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32):入鄉隨俗
賀長文
傻乎乎地守護了一年羊群,沒發現過我的羊群里有患一種怪病的羊。患上這種病的羊混在群里也能跟上隊伍,就是有時暈頭暈腦地原地轉圈,外表卻看不出什麼異樣。據獸醫丹巴勒欽講,這些患病的羊腦袋裡生了蟲,更多的病因這位獸醫也講不清楚。按大隊的規定這種病羊可以由浩特長決定是否宰殺。因其病發在腦部,所以宰後其頭要深埋,其肉可食。吃這種羊不入賬,也就是說可以白吃。這種病發病的幾率很小,因而每年能享受這種口福的人並不多。我的羊群里沒有患這種病的羊,我們便沒這份口福。我第一次知道這事還是在周鍾林“家”。
那時周鍾林與袁大偉一起在隊部西北的伊和灶火(地名)上放羊。他們的羊群里發現有隻羊羔患上這種莫名其妙的病。眼看就該分配過冬的肉食了,正是想吃肉又捨不得買羊的時候。剛入冬的羊羔很大了,出肉也不少,多大的誘惑啊!徵得浩特長額侖茲瑪同意後他倆宰了這隻羊羔,做了紅燒肉。第二天放羊歸來,二位發現剩餘的紅燒羊肉被吃光了,同時發現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你們做的羊肉真好吃。推測只能是附近浩特的女知青干的。到口的羊肉沒了,真可惜,但是吃了肉的女知青可能還偷着樂呢。
我們幾個達布嘎家的知青一直被其他知青看作異類,平時基本不來往,沒想到一鍋紅燒羊肉把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溝壑填平了,她們二位的造訪是破冰之旅呀!此後我們與女知青的接觸逐漸多起來。我總覺得很難說鍾林、大偉他們當時的烹飪技術有多高,一定是家鄉的風味兒飄出了蒙古包,勾起了來客的饞蟲。“家鄉”,有多大的吸引力與黏合力呀。
當時他們蒙古包外還有個瘦瘦的半人高的木桶,是牧民搗奶用的。因為奶在木桶裡面凍結了,額侖茲瑪倒不出奶來便連奶帶桶一起給了他們。他們設法將冰凍的奶弄了出來,可儘管天冷,時間久了奶還是有點兒發酵。這個季節水很珍貴,他們便試着用化的酸奶水發麵,誰知饅頭蒸出來又白又大,特好吃。
草原上進蒙古包沒有敲門一說,只要把馬鞭子放在蒙古包門外,即使主人不在家也可以推門而入,這不算不禮貌。我一般下馬後順便就將馬鞭子套在馬鞍座上,省得出來時忘了拿,馬鞭子可是最容易丟的物件。路過蒙古包進去的人往往就是為了喝茶,主人不在自己也可以動手倒茶喝,這也不算是不禮貌,所以男知青蒙古包里的紅燒羊肉被吃掉的事也可算是入鄉隨俗了。這種風俗看似不大合乎內地的風情,卻是千百年來艱難的生存環境下人與人關係發展的一種必然結果。剛到草原時,牧民的香煙都放在蒙古包里中間的小桌子上面,進來的人拿起煙盒抽出一支便點火吸吐,比從自己懷裡掏煙還方便。我當時不抽煙,看到這種情況頗感詫異,我覺得一家人這樣做可以,不是一家人怎麼能這樣做呢?慢慢的發現牧民家的香煙多放進抽屜里了,這大約是社員來往頻繁,社會狀況發生改變導致的結果。訪客中只有關係較近的人才好意思拉開抽屜取煙抽,習俗隨着社會的發展也在慢慢地演變。
許多地方我也做到了入鄉隨俗,但有件事我從未嘗試過。盲流社員曾告訴過我們,吃不飽就跟牧民說,下次他們就會多做一些。我一直吃不飽,也一直沒開口。第一次下浩特,我們五知青住在達布嘎家時誰都沒為吃不飽吱過聲。五位壯小伙兒敞開了吃,包勒沒準兒得給累壞了。走場路上,看到條件如此艱苦,我更不好意思為此開口,到達臨時營盤生活安定下來後我也沒勇氣再去改變現狀。要說餓也是白天最餓,最餓的時候正在駱駝身上坐着趕羊,注意力全在羊群上。放牧歸來灌一肚子茶水和炒米,到吃晚飯時能將就也就將就了。牧民的食量很小,每頓飯幾乎都像是為我單獨做的。道日瑪無償為我做飯,我還能有不滿嗎?
我的消化系統對半生不熟的肉很不適應,我鍾情於糧食、蛋類。牧民不養雞,住在牧民家見不到蛋。但有一次我居然弄到了幾粒鳥蛋。羊群專注的吃草,安靜的環境裡也難免驚動草原上其他的動物,如沙雞或百靈鳥。沙雞在錫林郭勒盟草原很常見,體形似鵪鶉,羽毛沙黃色,夏季在草叢中築巢繁殖。百靈鳥個頭小,更靈活,鳴聲也好聽。如果是在孵蛋期間,鳥兒們受到羊的驚擾也不願遠離鳥巢,它們總是在羊群中間飛來飛去,羊忙着吃草全不理會它們。我牽着馬跟在羊群後面,看到有鳥在羊群中飛來飛去,就知道附近有鳥窩,時常能發現鳥蛋。沙雞體形比百靈鳥大,蛋也大一些,一般四個一窩;百靈鳥體形小,蛋也小,一般兩個一窩。來草原久了還從沒吃過雞蛋,所以鳥蛋對我有一定吸引力。我很想拿回去吃,但我在放牧,鳥蛋這麼脆弱的玩意兒我無法完好地把它帶回家,一般也只好不去理它。只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帶回去四個沙雞蛋,告訴道日瑪可以煮熟吃,道日瑪看到後有點兒吃驚。牧民家裡通常沒有小鍋,用口徑兩尺的大鐵鍋煮四個鳥蛋,也是為難了道日瑪。她表示自己不吃鳥蛋,我開始以為是她嫌鳥蛋有腥味兒。因為語言的關係,我不能了解她的真實想法,但我小心翼翼興沖沖地帶回幾個鳥蛋也不容易。我以為這可以讓她們嘗嘗鮮。見她不願吃鳥蛋,我很掃興,自己吃起來也沒了味道,以後我便再也沒有撿過鳥蛋。道日瑪不吃鳥蛋可能另有隱情。
浩特里有時候也會飼養被母親遺棄的牛犢、馬駒,甚至是黃羊羔。這些被人養着的小東西就在蒙古包附近無拘無束地遊蕩,不會走遠。道日瑪曾養過一匹小馬駒,它不時會走到門口將頭伸進蒙古包里看看,萌萌的,那是在要奶吃。如果道日瑪這時正好在灶邊,她會順手從鍋里舀一勺奶遞上去,小馬駒見了便把頭埋到勺里痛痛快快將奶喝光,然後伸出舌頭舔舔掛在嘴邊的奶液。有時它還會在蒙古包門口再留戀地站一會兒,等着下一勺。等了一會兒,見水勺沒有再伸過來才戀戀不捨轉身離去。人畜共勺,溫馨和諧。這匹小馬駒長大之後並沒有忘記撫養它長大的道日瑪,每當它隨着馬群途徑浩特附近時,道日瑪依然能將它呼喚出來。馬駒如此,羊羔就更親切了。道日瑪不僅會給羊羔餵奶,甚至會給她喜歡的羊羔吃糖球。“吉何樂、吉何樂(蒙語,糖球)”,她手裡攥着粒糖球,邊喚着邊逗引着羊羔,讓羊羔嗅她的手,從手裡把糖球叼走。每天牧歸後,常有羊跑出羊群跟在道日瑪身後,就像小孩子跟着大人轉一樣。道日瑪與這些羊羔、牛犢和馬駒處得像是一家人,她完全融入了大自然,身邊充滿愛意。我放羊回來常常能看到道日瑪與羊羔溫馨交流的場面。曾經有一次在哪位牧民家看到過一隻黃羊羔,它長大後肯定是要回到它的種群里去。牧民對這些羔羊是很有愛心並不求回報的。牧民的愛心感染着我,無論放牧接羔過程中有多艱難,萌噠噠的羊羔們永遠是我的開心果。從階級鬥爭無處不在的首都跑到邊塞冷僻的草原,學會了“愛”,儘管是愛動物,也算是入鄉隨俗吧!“再教育”中好像沒有這個內容。
獨自住在牧民家中,我能充分感受到牧民對我的關心和幫助,感受最多的就是每天的燒茶做飯。她們為什麼呀?工分里不含這份貢獻呀?所以我有占了便宜過意不去的感覺。此前我的社會經驗很少,並不知如何回報才好。
我在浩特里生活,與小馬駒小羊羔一樣,能感受到蒙古包內的溫暖。它們留戀這裡的溫馨,我卻忍耐不了這裡的寂寞與孤獨,下一年我絕對不想再放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