溫柔,漂浮在湘水裡,只是那份安靜和溫柔總是被我們一點一點地蠶食。

很快和新康造船廠達成了協議,據冷師傅說這是頗不容易的,因為新康船廠那時雖然沒啥規模,但剛被長沙造船廠吞併,據說那裡即將成為長沙造船廠的一個主要生產點。長沙造船廠雖然也不大,但和鄉鎮企業比,總算是正規軍。打艘排水量幾千噸的貨船,其實口碑不錯的鄉鎮企業一樣可以,要價也便宜得多,儘管通常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師傅吃住在那裡監工。但父親和冷師傅以較低的價格和新康造船廠達成了協議,大家都很高興,尤其是祖父。那時祖父已是八十掛零的年紀,我那親切慈祥的奶奶已經仙去了差不多二十年。我能依稀記得奶奶的模樣,光是念着她走得早這點,我就心酸得想哭,更別說和她相伴幾十年的老祖父。我突然覺得祖父其實是那樣的孤獨。

一家人(只是母親沒來)和冷師傅在望城縣城一家小餐館吃了頓晚飯。從餐館出來,太陽幾乎要下山了,黃澄澄的斜陽將人影拉得很長很長,若非有什麼東西擋着,那拉長的人影一定可以鍍上湘水的彼岸。江心也是一個不知名的沙洲,狹長狹長的,像橘子洲,只是沒那麼綠,所以沒有那麼令我熟悉而已。站在沿江公路旁,我看見那斜陽將大家的臉照得金黃金黃。但我們的身影卻並不是金黃色,而是黑色的,被斜陽推進湘水中,直到遠處和綠樹綠水河沙不可分辨。在望城,在新康,我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多餘的陌生人。但在北面十公里之外的靖港,我的感覺可能就不一樣,儘管我從來沒去過那裡,因為爺爺和太爺爺以前在那裡生活過。如果仔細辨認,爺爺說不定還能找到當年他和太爺爺的足跡。

看着夕陽西下,我突然對爺爺道:“爺爺,太陽要落水了,今天我們可能是去不成靖港了。”爺爺一愣,道,今天本來就沒計划去啊,今天的任務只是是準備造船。為什麼突然想到要去靖港呢?我鼻子一酸,道:“我發現我有些戀舊。那裡是個古鎮,有歷史遺蹟,有陵谷滄桑。爺爺是在那裡長大的,我想陪爺爺去看看那裡的啞河(也就是溈水的老河道),看看那裡的半邊街,聞聞那裡濕潤的空氣。我不知道我以後還有多少時間呆在老家,陪陪父母,陪陪您。”爺爺哈哈笑道,爺爺的身體硬朗得很那,還怕以後沒機會陪爺爺去靖港麼,今天就算了。

仿佛覺得有一絲收不回的悵然。在這個有些悶熱的傍晚,我似乎看到遠方弗晰的江心飄來一艘烏篷船。船尾是倔強的兩兄弟,吆喝着齊齊撐着船。船頭有一位老人,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煙。我知道那就是我不曾見過的太祖父,有血液的傳承,就是相隔萬里也能感覺得到。也許那時我就像相機一樣,想要銘刻下那艘烏篷船,以及太爺爺,伯祖父和祖父的臉型和表情?這卻是徒勞和多餘的,因為夏日傍晚湘水激起的朵朵浪花和滴滴水珠兒,象歸巢的倦鳥一般落下,那一縷暮色已然鍍在我的眼帘里,棲息於我的瞳仁上。

半年後船打好了,十年前的這個時候,大約是五月份,湘江水位上升時,冷師傅和十來個夥計就駕着船,順着湘水北去。爺爺邊笑邊眺望,直到船兒消失在洞庭湖和長江。那時爺爺必定高興得像一個孩子。一個月後,冷師傅報曰一頓飯工夫就丟了一個舢板小船,爺爺聽了,氣得頓足罵娘。

去年這個時候,九十高齡的爺爺到底撒手仙遊,到另一世界陪奶奶去了。我想起了開頭那首兒歌,問過皮膚知不知道周家壩在哪裡,可惜皮膚說不知道。剛才我又將在線地圖zoom in到最大,沿着溈水可能的主流和支流,上溯到望城,寧鄉和益陽,可惜還是找不到周家壩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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