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是跟着一路飄舞的雪花到了揚州的。一個人。

　　能不憶江南？騎鶴下揚州。揚州的每一塊石頭每一處水窪都寫滿寓言和傳奇。而她的每幢建築都如同這座城市一樣，有着非常美麗而古雅的名字。譬如四季園，譬如春竹苑。讓人聯想起富貴、優裕、繁華等等一些很唐宋的東西。

　　而我就住在四季園春竹苑192號。時令雖是春天，但窗外卻飛着大片大片的雪，溫柔而駭人。我坐在窗簾後面，與對面暗赭色的鏤花的屋宇和柵欄默默對峙。

　　冰封的心隨一片片飛雪在寧靜中漸漸融化。

　　雪過後便飄起了雨絲。揚州的細雨從不淅瀝，揚州的大雨也不瓢潑。她的細雨如煙，大雨如油，無不顯示出江南的雍容與華貴。密密的細雨如絲，如線，斜斜地織出錦繡繁華，潤濕幕天席地，是一種毛茸茸的溫酥與細膩膩的清爽。遠近的綠樹與假山一律被洗作了鉛灰色。亭台樓榭皆似塗了一層釉也的亮，油汪汪的，令人不由得要低吟起“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小令來。最動人的是滿圃的芍藥，在斜風細雨中更添一份風情與雅致。揚州芍藥素與洛陽牡丹齊名，為花中顯貴。“千葉揚州種，春深霸眾芳。”同樣地，這些落落大方的花兒也有着雍容儒雅的名兒，白的有“白如冰”、“青山臥雪”，紫的有“烏龍探海”、“墨紫獻金”，紅的有“紅雲映日”、“金帶圍”，其他如“黃金輪”、“大蟒袍”——每一朵花都托舉着揚州獨有的驕傲與富足。芍藥在人們心中歷來是美好心靈的象徵，《詩經》中說，青年男女相愛，“執子之手，贈以芍藥”，芍藥是定情信物。而今經過有閒的揚州人幾千年的擺弄，更是名品備出，譽滿天下。 　　揚州有數不清的河汊，不知名的花樹開到河中間去，靜靜地落滿了水面。

　　而水是暗綠色的，仿佛永遠都不會流動。雨水滴落在河面，仿佛被磁石吸了進去，擊起一圈漣漪，遂消逝得無影無蹤。在雨中，我經常帶一本書坐在青石板鋪就的碼頭，也不看書，坐一下午。色彩艷俗、漆跡斑駁的畫舫一隻只從長着青苔的拱橋下面開過去開過去，好奇的遊客，與我，隔河互相望着，不知道誰比誰更像個路人。坐久了，竟仿佛與這個小城契合起來，塵世的得失與不快都已如煙散去，相忘在揚州。　

　　更多的時候，我撐一把油紙傘走在江南的巷子裡，聽着周圍的吳儂軟語，時光像慢鏡頭一樣緩緩地從指尖滑過。我是從另一座城市逃離，到這裡來訪友、散心。友人不在，倒令我生出“尋隱者不遇”的感慨來。而揚州確是一座隱士城。歷來宦海失意或商海落拓之輩，無論高人雅士或江洋大盜，大都愛選揚州為修身養性乃至終老之所。所以，在揚州，你不經意間便可窺見各朝各代的建築標本，而在一些不知名的窄巷牌樓里，也冷不丁會碰到一個讓你心驚肉跳半天的名字來。看大街上男女老少在雨中皆悠然信步，全沒有一般繁華都市的匆匆步履。令你不能不懷疑：莫非，在這孕育了“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商女的江南小城裡，還真留下了一群風雨不驚的天朝遺民？而一旦你躋身其中，再怎麼揉皺的心也可以被擰乾、熨平。揚州城裡日益繁盛的樓群的別墅即是明證。但你若藉此認為揚州真是一座中庸的天堂，則又會是對這座城的表像的一種誤讀。

　　相反，揚州人會如數家珍地向你講敘文有以鄭板橋為首的“揚州八怪”的狂，武有史可法寧死不可降、血染蠟梅花的勇，從商則有數萬“揚州巨賈”寫滿前史，從政亦有第三代偉人把政今朝。——完了，臨走，你會發覺自己終究還是讀不懂揚州。但這，已經夠了。

　　心情不佳，何妨到揚州一游。若僥倖碰上蒙蒙煙雨，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