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26）：羊群藥浴

賀長文

剪掉身上厚厚的絨毛，羊立刻就瘦身了，也顯得精神了。這正是給羊洗澡的好時機。給羊洗澡的目的主要是給羊消毒與防病。給羊群洗澡要用很多水，所以不可能在家門口進行，必須要到取水方便的地方去。大隊地域太大，為方便羊群洗浴，生產隊在東西部各建了一個洗浴池。

我們隊西部浩特的羊浴池建在水井旁。池子的四壁與池子底部壘上或鋪上石塊，用水泥勾縫以防滲水。這是一個相對永久性的建築。池子裡放滿水，按一定比例倒進成袋的六六六粉，配成藥液。將羊群圈在池子的一端，臨近池子邊沿處開着口。人在圈裡把羊趕到池邊，羊擠在池邊誰也不敢往水裡跳。人在後面趕，羊往前面涌。站在籬笆開口處的羊支撐不住掉進水裡，其他的羊便一隻一隻主動地往水裡跳。對岸邊緣修成的斜坡伸入到水下，羊游至岸邊自己會上岸。斜坡稍長，水泥鋪地。羊在斜坡上站立的時候，身上的藥液往下淌，流回到池子裡。羊在浴池裡游到對岸用不了一兩分鐘，全身被藥液浸透。藥液瀝乾後六六粉在羊身上能保持一段時間，繼續殺滅細菌和寄生蟲。

蒙古羊的尾巴又肥又大，墜在屁股後。尾巴遮擋的地方比較髒，也比較濕潤。這兒正好是蒼蠅最愛產卵的地方。食肉蒼蠅專門在牲畜的傷口、肛門、耳、鼻孔等潮濕處產卵。蟲卵24小時即可孵化成蛆。這些蛆蟲會鑽進牲畜的傷口，邊啃食邊往裡鑽，而且越鑽越深，發展極其迅速。如不及時醫治，牲畜很快便會死亡。牲畜身體各部位多暴露在外，易乾燥，唯綿羊尾巴內側濕潤又不易觀察到，容易生蛆。怎麼才能判斷出羊尾巴是否受到蒼蠅的侵害呢，我一直莫名其妙。牧民的眼睛真厲害，遠遠一看便知道哪只羊尾內側已經生了蛆。我向牧民討教，原來哪只羊步履蹣跚哪只羊便是病羊。羊尾巴緊貼着屁股，藥浴一般不能徹底解決這些羊的病痛，它們需要逐個醫治。抓住這些病羊，掀開羊的尾巴，可以看見尾巴內側布滿一團團的蛆。一個個白白的蛆蟲扭動着肥胖的軀體，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極像是擠在蜂窩裡。取一段荊條把裡面的蛆蟲一個一個扒出來，在傷口敷上六六六粉，外科“手術”的治療就算完成了。我只有一次到藥浴現場。是我的思想改造得不夠徹底吧，那次我選擇了做其他的事。這些蛆看着就噁心，我沒給羊做過這種手術治療。薩如拉塔拉的北京女知青干起這活兒極其自然。她們放牧、接羔、治病，各種場合都是主力軍。

第一次看到女知青干如此噁心的工作，特別欽佩她們。其實當時還有個“隱”情我不知道，就是這並不是她們第一次處理羊身上的蠅蛆了。我和她們一樣都在放羊，經歷卻不同。羊尾巴內側生蛆的事她們早就經歷過。這種事情可能最早發生在羊羔身上。羊羔體弱，一旦被蠅蛆侵入可能很快喪命。所以在羊羔還小的時候牧民們就會注意觀察，並做一次詳查。我們浩特可能是因為走場人少或“災”情不重，沒做這項工作。缺了這一課，所以我看到她們這麼能幹，感到她們很勇敢。

羊和駱駝身上除了粗纖維的毛之外還有一種超細的軟毛，俗稱羊絨或駝絨。羊絨一般特指山羊絨，那是用金屬刷子從山羊身上刮下來的，不是剪羊毛時剪下來的。綿羊剪毛，山羊只刮絨。山羊絨產量極低，可山羊絨的出售價格遠高於綿羊羊毛。

剪毛或刮絨後的羊可以藥浴，而馬、牛、駱駝體大生猛，被馴服的又少，它們身上的寄生蟲便不宜用藥浴這種方法清除。草原上牲畜的治病防病是粗線條的，不可能每頭牲畜都防到，也不可能每種傳染病都防到，基本上能保證牧業生產平穩發展，沒有大面積的傳染病發生就行了。

有些危害性極大的傳染病，如口蹄疫在我們生產隊從未發生過。

藥浴在剪毛之後。藥浴當天氣溫較高，羊從浴池裡爬上岸身子濕淋淋的，經陽光暴曬身子很快就幹了，一般也不會受涼。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一場多年不見得冷雨改變了這裡的世界。

藥浴後不久，一天天氣驟變，下起了毛毛細雨。我們忙着用破氈子遮蓋牛糞堆。蒙古包周邊雖然處處有牛糞，牧民們還是習慣地揀一些牛糞堆在包外，怕的就是變天。因為牛糞被雨淋濕後，牧民們有糧食無“火”就會斷炊。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的雨與往常不同，與這個季節也不符。雨冷且長，竟一連下了三天。草原的雨總以風為伴，風雨交加，這時干牛糞成了“珍品”。我們喝茶吃飯都成了問題，再怎麼節省燃料也不夠，那就只有少吃少喝，甚至不吃不喝。我翻出厚衣服穿上才能勉勉強強抵禦風寒。我們在風雨中堅守着。比我們更艱難的是羊群。羊群剛剛剪了毛，沒有禦寒的“毛衣”，凍得瑟瑟發抖。道日瑪非常有經驗，堅持不讓羊群出圈。羊一天不吃草，這哪兒行啊。羊餓得在羊圈裡叫。我看它們挺可憐的。一天熬過去了。第二天雨不停，道日瑪仍然不允許羊出圈。我聽她的話，照她的指示辦事。羊只能舔舔身旁夥伴兒身上的雨水，忍着飢餓。第三天，人沒了精神，羊連叫的力氣都沒了。人吃炒米喝生水還能堅持，羊沒吃沒喝怎麼堅持？我眼睜睜地看着它們着急，卻急不出辦法。本來不出去放牧是可以睡個大覺的，實際上根本辦不到。每天照樣要抓回放羊的馬，拴它一會兒再放它出去吃草。馬不抓回來，時間長了它可能跑遠了找不到。第三天下午雨停了。我抓回馬，備好鞍子，打開羊圈把羊放出去吃草。天一晴，太陽出來了。天雖冷，但這兩天的雨水令草狂長，附近的窪地里出現了水泡子。飢腸轆轆的羊群瘋了，無視羊倌的存在，爭先恐後追着草吃。

兩天多沒有遠行，翻過山坡，看見對面山坡上白花花一片，定睛一看全是死去的羊。原來附近有的浩特放出羊群吃草，羊抵不住寒冷順風跑了。羊倌圈不住羊群，一部分瘦弱的羊便凍死在山坡上。天啊，那麼多！

想到我的羊群沒有損失，我從內心裡感激道日瑪，佩服她的老道。

雨停的第二天，天大晴。我照例出去放羊。看到遠遠的山坡上有人活動。哪兒來的人？他們幹什麼呢？我頗感詫異。等到羊群穩定下來我便驅馬過去看看究竟。原來不知何處冒出來幾位盲流在剝羊皮割羊肉。我沒有多問，掉頭返回羊群。浩特里沒有力量來收拾這些死畜，卻為這些盲流們提供了改善伙食和收穫的機會。當時認為他們是在為己牟利，占了集體的便宜，可我也無能為力去阻止，就沒有多言。現在看來，集體既然無能為力，滿足他們的需要也是對自然資源的一種合理利用。減少浪費，無可厚非。

天暖了，草高了，羊也好放牧了。羊群能夠安安靜靜地吃草，我有了更多放鬆的時間。有一天天氣特別好，趁着羊中午打瞌睡的時候我看看周圍沒有羊群（不會混群），而在另一處坡上多了兩座蒙古包，我便策馬奔了過去，嘗試着串串浩特。因為站在那個浩特里能觀察到我的羊群，我的膽子變大了。這個浩特里沒有狗，我把馬拴在牛車上轉身進了蒙古包。放了大半年羊，我沒認識幾位牧民。一打聽原來不是我們生產隊的浩特。我能講出來的蒙古話太少了，無法深入交流。主人卻知道我是個知青羊倌，而且知道我的羊群就在對面山坡上。我尷尬地坐了一會兒，主婦端上茶來，請我喝茶。經過大半年的磨練我已經習慣了一整天不吃不喝，所以也沒有渴和餓的感覺，沒有狂飲。夏天的蒙古包里特別舒服。因為夏天的蒙古包一般都建在高處，而且包在蒙古包骨架外面的氈子可以掀起來，蒙古包門大開，四面透風，無論外面多熱都有清風送進來，爽快。相對無言，我不好意思久坐，正想起身主婦出門抱進來一個陶罐。她從小柜子裡拿出一個碗放在小方桌上，抱起陶罐倒出一股白白稠稠的奶液。自從離開北京，來到盛產牛奶的草原，我還沒喝過牛奶。我伸出雙手接過遞上來的碗感到了微微的涼意。我試着抿了口奶，涼、酸，微微帶甜，不難喝。我咕咚地喝了一大口，吞下去就打了個嗝。老婦人看着我笑了。什麼奶呀？她告訴我這是馬奶，而且是酒。來草原後我還沒聽人提起過馬奶，更沒聽說過馬奶酒。我喝的是馬奶酒，太讓我驚奇了。馬奶也能直接喝，我喝了馬奶酒，她看我驚奇又高興的樣子，又抱起陶罐為我斟滿。這次我慢慢地品嘗，好像是有點兒酒味兒。喝乾這碗馬奶我起身離去。不是我不想再喝一碗，不是醉了，也不是羊群走散了，是我不好意思再喝了。只喝酒不講話令我很尷尬。我都不知說些什麼來感謝這位善良的老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