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草原創:在外公呵護下的一段時光 |
送交者: 一草 2016年08月29日13:09:4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接 《那年代一平凡又不平凡的老人》 http://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MjY0NjEy 逸草原創:在外公呵護下的一段時光
記憶中已遙遠模糊的童少年時代,時而歡樂亮堂,時而苦澀灰暗。而在那歡樂的時光里,常有着外公的音容笑貌。
兒時,去川沙鄉下外公那裡過暑假,是很讓人期盼的。儘管路途遙遙,在那兒還時不時會有些水土不服,或被蚊叮蟲咬和自己抓撓得身上傷跡斑斑。可那裡有慈愛的外公外婆,有香糯的南瓜餅、甜蘆粟、鹹鴨蛋和從地里摘來的新鮮瓜果菜蔬,更有多樣的智力玩具和滿書房的各種雜書,吸引着我們。
回想起與外公在一起的往事,印象最深的,要數那荒謬的文革年代把我們帶到外公外婆身邊的一段時光。
應該是在1967-69年吧,我家陷入了我們此生曾遭遇過的最暗淡無望的處境。父母先後被審查批鬥關押。我們的居住處,被父母兩單位的造反派來兜底抄家了兩回。抄家人將“打倒某某”的粗大黑字寫在我們居樓前的地面上,這在南下來的軍隊幹部居多的市委機關弄堂里十分惹人注目,壓得我們抬不起頭來。父母的工資和存款皆被凍結,只給家人發少量生活費,生活一下子拮据起來。
從小體弱的我,因家裡拮据而缺乏營養就更為瘦弱。有一回因受不住人推人擠,在排隊買菜時,暈倒在菜場上。所謂家庭問題迫使仨姐在五個月內,相繼去了農場或遠地他鄉插隊。我和小哥相依為命,過着類似孤兒的日子。平日進出弄堂或在家附近街上行走時,常會受到差不多同齡或略年長几歲的小混混們欺負。飛來唾沫、石子或髒物是常事,還會遭到追罵或追打。為躲避欺負,我練就了一雙短跑和中長跑成績皆不錯的飛腿。以至後來中學期間能進入校運動隊。雖然訓練和比賽並不多,卻也使體質得到增強,則是後話。小學校里停課也好複課也好,都在亂鬨鬨地鬧“革命”,無知識可學。
不清楚究竟是誰給作的安排。一日,年已古稀的外公風塵僕僕,突然笑眯眯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給了我們好大驚喜。隔日,外公帶着我們坐車、擺渡,再坐長途車、小火車,加上鄉間小道行走,一路十來個小時顛簸,來到了鄉下。逃離那是是非非、喧囂混亂又冷酷的城市,我們和外公外婆一起,度過了一陣與世無爭、寧靜又充實、猶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白天,我隨外婆到自留地里種菜和摘菜,用井水或接入大缸里的雨水(加明礬沉澱後)做飯洗碗,到離屋後竹林不遠的小河邊洗衣洗菜,在屋前搭竿晾衣。
多半時間我則獨自在外公的書房裡翻書看書,不知小哥在忙些什麼。有時與外公下五子棋,或自己搭七巧板,玩九連環鈎等。有時聽外公吟舊體詩,跟着哼唱歌曲。還記得有一首歌詞是:燕-燕,燕-燕,別來又一年。飛來,飛來,借與你兩三椽 …。也跟外公學過英語歌,其中有一首是Long long ago(多年以前):Tell me the tales that to me were so dear, long long ago, long long ago; Sing me the songs I delighted to hear, long long ago, long ago … (請給我講那親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請給我唱那動聽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外公偏愛的歌,多半是安詳悅耳的,既非靡靡之音,也不高亢激昂。
傍晚,我們常帶着小板凳隨外公坐在田埂,看日落。聽外公講述天南海北、古今種種傳聞,比如像劉伯溫的推背圖一類的民間傳說。絢麗的晚霞雲彩,在外公的低聲慢語中變化着舒展着。 那時川沙鄉下還無電。到了晚間,我們就在西廂房或坐或躺着,邊食用外婆準備好的瓜果,邊看着昏黃油燈光里的影影綽綽。燈旁,外公翻讀着厚厚的英語小說書,給我們講那遙遠異國的故事。
那時的外公,實際上剛脫離被指為“漏網地主富農”的批鬥不久,算是回歸到了人民隊伍。縣政協委員的頭銜雖被抹去,可鄉里鄉民對我們外公的尊重依舊。隨外公進城購物、走訪親友是件很快樂的事。進入鎮裡,不僅會嘗到外公買的一些零食小吃,還常可聽到“蔡先生”“蔡老師”這樣的招呼聲。外公在縣城辦學和執教數十年,鎮上幾乎家家戶戶都曾有過外公的學生。走在縣城街面上,進入店裡或人家,處處可感受到人們對外公的友善和敬重。當然去鎮上最讓我開心的,還是去大舅家,那裡有被鄰里稱為“七仙女”的七個表姐妹可在一起玩耍嬉鬧。
這裡不能不說一下我心中的一個長久之謎,那就是小哥怎麼能在77年恢復的高考中,考出那麼好的成績,尤其是數學獲得高分?最近在兄姐們憶外公的敘述中,才獲得了答案。
我和小哥相伴的時間算是很長了,小學、中學、乃至大學都上了相同的學校。小學裡,在文革前,我總覺得自己的學習成績比小哥要好,好像比長我兩歲的小哥還先當上少先隊中隊委員呢。頭一回留意到小哥的學習能力超強,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時母親已脫離關押,去了郊區的五七幹校,又可以用書信遙控,關心起兒女的教育來。母親鼓勵我倆自學數學,看誰學得快學得好。記得有一個冬季學下來,小哥學完了上下兩冊兩本幾何書,我只半懂不懂地啃了大半本。於是只好甘拜下風,承認小哥的自學能力和記憶理解力都比我強。
77年恢復高考時,小哥志在必得,又沾了些人在上海、複習略早一點的光,考出了數學成績高分,平均每科高出80%的好成績。毫無懸念地考進了他的第一志願。我當時在位於安徽山區的上海小三線醫院工作,參加安徽地區的高考。備考迎戰的時間倉促,報考時根本未敢在報名表的志願欄里填寫重點大學,但在是否服從調配欄里,寫了“服從國家安排”。安徽那年的高考卷,好像挺眷顧我們這樣的蜻蜓點水地複習趕考人。覆蓋內容雖多,但難度不怎麼大。結果可能成績還過得去,加上飛來好運氣,出乎意料地也接到了與小哥同一所全國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讓我欣喜不已。可我一直沒好意思打聽自己的高考成績,自行估計很可能比小哥差了一大截。
儘管後來一直承認小哥的數學功力厲害,可仍有些疑惑。我自己能在準備高考間邊複習邊自學,相當大的原因,是得益於72-73年間的所謂“教育黑線回潮”。那段時期的一度重新重視教育,批判“讀書無用論”,總算讓在校學生學了點基礎知識,至少有了些因式分解之類的代數知識。77級入大學後,稍作留意就可了解到,半數以上的同學曾多少受益過“黑線回潮”。可小哥那屆上海七〇屆中學畢業生,文革開始前只是五年級的小學生,“黑線回潮”時又早已離校,未曾得其一點好處。他們的整個中學年代,都是在所謂的大批判和學工學農中度過的。這也是為何77-78級大學生中,鮮有七〇屆中學畢業生那年齡的同學。可小哥在七十年代初,為何就能如此順利地自學呢?除了信服他的智力外,總覺得這多少是個謎。
在我們為川沙中學/浦東新區文史學會出版紀念我外公一書寫文時,小哥短短幾句憶外公的話揭開了謎底。原來68/69年間那段在外公身邊的日子裡,我年紀小一些,便由外婆領着做點家務,和放任自由隨意找書讀。而小哥已是初中生的年齡,不能再荒廢了。就在外公的督促指導下,開始了初等代數和幾何的學習。從而打下了日後自學的基礎。小哥感慨地說,當年何曾會想到,有了這點基礎,我會走上與數學相伴的道路,終而成為數學教授。
其實,外公在我們小時候,常常寓教於樂。幾個有趣的對聯或詩歌,如“劉備放鴿,關公張飛;貂蟬繞腳,董卓捋(呂)布”、“屋北鹿獨宿;溪西雞齊啼”、“關門閉戶掩柴扉,說話談天論是非,半夜三更子時後,猿鳴猴叫猢猻啼”,都是外公平時或講故事或隨口給我們娓娓道來。凡曾在他身邊逗留過一陣的孫兒女們,幾乎人人都早早玩過雞兔同籠再加上九頭鳥一類的題目。外公開啟了我們對數學數字的敏感和愛好,並用兒歌詩歌笑話及故事,豐富了我們的人文知識。讓我們嘗到了探索和汲取知識源泉的快樂,也從中悟到了一些辨別善惡和處世為人的原則和道理。 在那非常年代裡,不知有多少這樣的老人,用他們的慈愛和睿智,以他們堅韌剛毅的品格和臂膀,為兒孫們心中點亮一盞希望之燈,開培一方正直寬厚的心田,撐起一片明朗的藍天。 如今我和小哥這雙在最困難年月得到外公呵護的孫兒女,都早已在美國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在與家鄉相隔太平洋的異地大學裡學習、工作、執教和授業。昔日外公的培育,猶如春風化雨,點點滴滴留在我們的心田。引導着我們最終在某種意義上與外公同持一業,成為外公的繼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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