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謝後,便是春天到了:“梅花已謝杏花新”。杏花,桃花和梨花都算是南方最常見的迎春花,不待嫩葉吐芽,花蕊便先自急急地含苞吐放。最早的自然是杏花,民謠有云:“桃花開,杏花燦,急得梨花把腳絆”,隨便是桃花,梨花則是最晚的。這和古詩詞所描述的也吻合,例如韓偓的詩句:“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
梨花花開的時候,南方大約是清明或者寒食節時分。濕濕的春風拂過花蕊,已是和煦得近乎妖媚:花間是狂蜂浪蝶,人也跟着是春心萌動。大伙兒成群結隊,嘻嘻一笑就往大自然懷抱里鑽。大伙兒笑則笑矣,只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笑的背後其實是巴望着將去年的那時那地平移到今歲的此時此地而不留痕跡。這種自怨自艾傷春悲秋其實是人的本能,只不過古時的文人墨客善於表達而已。人生短促,人情自然也就玲瓏易傷,自然抵不上天道的周而復始,亙古長新。
沒錯,最易和傷愁連在一起的,是梨花,因為梨花最白,而且一叢叢一簇簇開得密密層層,直讓人喘不過氣來。梨花香味不及桃花,何況桃花開得最艷最紅,妖嬈之餘自然也象徵這喜慶吉祥。許多南方人家,每逢立春日就在桃枝上繫上一根紅綢帶,謂之掛紅,以圖個吉利平安。杏花的紅艷大約介於桃花和梨花之間,中庸平穩,也可說是大度從容,倒最容易被宋代的士大夫喜愛。因此同樣是和雨或者水聯繫,杏花雨指的是清明雨,淅淅瀝瀝的不折不扣那是大自然的雨簾;而梨花雨則成了美人淚,艾艾婉婉的全然倒向了脆弱傷懷那邊。梨花不僅象徵着傷懷,而且還承載着冷寒,因為儘管梨花開得最晚,但因它一叢叢那直奪人魂魄的潔白,從文人到百姓,大家總是拿它比做霜雪。這有些像延續了梅花的使命,區別是梅花多寓意着孤標傲世,而梨花則是清一色的小資情調。古文人們最怕的就是一樹白梨花時忽遇一夜淒風冷雨,傷莫大焉。 唐寅,李重元,秦觀同時哀嘆“雨打梨花深閉門”:“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李重元),“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秦觀),而唐寅的“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則最容易催人淚下。不知這名句“雨打梨花深閉門”,到底是秦觀借鑑了李重元,還是李重元借鑑了秦觀,卻是說不準的事呢。只是李重元生平難考,秦少游名氣大很多而已。
不但咱們的詩文讓梨花承載了憂傷和寒冷,就連南方普通人家也一樣編排它的雪白,因為白色代表純潔,玲瓏易損,甚至還象徵着不吉利。因此在南方,象徵紅艷喜慶的桃花隨處可見,梨花則不然。除非在果園,否則很少見到梨花樹,甭說成片的。而且即使栽種,桃花通常種在房前顯眼的地方,梨樹則藏在不很起眼的角落,例如房側屋後。不過北美似乎完全相反,北美沒有這種細緻到花鳥草蟲文化的束縛,種桃花或者梨花的目的是純觀賞,是以桃花遠不如梨花多見,原因之一可能是它花開稀疏,不枝不蔓,沒有強烈的視覺衝擊。梨花則相反,不止是一簇簇一叢叢,而是一樹樹,燦如白雪壓瓊枝。
在咸嘉湖我能見到桃花,但梨花卻似乎沒見過,至少我家附近是沒見過。不知是不是和民間忌諱有關,因為在榮灣鎮和八一路,連那種臭哄哄的白果樹都不算少見。但舅舅家卻種有梨樹,據說最開始房前兩側各一株,只是有株沒有存活而已。梨花若是能承載吉祥或者忌諱,一株兩株卻也沒區別。梨樹是舅舅人生低谷時種的,因此倒也不能說因為種植了梨樹而招致了厄運。那株梨樹每年是花開如雪,美艷無比,只是不結果實。據老人們解釋說,這株梨樹是公的,不是母的,公樹只開花,不結果,還是潔白一片,像披麻戴孝一般,而且不結果就意味這不添人丁,這很不吉利,因此建議舅舅將它砍掉。不過舅舅不肯,因為他不信這些,笑笑道偏不砍,我倒要看看它能否給我帶來更大的厄運。據舅舅說,這梨樹有一年結了一個梨,可見它不是公的。只是這顆梨最終不見了,不知被孩子們偷吃了,還是被動物叼走了。
興許是結過一顆梨,這棵梨樹到底沒有給舅舅繼續招徠厄運。鄰居們大部分也是事不關己,見說不動舅舅,自然也就一笑走開,何況每逢春天,一樹梨花真的能將人美呆。每年春天花開正艷的時候,愛花的小姑娘們就會連着小莖梗摘下幾朵梨花別在頭上,然後追逐着嬉戲。有膽大愛開玩笑的女孩就將那天戴花最美的同伴自作主張許配給鎮上或者村子裡最招人喜歡的男孩子。舅媽若撞見聽着了,就會用難懂的方言笑罵道,卵壩屎的就亂點么子鴛鴦,不擔心自己以後嫁人不?聽得女孩子們吃吃地笑個不停。梨花盛開後,綠葉也會隨之冒出,有個別信偏方的嫂子們會采上幾片新葉,曬個半乾後和着茶葉沖開水,也不知是衝着那青澀味,還是它確實能補血驅寒,抑或能延年益壽。
後來舅舅陸續添了孫兒和外孫,數量遠不止一個,儘管梨只結了一個。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一說,到底有多靠譜呢?梨花盛開時若遭遇冷風苦雨,潔白的梨花會折損一大半,古人如劉方平就嘆息“梨花滿地不開門”,生怕一開門就讓零落一地的白梨花將自己給傷了。舅舅肯定讀過一些梨花詩,但這些傷春悲秋的情懷早就被抹去不見蹤跡,這種奢侈品早就和他無緣。待前院變得能打掃時,舅舅總是拿起竹條帚,將一地的殘花掃在屋側的亂林里。昔年長春子丘處機寫了首靈虛宮梨花詞,曰:“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通篇超塵拔俗,就全然不見秦觀劉方平那種悱惻婉轉,儘管這種詠梨花的滿腹愁結解不開是文化的主流,傳到現在早已是沉澱。
正所謂所寫所讀,皆因有心。忽然覺得詩文的作者是痴,但讀者又何嘗不是?想起了武陵源處的桃花源,半畝地大小總共幾十株小小的桃花樹,病怏怏的,仿佛全然不將陶淵明當回事,但那幾十株病怏怏的小桃樹開的桃花或許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好笑不?杏花呢,自古以來最有名的杏花詩也許是葉紹翁的這首絕句吧?“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卻不解讀者如何將紅杏說成是軟香溫玉的少婦,強加以輕佻曖昧,然後將“紅杏出牆”四字單獨抽出來,鼓搗成一個著名的成語來的?紅杏花既能如此遭遇,白梨花也就沒啥委屈的了。有道是由來多少白,暗合好些寒,冷點就冷點,傷點就傷點唄。一笑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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