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上海博物館前的一剎那,在博物館書店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一本印刷精美的小書,名字叫《奢華的時光--上海的華麗與蒼涼》,作者是台灣作家鍾文音,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買了這本書,是因為最後一頁里作者對自己的定位:作家不太喜歡別人把她的作品叫做旅行寫作,“這是非常個人的人文移動風景,是對已逝靈魂的考察,和對自我感情底層在離開故里後的探測。箇中有迷失有喜悅,有細緻有粗糙,有簡單的快樂,也有錐心般如影隨形的荒涼。”這顯然是加了味精的句子。匆匆一看,居然沒看懂,所以決定買了這本書在回天津的路上看。
我因為很有沒有關注台灣文壇,加上長期在國外,對鍾文音的大名竟然一無所知。據她自己的暗示,鍾文音原來在台灣是個名氣不小的作家,出版了好幾本小說集,獲得了多個獎項。現在已然能不工作,靠碼字兒賺錢。這本書裡面的插圖極好,居然都是她自己的攝影作品,說明這個女人多才多藝。
這本書是鍾文音在大約2004年9月到10月之間到上海住了一個月。說是大約,因為書中並沒有標明來的年份,從書出版的時間推算,大概是2004年,或者是2003年。此間作者借滬上名人張愛玲之幽靈魂,阮玲玉之精氣神,體會上海的冷與暖,抒發自己的哀傷,並通過紙筆把這個哀傷傳遞給讀者。這本書是我近來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前言後語都看完的、中間沒有穿插其他書的、為數不多的書。原因有若干:1、書中有一種幽幽的氣氛,鍾文音把這種氣氛澆灌得很透徹;2、書中充滿了對台北和上海的比較,讓我這個對上海和台北都有好奇心的人有了胃口;3、鍾文音的旅行路線和我們的有很多共同之處;4、火車回天津十幾個小時的旅程,我仍然受時差所累,晚上睡不好覺,正好看她的書。
不過,這本書讓我看得實在是疲勞。雖然是從頭到尾看完了,但是中間幾次都忍不住把它從火車臥鋪的床頭扔到側面,再用腳丫子踢到床尾。過一會兒實在覺得沒事幹,又弓着身,把它撿回來,就着螢火蟲一樣的燈光接着看。
這樣做了一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因為覺得這個作家實在是自戀。書中多次評論周圍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她就真是那麼一個招人眼的美女。並且幾次把自己的長相和台灣聯繫起來,但是台灣人掉到上海大街上,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一吧。看了書的扉頁,上面有一張很小的照片,看不出所以然。後來從網上看到她的照片和介紹,原來靠打扮吸引眼球是她的一個特技。不過,從我們的經歷看,上海穿着怪異的女人實在不少。別說,鍾的長相確實有點特別,所以引得目光無着落的人去看。僅此而已,如果不是一個對自己的關注超過對周圍的關注的人,恐怕根本不會注意到,而且幾次三番地寫下來。
第二次是覺得作家的筆有時實在不厚道。一個海外的遊人到了上海,必然抱了一定的成見。就像我們,到上海之前就已經認定上海是一個只有經濟沒有文化的地方。但是到了那裡,發現上海的文化其實是多元的,很有其吸引人的一面,只不過我們喜歡的一面沒有成為媒體的焦點,也沒有成為上海人覺得自豪的地方。那只能說明媒體的品味,和上海人對自己城市的缺乏認識。鍾的書從多個側面也反映了這一點。這是讓我感到欣喜的地方。她確實在這一個月裡走了跟我們很相近的路線,看到了很多我們看到的東西。而且她的文筆確實細膩,觀察確實有其獨到之處。
但是,她預設的情緒—人為的憂鬱和優越感—卻把以這本書搞得充滿了在我--一個比她離上海還遠的外人--看來,有失公正的評價。我不會在咖啡店裡看到精心打扮的年輕女子就輕浮地判斷她必然是什麼人的二奶,而且還是台商的二奶!誰知道那個女子就不是假期歸國的裝酷新生代小留學生,表面上拿着小鏡子打發時光,心裡尋思對面這位阿姨是不是打扮成這樣到咖啡館裡來勾引老外呢。另外我也不會一面標榜自己有文化有品位,一面幾次三番地把自己對星巴克熱愛和由星巴克帶給自己的超出上海人的優越感顯露出來。當然上海可以有很多不如台北的地方,但是上海的星巴克咖啡不如台北的泡沫打得緊也要拿出來說,就讓人覺得實在做作。刷鍋水跟刷鍋水的比較,本無需顯示孰優孰略。
第三次是給鍾文音的懷舊壓得透不過氣來。上海三四十年代是上海文化的高峰。這是我從書中得出的結論。上海現在沒有了當年的文化氛圍,上海的小市民顯得那麼人情世故,文藝人沒有了張愛玲、阮玲玉一樣的優雅。作者採訪了張愛玲的若干崇拜者,把張愛玲的生死渲染得美好而又悲涼,仿佛現實中不會有人能夠有人活得像張這樣有滋味。現在的電影明星也不會有阮玲玉的品味,就連阮玲玉喜歡吃甜點的飯店,也應該是得到推崇的。在我看來,張是一個有才華的作家,阮是一個不錯的演員,不幸在年輕時當了別人的二奶甚至N奶,和現在所有的二奶和N奶一樣,做了不現實的夢,以為男人會因為她們的才華和美色而拋棄了自己的結髮妻,結果是空歡喜。這是一幅再現時不過的現世風情畫。
在我看來,不要說她們的愛情就比現代人的高尚。女人希望得到寵愛的心是跨越歷史和時空的。也不要把現在大街上為了快速賺錢的N陪女和張、阮的感情生活相提並論。這樣就必然會作出當時的女人沒有現在女人物慾旺盛的結論。其實,當年的大上海,各種風塵女子應有盡有。和現在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書中談到的就是當年上海的妓女也要修養更高一些的話,我不願意多加討論。妓女是靠賣身吃飯的人。就像買電腦,有的人需要揚聲器,有人不需要。但是主機是不可少的,否則就不叫電腦了。至於要求有其他服務如唱歌彈琴的嫖客是不是就比其他的嫖客更文化更優雅一些,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同樣,現在的上海,光亮的霓虹燈背後又有多少苦捱的痴情女子。她們是在上海大街上看不到的。又怎麼能向短游一個月的海外作家展示呢?要知道,如果沒有死的結局,張和阮展現給世人的也不過是其光亮的一面。
三十年代的上海什麼樣?翻出攝影家Henri Cartier-Bresson的影集The Man, the Image & the World—A Retrospective一書。裡面有作者四十年代在上海遊歷時拍下的照片。在他眼中,當時的上海並沒有溫文爾雅的憂愁。在他的鏡頭裡,你看到的是貧困,是通貨膨脹,是上街遊行的民眾,還有生活在大街上的窮人。攝影家當然有他自己的視角,正如作家一樣,所以我不把他當作上海的全寫照。
在我看來,上海是一個多元化而且不斷變化的地方。每個人都依了自己的心情去看待它。他們眼中的上海,是由心靈反射而來的。這個變化中的上海,其實是一個照妖鏡。再有名、再漂亮、再優越、再靈魂附體的作家到了這裡,只能是現出自己的原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