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但知家世無為,兄弟三人,長兄無智,次兄無能,先生行三。人們說他來自莊子裡面的“無何有之鄉”,並且,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無聲無臭的無為主義者。
先生的雙親也是無為主義者,所以無為先生的無為作風可以說是遺傳的。他的雙親本來沒有要生無為的積極意思,可是花落偶然結子,無為先生就在無所謂的氣氛下生出來了。他的父親是王充孔融的信徒,很相信“父母於子無恩”的理論,不但如此,他甚至覺得做父母的有時候對兒女感到抱歉,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無立錐之地的窮措大,無衣無褐無路求生,卻又生了這麼一個“無愁天子”,實在更無計可施了。
幸虧無為先生的父親深信黃老哲學,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他卻說“我無為而兒自活”,他相信只要做父母的無為而活,做兒女的就一定會無忝所生。
果然無為先生不負他父母所望,無為先生才二十五歲,就當選為無何有鄉的鄉長了。這種名位對別人說來是無妄之福,可是對他說來卻是無可無不可的勞什子,所以他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官兒,他居官之道是“無適也,無莫也”,對複雜的公文他無掛無礙,對棘手的問題他無憂無慮,對人事的考核他無譽無毀,對築橋修路他無所為而為,一切都順應“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的大原則,他深信如此必可無往而不利。
可是,人間的事經常為無中生有,好人經常遭到無妄之災,居然有一些無聊透頂的人向無為先生開始無的放矢,說他“無佛處稱尊”、說他無法無天、說他貪得無厭、說他無恥之尤……由於他們訴諸於暴民情緒,無為先生只好掛冠求去,以達到他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願望。
無為先生本來就無心出岫,如今也正好落得無官一身輕,可是那些漫無心肝的男人們、粗識之無的女人們,仍不放過他,他們造他謠言,使他無地自容;唁唁狂吠,使他無地可避,雖然他內心無愧無怍,可是他知道他自己被鄉長這個職位毀了——他根本連“治”都大可不必,又何須“無為而治”呢?苗本無恙,又何必助長呢?無路可走無聊極思之餘,他寫了兩首懺悔詩:
大智若愚非常道,
大巧若拙非常名。
天下至柔莫如水,
老氏大象總無形。
關尹逼人成絕作,
老聃原是我本家,
千古真言流余沫,
佛頭着糞莫拈花。
無所依附地、前途無“亮”地,無為先生無論如何活不下去了,可是無論賢愚、無論老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也不知道他死在什麼地方,也許他在無底之壑的無問地獄裡做了馬面無常;也許他在無冬無夏的無疆之福里做了無冕帝王;也許他到了那無量壽無量光的淨土;也許他登上那無識無知完全無趣的天堂……不論他到哪裡,他都會想到孔老夫子給他的勸告:
“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於是他正襟危坐,面向南方,提起原子筆,寫下了他的“自祭文”,那是
“公少學書,不成;學劍,又不成;憤而捐書棄劍,不學無術,竟又不成。嗚呼哀哉!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