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主任您好;
真不忍心讓您跟着我受累,千萬慢慢看,我的目的:
1.促動青蒿素早日占領世界首選抗瘧藥的寶座----時不我待,肯尼亞和數個非洲國家已經開始大面積種植了,還聽說歐洲國家花重金在合成青蒿素以替代天然......還在那原料大國沾沾自喜吶,國內的官老爺們是否知道外邊已經兵臨城下江山難保啦.
2.2005年8月16日,科摩羅法庭判我勝訴了,陷在人為製造的沙漠裡的這3年,是從2008年在科摩羅遏制瘧疾的計劃日程里生生的撕去了一千多天,以WHO的統計計算,非洲大陸每天有3000人死於瘧疾,1000多天吶,如果快速滅瘧法得以推行,將能挽救多少人的生命啊.真是欲哭無淚!真是精疲力盡!真是痛心疾首!貸款估計11月份能批下來了,有限的資金是用來開免費抗瘧門診?還是停下抗瘧,交律師費打肯定能贏的國內官司?我選擇了前者.
3.我現在是個留洋個體戶而,人微言輕,沒有人相信我計劃,甚至都懷疑我醫務人員的身份.知道原外科的朋友們還惦記着我,非常激動,找到您就像回到20年前那個溫暖的集體,心裡沐浴陽光,渾身充滿力量.
八十年代的海港醫院外科是一個充滿了人情味兒的大家庭,與其說您是科室的領頭羊,我感覺您更像個家長.您醫術精湛為人正派吃苦在前以身作則不謀私利不拉幫派,工作第一是唯一的原則,大家都像兄弟姐妹一樣,以<我能為你做點啥為榮>,不計代價,不求功名,有人說外科哥們兒義氣太重,這哥們兒義氣讓我終生留戀,到今天還縈繞心頭----從這裡走出去的人,永遠不會丟外科的臉,不會丟海港醫院的臉,不會丟軍人的臉,不會丟大連的臉,不會丟父母的臉,不會丟祖國的臉.對於我這個孤單的海外棄子來說,您像我最思念的親人一樣,而且對您的思念比親人還多一層意義----那就是同行之間的理解.----我永遠也忘不了,在那些錐心刻骨的日子裡,是您和外科全體兄弟姐妹給了我寶貴的人間真情,給了我抗拒痛苦戰勝懦弱的勇氣,也給了我鳳凰涅槃的信心,如今,我能用在遏制非洲瘧疾的實際行動,來回報您們二十年前的厚愛,我心底坦然,我無怨無悔.....
舊事重提,是為了讓朋友們理解我為什麽遠走他鄉,儘管那已是20多年前的事啦啦,想起來還歷歷在目,提起來還撕心拉肺,鎮定心緒,深呼吸,就算是一生只講這一次,就算是了卻我的一個遺憾,把那些以前您們知道的和我打算埋藏一輩子的心裡話,一起講給您們吧.
今夜肯定無眠,請您準備好一盒煙一壺茶,咱就開始啦.
您是親眼看見了我那晦氣的29歲,春節,離婚的氣兒還沒等喘勻,五月,三歲的女兒開始頭痛伴嘔吐,市里大小醫院我都跑遍了,能找到的名醫都拜了,能做的檢查全查了,一次次的會診一次次的檢驗報告,我不甘心吶!啃着麵包就着淚水,十天裡,翻完了市圖書館全部有關腦瘤的藏書,知識知道的越多, 資料收集的越廣,檢查結果越精確,我的心就越冷,精神越絕望,一天天一分分一秒秒,終於,我被逼上了懸崖的頂尖----小腦蚓部髄母細胞瘤,那是當時一點治療辦法也沒有,預後下不來手術台的惡性腦瘤.當市立二院檢驗科的醫生用手檔着檢驗結果,讓孩子的爸爸進來時,我雙膝發軟眼前一片混沌,摸索着一個凳子慢慢坐下來,一字一句的說:我是她的媽媽,也是她的爸爸,就我一個人來的,您對我說吧.
住進海港醫院的那天晚上,我和您談了很久,因為我沒有丈夫的肩膀可以依靠,媽媽和弟弟遠在郊縣,且還要瞞着我年邁病重的父親,心裡有話不敢張口,嗓子眼兒里卡着一團鐵蒺藜,一張嘴就會破裂流血。作為對藥物配伍禁忌倒背如流的護士,我卻哭着苦苦地哀求您:告訴我哪個方法不痛苦,讓她靜靜地睡過去吧,求您啦......面對着哽咽的說不出話的我,面對着歇斯底里困獸般壓抑哀嚎的我,面對着不出聲兒嘩嘩流淚的我,您沉重的搖了搖頭,將空空的煙盒兒捏了又捏,緊了又緊,那天我記得您抽了整整一盒兒的煙.我的眼淚流幹了,嗓子也啞得出不了聲兒了,您站了起來,一隻手抓着滿得溢出來的煙灰缸,一隻手習慣性的抄在兜里,一言不發的走到門口:"明天搬到2號病房,"您頭也沒回的留下這句話走了,把我定在煙霧裡半晌動不了地兒.2號病房當時住着一個和領導叫勁兒的工傷患者.您已經收留了一個患了絕症壓床位的孩子,還特意安排技術最好的護士給孩子輸液----您知道我這個手術台上風風火火的器械護士面對自己的孩子,小小的輸液針頭像有萬斤重.現在,您還要騰出了一個單間---給一個已經調離了海港醫院並且在部隊診所工作的外人,您將承受什麽樣的壓力,我心裡非常清楚.後來我聽說上邊來人了解情況,您只輕輕的反問一句:要是你的孩子這樣吶?您對我沒有絲毫表白,我也沒有給過您一分錢的好處,您用您的方式,表達了一個老師,一個領導,一個父親,一個兄長,一個男人力所能及的和力所能不及的一切,給予了苦難中的我活下去的勇氣,就在那小小的屋子裡,我領悟到了人生的真諦,一下子像是走完了一生的心裡歷程,所以現在感覺每一天都像是賺來的,每一天也都是欠着您們的......
我接受了您保守治療維持現狀的建議,孩子能吃一點東西,我就有心思吃點飯,有時一天兩餐,有時兩天一餐----經常是媽媽把飯送到我嘴邊兒.孩子哭叫嘔吐,我就流着淚陪着她挨餓,摸着她的小手,親着她額頭,一坐就是整整的一夜.那時,我體驗到,危難的時候,愛甚於護,擁甚於抱,親甚於吻。還記得有一天您當夜班嗎?孩子在病床上哭叫着:"強子哥哥呀---!“名叫強子的小兵兒拽着護士值班室門框不鬆手,我使勁兒的推着他歸隊,他邊流淚邊和我掙歪,您問明了原由,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有我吶.強子是哭着離開醫院的.......我知道那個時候快到了,像一個被通知了死期的囚犯,我禁錮在心的斬監候里,早早晚晚黑黑白白分分秒秒,一刀一刀的拉着,一針一針的刺着 拖延着 煎熬着.....記得那天是在外科大走廊里,您背靠窗戶,您讓我站在了對面兒,我知道您是為了讓我避開身後那一排大門洞開的病房和那些憐憫的,猜測的,友善的,怪異的,關注的,慶幸的眼神.您像對小嶼說話一樣輕輕對我說:小C呀,上激素吧.儘量減少些痛苦吧.
孩子終於走了,看着液體越滴越慢,時鐘在11月5日晚上11點上,永遠的停住了----再過一個小時,我就滿30歲啦,這個日子仿佛冥冥之中預示着些什麽,從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會蹦跳着走路啦.貼着女兒漸漸冷下去的激素作用下滿月般的平靜的小臉兒,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心被生生的掏走了,整個兒人空落落的,輕的要飛起來.可是我飛不了,我是一個戰士----儘管已經退役,我得無條件的執行着父母領導----儘管已經離休,命令:孩子不土葬不火化捐獻醫學事業.
從心裡講這個命令我極難接受,對女兒的後事我有過各種各樣的設想,唯獨沒有想過捐獻,捐獻......捐獻意味着......我心裡痛的不敢想下去,解剖教研室是我學醫時的最大的心理障礙,軍醫學校也有因過不去這一關而寧可退伍回鄉的學員,現在要我親手將女兒送到我自己都害怕的,那肅穆的近乎恐怖的又黑又冷地方,----不嗆人嗎?----不痛嗎?----不憋屈嗎?我曾設想將她收進一個小小的金盒子裡,戴在胸前遠走他國,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找個僻靜的森林小屋,關上門狠命的哭,哭它個天昏地暗,哭它個日月不明,哭它個十天半個月沒人知道......我曾和女兒商量過,記得那是個秋日的早上,三歲的孩子挺沉的,我趔趄着走下了通勤火車,女兒對讓座兒的同院兒的川生哥哥搖搖小手:"再見生子叔叔.""你行嗎?""行!"我裝作沒看見他發紅的眼框,將孩子橫在胸前抱緊,毅然走向公共汽車站.猛然出站台,強光一下刺痛女兒的眼睛,她下意識的將小臉兒使勁兒拱進我胸膛深處,像一個個炸雷在我耳畔轟鳴,就像接受心房除顫,電擊中,女兒和我的心換了一個個兒,女兒在我心裡,我抱着的是我的心.風兒將我蓬鬆過肩的長髮刮的像面黑色的旗幟,我歪着頭用這旗幟為她遮檔強光----除此之外我還能給她些什麽?她在蔭涼里露出星星般晶亮的眼睛笑:小嶼有病才讓媽媽抱,等病好了小嶼抱媽媽.我用嘴唇檔住她和風兒爭奪頭髮的小手,眼淚像潺潺的小溪,那一刻我告訴她,媽媽要帶你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媽媽一生都會守着你,只是房子很小很小,你先住進去,媽媽會找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唱歌,"那你去哪兒?"媽媽去找一個大房子啊,只是大房子的鑰匙要做很多很多好事善事才能取到,那時候媽媽就和你永遠不分開了.女兒說:行,媽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父母就像洞穿了我的心思一樣,在孩子使用了激素的那一天,母親用不容置疑的口氣下達了這個死命令.面對着父母"遺體捐獻書"的親筆簽字我無言以對,我沒有理由,更沒有權利抗爭,蒼天知道我父母的悲痛有多深,孩子還沒成形就天天吃姥姥做的飯了,孩子出生後的每一餐飯每一片兒尿布,更是浸透着老人的心血,姥姥和老爺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孩子睡着了的時候,天天用手丈量着孩子的成長,一乍, 兩乍, 三乍 ,四乍,四乍半......女兒永遠停留在姥姥的手指間了. 我說:媽媽,我同意,將來有一天,我也會捐獻自己.母親告訴我,她在440軍醫學校大門口的台階上坐了好幾個小時,最後還是狠狠心進去了.她說:走了的,已經不可挽回的走了,活着的,還得有意義的活着.我想像着花甲老人踟躇徘徊的樣子,我知道她常背着我常淚流成河......夜深人靜,孩子在藥物的作用下睡的像小貓兒,母親頭一次當着我的面流淚,她輕輕的,斷斷續續的,艱難的,說出以下的話:” 學校問你......有什麽要求......儘管提出......可以......經濟補償......可以登......軍報......可以舉行......儀式......"媽媽艱難的嗚咽到這兒,已經泣不成聲,我捂住嘴巴,怕媽媽聽見我的心卡拉卡拉裂開的聲音,我知道我不能哭,我一哭媽媽就會徹底垮下來,"媽媽,有兩個要求,請告訴他們,第一.請他們給一份結果報告單,第二.請給一套軍醫學校的教材,馬上就要考試了.
我將我最愛的終生唯一的孩子高高舉過頭頂,一同我的心,奉獻給崇高的神聖的醫學祭壇,讓她小小的軀體變成一塊兒永恆的磚吧,鑲進為了億萬個孩子幸福的長城裡吧.....像不達拉宮虔誠的朝聖者,我深深的折下腰,我重重的垂下頭,我雙手及地掌心朝上......
數月後,我參加了大連警備區後勤部醫務人員代職學歷考試,那天下着小雨,我第一個入場也第一個交捲兒,監考的賀助理嚴厲的質問:“仔細檢查了嗎?“我無言的轉身而去,眼淚溶進了小雨里。一周后,賀助理來到醫務室,立正!敬禮!當第一名的成績單和440軍醫學校畢業證書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下意識的抬手,敬禮!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決定將自己全部的愛奉獻給天下所有的孩子,選擇一個自己熱愛並且能為人類做點貢獻的工作做載體,到天涯海角的茫茫人海里找回我的女兒,如果有來生,我還找小嶼做女兒,如果有轉世,不管她是黑孩子白孩子黃孩子,看見我,一定會跑上前來認我:媽媽!----我苦苦的尋找着,久久的期待着.如果說,我在非洲是完成自私的愛向大愛博愛的轉換,我也無話.
您永遠的學生雙鰭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