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翻《紅樓夢》。
因為是翻,所以漫無目的,從50多頁一躍到150多頁,一眼看到“妙玉”的名字,是“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那一場,妙玉初出場。
因偶爾在一篇網文中看到一些“三毛”的幻影,勾起我對那個不肯正常的女人的懷念——17,8歲的時候我曾經近乎痴迷地讀過她所有的文章。就想從她最愛的書裡翻檢出一點她的影蹤。
碰巧就翻到這個“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的尼姑,忽想起三毛祭祖時口口聲聲叼念着“回來了,回來了”的那一種皈依的痴顛,那小名“妹妹”的女人40歲亦扎着兩支小辮子晃悠在洶湧人潮中,瞳仁里盛了情義便不肯沾染人間煙火。細想起來與妙玉的“潔癖”“佛緣”竟有着同源同宗的執拗。儘管,是以兩種截然相反的處世態度呈現出來。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這不只是妙玉的判詞。10年前初讀柏楊,我也曾經因為他說中國文化是醬缸蛆而勃然大怒,大罵他“崇洋媚外!”,10年後,我不斷地在同胞和自己身上聞到臭泥和腐醬的氣息,鼻子和心理的雙重適應性讓我漸漸麻木,最後,連蔑視都覺得多餘。
妙玉或者三毛,我或者你,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污泥里行走、生存,不管你怎麼睥睨忤逆清高自詡。
或者象西班牙的一句民諺也是對的:“無情的人最容易接近絕對真理,感情讓我們遠離正義”。糾纏到情感,總容易產生判斷力的傾斜,萬人心中有萬個妙玉,佛祖不同就各有仙山。從這個邏輯來推理,這個世界上就不該存在絕對的東西,沒有真理。
可是似乎不甘心。早在700多年前那但丁不也曾說過,“我們越接近想望的東西,我們的智力越是深沉”麼?這話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社會以驚人的速度向現代化邁進——人們想達到舒適、懶惰的“幸福”目的,結果使腦細胞持續活躍,不斷地繁衍壯大起來。
其實,事實是我們大家有目共睹的,科學發展和我們的幸福感從來就是兩碼事。我們倒是經常在機器一樣的輪轉里萌生出“復古”的念頭來,不管是浪漫還是吃飽了撐的,一時間滿世界都在狂嚎“回歸大自然”,更有甚者吵鬧出個“畫家村”“作家村”來,招引得各大媒體和出版社的眼球暴起,作秀到令人髮指。而畫家和作家們過完矯情癮以後呼啦啦開着小轎車在都市的街頭揚起因功成名就而意氣風發的臉,一邊不忘了皺起厭惡污染的眉頭。
回歸自然回歸到這個份兒上,實在讓人反胃。
那麼,也不妨逮點哲學來做虛空的作料。法蘭克福學派的霍爾海默曾經說過“唯物主義並不要建立物質性的本體論,而是關心人的快樂和幸福。”學了好幾年哲學,這是我在呼嚕聲里記得最清楚的一句“哲學觀點”,比起羅素和維特根斯特的“邏輯證明一切”的嚴肅與沉重,比起薩特“自由是幸福的一切來源”的放任和浪蕩,比起我們從小被灌輸的大公無私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這樣一種把唯物主義和幸福結合的說法更能讓我信服和接受。
當然,討論哲學還不如去看老太太坐在門檻上做針線,那更能使人有快樂的感覺,在大街上看人打架或者戀愛都比胡思亂想什麼是幸福更為幸福。關鍵似乎不是形式的美醜。大學的時候,文史學院曾經組織過一場“總理和工人誰更幸福”的辯論賽,試圖從階級身份和心理需求的滿足程度以及社會責任等方面肢解出幸福的結構,辯論賽里我在反方紛飛的吐沫星子的縫隙里一眼看到女講師臉上不時掠過類如感傷、淒涼、無助、疲憊等痛苦神情,聯想到她沒有生育能力、最近丈夫又患上結石的現狀,突然間覺得萬念俱灰,關於辯論幸福的豪言壯語全都煙消雲散——誰能給我描述一下幸福的形狀?它象空氣。
傳說火葬之後心還不會燒化的雪萊,曾悱惻地唱道:“我墮在人生荊棘上面!我流血了!”那英大姐也唱“只因為太高,摔得我血流不止”,生命本身就是一種血流不止的過程,就象它也是一個不停掠奪和擁有的過程一樣。有生就有痛,生命面前,疼痛面前,你可以緊咬牙關一言不發,可以放聲號啕捶胸頓足,可以鬚髮皆張牙呲目裂,當然也可以泯然微笑鳳凰涅磐,或者乾脆時哭時笑,半瘋半醒捨棄正常做混帳神仙,都是你在策劃你的命運,成就“你”。再或者,你就去踹看不順眼的人的小肚子,只要他不比你低下,我就為你喝彩,為你感到幸福。
說來說去,發現自己漸漸模糊了幸福的概念。忘記一個概念是多麼令人開心的事情!窗外正是陽光三月,春天的野花將漸次盛開,“野花遮眼淚沾襟”,遺憾那樣的單純善感已經不再屬於我,我只經常十分沒出息地在肥皂劇里哭個“淚飛頓做傾盆雨”。我無知我不理性我也壓根就不稀罕什麼“高層次的精神追求”?不管它。這些天正在小城的牆角樹梢搜索第一片綠色的葉子,也因為感覺失意時不時罵“他奶奶的!”,並且會踹辦公室的椅子腿,在出溜回家的路上對沒牙的小孩子扮最恐怖的鬼臉……,——這個亂七八糟的破爛世界,幸福或不幸福,我竟都如此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