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楊顯惠先生在天津喝過幾次酒,他的正義與良知,讓我佩服。發自內心的那種,這一篇自述,不知是不是酒後寫的,反正讓我想到一句話:酒後吐真言。
索兒仁尼琴說,一句真話的份量,有時比整個世界都重。
後附一個印象記,楊顯惠 記錄受苦人的絕境,希望您不要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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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受苦人絕境的楊顯惠:不參加"大合唱" |
送交者: 一草 2019年12月02日22:56:07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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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肅東鄉人,1946年出生。1965年由蘭州二中上山下鄉赴甘肅省生產建設兵團安西縣小宛農場。1971年入甘肅師範大學(現西北師範大學)數學系讀書。1975年在甘肅省農墾局酒泉農墾中學做教師。1981年調往河北省大清河鹽場工作。1988年入天津作家協會專職寫作至今。 主要作品收入《這一片大海灘》、《夾邊溝記事》、《告別夾邊溝》等書。短篇小說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中國小說學會獎、《上海文學》獎。 《定西孤兒院紀事》、《夾邊溝記事》是其著名作品,真實地還原了當年的歷史場景,動人心魄又引人深思。 楊顯惠︱既然大家都在大合唱,我就不參加了與楊顯惠先生在天津喝過幾次酒,他的正義與良知,讓我佩服。發自內心的那種,這一篇自述,不知是不是酒後寫的,反正讓我想到一句話:酒後吐真言。 索兒仁尼琴說,一句真話的份量,有時比整個世界都重。
作者:楊顯惠 來源:楊顯惠“命運三部曲”序文 - 1 - 西裝革履的人們穿行在這個酒店的餐廳里。他們閒聊,然後在歡聲笑語間碰杯。不遠處的桌子上擺放着許多食物—那些裝飾繁複的碟子上,放置着許多菜色,還有以各種方式烹飪的肉類,散發着濃郁的香氣。人們一次又一次路過放置食物的餐桌,然而沒有人再去動那些菜和肉。 我有些不自在。雖然不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但在離開的時候,我卻忍不住要回頭去看桌子上那些剩下的精緻的食物,心裡只剩一個念頭:這是多大的浪費啊。我總是想起那個年代的大街小巷,到處都寫着同樣一句標語:珍惜每一粒糧食。 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好事,能拉動消費。富足的食物,證明人們的生活在一天天好起來。但我依然很矛盾。這些註定會被倒在垃圾桶里的食物,裝飾着這個熱鬧夜晚的同時,卻讓我想起曾經接觸過的定西孤兒,想起那些終於吃上了白面,卻註定要被記憶中的飢餓感折磨一輩子的人。 明知道那個年代早已經過去,但這兩個世界突然在我眼前合二為一。站在觥籌交錯的人群中,心中總有一種忐忑不安、跟不上時代的感覺。
- 2 - 年輕的時候,我讀大量俄羅斯的書,都是現實主義的作品。這對我後來的寫作有很大的影響,幾乎可以說根深蒂固。寫《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大概都是註定的。19歲那年,我高中畢業,就去了生產建設兵團。在那兒,我們開荒、炸石頭、修渠、犁地、引水灌溉、種莊稼。閒下來和年紀大的人聊天,就聽說曾經有過很多右派在那片土地上勞教,聽說了許多夾邊溝農場的故事,那裡死了不少人。再後來,又知道了大饑荒時期,定西孤兒的故事。 《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的題材,註定了我必須實打實地採訪,一步一個腳印地深入調查。我要寫的就是這些真實的東西。夾邊溝的人吃人,大饑荒孤兒的慘境。這些被遺忘的歷史,這些如此重大的問題,卻從未在我們過去的文學作品裡表現出來過。偶爾,我們能在報刊雜誌上看到一些零星的片段,但無法能看到當時的全貌,沒人用宏大的敘事把那些故事再現。 那個時候,無數作家在寫改革開放後農村的變化,在寫主旋律的東西。我沒寫—他們的學養、知識、經驗都比我豐富,要是我也寫,肯定寫不過人家。對於右派和農民的苦難,講述的人很少。所以我想,那就我來寫吧。 苦難一直是我的主題。夾邊溝,勞教的三千人,餓死了兩千多,只活下來五百人。大饑荒,一整家子人都餓死了,剩下一個孤兒,被送到公社的孤兒院,才吃上了白面饃。中華民族曾經有過那麼多的苦難,作為一個作家,不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實在說不過去,同時也是資源的浪費。 既然大家都在大合唱,我就不參加了。我在這獨唱吧。就這麼個事兒。
- 3 - 去年我又回了一趟定西,重新走上了通往定西孤兒院的那段路。五六年沒回去了,一踏上那段路,腦子突然一下子變得特別清醒。很多畫面又回來了。那些故事,怎麼能忘得掉?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饑荒,我也是過來人。那時候,我十三四歲,也曾經挨過餓。但當我真正去接觸、訪問那些孤兒的時候,才赫然發現,我所經歷的飢餓,和他們經歷的,完全是兩碼事。我是挨餓,他們是家破人亡。 在農村里,都是大家庭。爺爺奶奶餓死了,爸爸媽媽餓死了,兄弟姐妹都餓死了,最後剩下他一個,公社就把幾百個這樣的孤兒養起來。在每一個孤兒的背後,就是一個家庭的慘劇。扳指頭算算,那些孤兒現在也就是五十幾歲六十歲,他們的記憶力至今還是很好—每一個家人是怎麼死的,他們連細節都會給你講得清清楚楚。聽他們的講述,我剛聽到一半,心臟就受不了了。必須停下來調整一下情緒,或者岔開話題聊點別的什麼,才能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 光是聽,就已經承受不了了。我還要把這些記憶全部整理出來,寫成一篇篇故事。我拿起筆,把他們每個人的家庭如何敗亡的細節,一點一點的在紙上寫出來,當時的慘況就一幕幕重現在我眼前。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折磨。 最近兩年,有時去參加一些活動,要我講“夾邊溝”和“孤兒院”,我都拒絕了。我沒辦法講這些孤兒的故事。一講我就受不了,淚流滿面,講不下去。要不停地擦眼淚,讓我非常尷尬。有兩家電視台也曾經邀請我去重新走一趟夾邊溝,訪問一些右派,我也拒絕了。這些事,我做過了,就過了。這些記憶,我都不想再重溫。每次回憶這些東西,我心裡還是受不了。 - 4 - 年紀大了,體力越來越差。去牧區採風,到了高海拔地區,每次去只能呆上十天半個月,要不然,身體撐不住。之後就回蘭州休養幾天,寫點東西,讀點書。然後再回到牧區去。蘭州是我的老家,也是我在甘肅採風的根據地。 現在我還是經常到甘肅去採風。前段時間,家人也跟我去了一回甘南。他們在藏區特別不習慣。當然啊,生活、習俗什麼的和漢族人完全不一樣。我倒是習慣得很,跑牧區也五六年了,沒啥不習慣的。用妻子的話說,那回在藏區看到我,髒兮兮的,又黑又瘦,混在藏區的牧民里,壓根認不出來。我聽了還挺高興。 家裡人習慣了看我一次又一次的往外跑,只是還是擔心我的身體。那沒辦法,我不能不出門。我這輩子就得這麼寫下去。寫哪兒的故事,就得到哪兒採風,就得融入那裡的生活,成為裡邊的一份子。這樣,講出來的故事才是實實在在的,不摻假。 我不是先鋒派寫作,是傳統的寫作、現實主義的寫作。寫哪個地方的故事,就必須把那個地方給弄熟悉了,不管是歷史或者現狀、自然環境,還是當地人的生活習慣、價值觀,都得一一摸清,才能稱得上寫實。甘南是個特別有故事的地方,在那邊進進出出那麼多回,我還是不敢說我已經了解那個地方了。所以還得繼續跑。現在,我還在摸索甘南這片土地,要把《甘南紀事》這本書續完。
- 5 - 我被讀者批評過。但其實電話都沒打到我家來,編輯部給我擋掉了。想想其實挺對不起編輯,為了我的書,他們沒少接受詢問。《夾邊溝記事》和《定西孤兒院紀事》在《上海文學》發表的時候,就有人打電話到雜誌社質疑,這裡邊的故事是真的假的?幸虧我寫的是小說,要寫的是紀實文學、報告文學,壓根沒法發表。寫成小說,編輯發的時候膽子就大了,他們在接到質疑電話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作者寫的是小說,就從小說的角度去理解吧。故事是真是假,讀者自有定論。 他們問我,可悲嗎?一點也不。只要能讓人們知道那些歷史,小說就小說吧。我其實不是什麼勇敢的人,但我相信自己能一直寫下去。我也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我寫的東西,關注那段被遺忘的歷史。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誰也別注意我寫的東西。 你知道我最希望達到的狀態是什麼嗎?就是沒人誇獎我,也沒人批評我,根本就沒人理會我!這樣,我就會一直這麼寫下去,寫到自己寫不動為止。這就是我的理想,也是我最後的底線。
我會盡我所能,守住這個底線。
記者手記:寫作的癤子 來源 | 《人物周刊》 尼采說:“極度的痛苦才是精神的最後解放者。惟有此種痛苦,才強迫我們大徹如悟”。放下楊顯惠的書,很多人都會不禁打寒戰,仿佛在鬼門關前走了那麼一遭——看着那些痛徹心肺的故事如同電影片段一般閃過,自己卻心知肚明:那些苦難曾經歷歷在目。 對於楊顯惠而言,那些文字更像是一種釋放,把所有藏在記憶深處的故事,所有憋在胸口的話,都給一口氣吐光。如果不是這樣緊握苦難的楊顯惠,一次又一次地用文字喚醒我們,也許歷史會輕易從我們的指縫間溜過。楊顯惠現在只能用一隻耳朵聽人說話,他的聽力出了問題。這幾年,他心臟也不好,住過院,卻還是要往外邊跑。妻子總是很掃心,卻阻止不了。“他坐不住。不讓他出去,比不讓他吃飯還難受。” 楊顯惠對寫作的痴迷,讓我想起了格雷厄姆·格林曾經說過的話:“寫作是由不得我的事。好比我長了個癤子。只等癤子一熟,就非得把膿擠出來不可。” 楊顯惠和很多作家不同。他寫一部作品,要花掉幾年的時間。一半的時間用來寫作,一半的時間用來調查採訪。很少有人會在寫作上花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更何況他已經是一個花甲老人。這些年,很多作家選擇了閉門造車的寫作,楊顯惠卻還在執拗的堅持,只寫真實的故事。“我這人很笑,編不出來。” 至今,他依然保持着外出採風的職業習慣,花的都是自己的錢。以前用的是自己的工資,現在用的是自己的稿費,不夠的時候家裡人也給資助一些。不採風的時候,楊顯惠總是等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沒日沒夜讀書和寫作。除了吃飯的時候,妻子會來個電話,讓他下樓吃飯。吃完飯,他又上樓,拿起筆,繼續進入自己文字築造的城裡。幾年前,記者為他拍下一張照片。那時,楊顯惠的兩鬢剛剛有了幾絲白髮,臉上卻滿是溝溝壑壑的皺紋,深鎖的眉頭間全書寫着一個個難以言喻的故事。妻子總是指着那張照片念叨:“六十多歲的人,怎麼看上去就像七十好幾的呢” 楊顯惠今年其實只有66歲,卻已經是滿頭銀絲。他的頭髮白得特別快。妻子說這些年來看到聽到的故事,讓楊顯惠活得越來越沉重。時至今日,談起夾邊溝和定西孤兒院的故事,他依然會落淚。那些記憶在他腦子裡扎了根,一翻動,便是揪心的疼痛。我說,也許不寫這些東西,他會過得更好。“但那就不是楊顯惠了”,妻子低聲說。採訪的最後,在攝影師的鏡頭前,他依然是眉頭深鎖。“笑一笑,我們家就有一張你看上去開心的照片了”。聽了妻子的話,楊顯惠動了動嘴角,臉上卻終究沒有舒展開來。
作者| 馬金瑜 他看見扣兒的毛辮子搭在水缸蓋上 早在上世紀70年代,還是知青的楊顯惠就在閒談中零零星星聽說,甘肅十一師四團——位於玉門鎮的飲馬農場——那兒有一個從甘肅定西專區來的孤兒們組成的連隊。他一下子就記住了“定西孤兒”——1990年,楊顯惠重返河西走廊,在飲馬農場深入生活掛職任副場長,利用這個機會弄清了一個問題:災難的3年過去,定西專區緊急成立了一個專區兒童福利院,接納過六七百名孤兒。同期,定西專區的各縣、鎮,重災區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兒童福利院或幼兒園,共接納孤兒超過5000人。這個時候,寫“孤兒院”的想法從他心底冒了出來。 2003年,他找到了當年定西孤兒院的一個孤兒為自己帶路,從定西到通渭,再到會寧、靖遠(1958年亦屬定西專區)和臨洮,花了7個多月時間走遍了整個定西地區,採訪了150多位孤兒。 在通渭地區的村子裡,一位老人給楊顯惠講,他那時候(1959年)還是個孩子。他家鄰居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頭一天他去鄰居家,看見那個小女孩在院後的菜園裡拔韭菜,過一天再去,女孩不見了,毛角子(小女孩的頭髮用頭繩紮成兩個小刷子)在水缸上搭着。 於是,楊顯惠在《黑石頭》一文中寫了這樣一個細節:扣兒娘把扣兒煮着吃了,“一推開門,扣兒娘正燒火哩……他剛進灶房就聞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鍋里冒出來的……他突然看見扣兒的毛辮子搭在水缸蓋上……他立即嚇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軟了。扣兒娘扭過臉問他:你站着咋哩?他看見扣兒娘被灶火照得紅赤赤的眼睛……” 一個孤兒還記得,1959 年春天,大煉鋼鐵失敗了,他大(爸爸)說過,就煉了些黑黑的焦炭疙瘩,就停止了。當時家裡還在地下埋着兩缸苞谷(玉米),沒叫搜糧隊搜走。那糧還是大和娘 1958 年春天埋下的。那時候剛辦集體食堂,隊裡叫把家裡的糧交到食堂,說吃集體食堂呢;GC主義到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馬上就要過好日子哩,家裡存糧食幹什麼!大和娘交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大和娘不懂GC主義,只知道糧食是命根子,沒糧食不得活。 可是搜糧隊拿着鐵棍把院子、豬圈、廚房和住所都搗遍了,漿水缸都用鐵棍攪着看了。 娘去世了,大回來了,還是不敢吃那苞谷。大說,不敢吃,叫隊裡知道收走呢!那時候社員們還在喝食堂的清湯,家裡不准冒煙。一冒煙隊長和積極分子就來了,看你煮的野菜還是糧食。 家裡人都快餓死了,大半夜裡煮了兩次,第三次就叫隊上的積極分子發現了,大被批鬥得鼻青臉腫,眼睛腫得像桃子,走路一瘸一拐。大坦白了,隊長帶人把苞谷挖走了,連缸都搬走了。 小妹妹快餓死了,瘦成了一張皮。“她趴着睡,就像一塊破布粘在炕上。就那麼一直趴着,給些谷衣湯她就喝上一口,不給也不出聲。後來她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因為谷衣、蕎皮湯喝上後她排泄不下來,掏都掏不出來。” 食堂給清湯湯喝,出門要飯也不敢白天走。上頭不叫要饃饃去,說要饃饃影響不好,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哩。食堂關門以後,孤兒鄭成義記得,村里餓死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小娃娃,死了還不埋,用麥草、胡麻草裹一下撇在山溝里,狼吃狗啃。這是一種習俗,沒成年的娃娃是不能下葬的——不能入土為安。 另一個孤兒記得搜糧隊把人腿打斷,大冬天把別人家炕打塌。爺爺餓死了,家裡人都沒有力氣埋,找人也找不上,村口的路上東一個西一個撇着沒埋掉的死人,有大人,有娃娃,人都走不過去。死去的爺爺就在炕上放了3個月,“臉皮都乾乾的,胳膊腿也乾乾的了,肉皮就像牛皮紙貼在木頭棍子上,爺爺變得輕輕的了,翻過身後背上的骨頭就扎出來了,原來爺爺的後背腐爛了。” 和姐姐一起要飯的孩子,在臘月二十幾的夜裡,快要凍死的路上,碰上一個羊圈,放羊人咋說就是不讓他們呆:“我答應你們兩個在這達過夜,你們給我啥好處哩?”姐姐哀求着:“干大,你可憐一下我和我兄弟,我兄弟一出門就得凍死,就得叫狼吃了……” 放羊人說:“是你不可憐你兄弟!領上你兄弟走,滾出去!” 年紀還小的弟弟問姐姐:“他要做啥呢,咋這麼凶?” 姐姐光是哭,終於對弟弟說:“睡吧,你先睡。姐等會就睡……” 放羊人這才笑了,說:“這就對了。把你個要饃饃的,還高貴得很!你當你是啥人?皇親國戚?青枝枝綠葉葉?” 在《走進孤兒院》裡,栓栓和奶奶在野地里挖凍洋芋,奶奶去尿尿,公社的書記帶着人突然走了過來。餓軟了的人體質虛弱,尿憋了就得尿,憋不住,奶奶尿完了才站起來,書記已經走到了跟前:“哎,你真是無法無天了!”說着話就往奶奶身上踢了一腳,“你知道我是做啥的嗎?我是D委書記!你膽敢在我臉前尿尿,你這個反革命分子,你們給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我負責!” 楊顯惠採訪的一位老人,當年和老婆一起在公社的勞改隊裡勞動改造。因為老婆憋不住尿,她對負責人說:“我要尿尿。”負責人說:“你尿什麼呀尿?是想偷懶了吧!”她說:“我真的要尿!”負責人說:“那你就在這裡尿!”老婆在田埂上尿了。不湊巧,公社書記就在附近,書記拿起田埂上的钁頭,把她一頓毒打,理由是她“在書記面前尿尿了”,“不給書記面子”。有一下正好打在老婆太陽穴上,當時就死了。過去了40多年,老人給楊顯惠講起來還是老淚縱橫:“我女人,一聲沒出就死了,一個人就沒有了。” 楊顯惠少年時代學過繪畫,他一直記得,俄國畫家蘇里科夫畫了相當於一個小城鎮人口的素描,才創作了《給沙皇寫信》一畫中的哥薩克群像,所以那幅畫驚心動魄——因此,楊顯惠訪問了100多個右派,寫了一部《夾邊溝記事》;訪問了150名孤兒,寫了一部《定西孤兒院記事》。他為自己作品的真實做了這樣的解釋:“我的作品是用誠實的態度講述一個個真實的故事,但‘真實的故事’是除了個別的故事寫真人真事之外,十之八九都是虛構;這十之八九又都隱約晃動着真人真事的影子,虛構的故事全都使用了真實的細節。” 錐心的黑眼睛 開始《定西孤兒院紀事》一書的寫作一個月之後,楊顯惠不得不停下來,他的心臟痛得厲害,不得不住院治療。在醫院裡待了7天,他又回到家裡開始寫作。那段時間,他“整天以淚洗面”,“根本不敢相信人世間還有這樣的事情”。 楊顯惠說,自己是個笨人,不會打字,收集來的素材都寫在本子上,交給女兒打,女兒打累了,妻子再幫着打。經常的,女兒流着眼淚打不下去,妻子接過來,也流着眼淚打不下去。 女兒說,我最忘不了黑眼睛,一想起來就忍不住想哭。 黑眼睛是3歲的孤兒秀秀到死也沒合上的黑眼睛。 當時各地送來的孤兒把孤兒院擠得滿滿的,拉痢疾的,換肚子的……大的,十二三歲,小的,才兩三個月。進了孤兒院的男娃娃女娃娃都要剃頭,他們原來的頭髮里長滿了虱子。他們的步態就像剛學步的嬰兒,有的又像是殘疾人一樣,走路時一顛一顛的,就要跌倒的樣子。他們有的浮腫,頭就像南瓜一樣大,身體像水缸一樣粗,有的瘦得像樹枝枝,新棉衣穿在身上空蕩蕩的。有的娃娃脖子細得撐不住頭,頭歪在肩膀上,垂在膝蓋上,坐着坐着就躺倒了。曬太陽的時候,東倒西歪,乍一看,就像一堆破布。他們的骨頭沒有支撐頭顱和身體的力氣了。 雖然在孤兒院能吃上麵粉了,可是孤兒們是吃過野菜野草的,心裡有一種可怕的飢餓感,總是餓得心慌。娃娃們一天都在想吃的,找吃的,只要是能塞進嘴裡的東西,抓起來就吃,垃圾堆上的菜根根,路上的西瓜皮、桃核,大娃娃則去偷糧店的苞谷面和紅薯干。 最頭痛的還是換肚子。 這些娃娃在家裡沒了父母,沒吃的,成天在麥場拾麥顆顆,吃草籽,吃蕎皮,吃葛蓬。榆樹皮磨成面煮湯是他們最好的吃食了。他們的腸胃已經習慣了吃草,進了兒童福利院,吃白面饃,吃豌豆面的散飯和攙了洋芋塊塊的禾田面的湯麵條,很多孩子的腸胃反倒不適應了,拉痢疾,嘔吐,頭上長瘡,人軟得站不起來。娃娃們和福利院的老師以及保育員把這種現象叫“換肚子”。 3歲的小姑娘秀秀當時就在換肚子,腿軟得站不起來,在台階上坐着,看見幾個恢復健康的小姑娘跳房子玩,她不甘寂寞,就從台階上爬下來,往人多的地方爬。 這娃娃除了一雙大眼睛撲棱撲棱地動,身上已經沒一點精神了,靜靜地躺着,臉白得像一張紙,頭皮光溜溜的泛着青光。秀秀的臉上有一道傷疤,從鼻梁到左臉。她告訴保育員上官芳,這是二媽砍的。為了搶媽媽留下的炒扁豆,秀秀的二媽提着一把切刀(菜刀)要扁豆,秀秀不給,二媽砍了一刀。 福利院開辦以後還是經常死人。有些孩子雖然什麼病也沒有,但生命已經到了盡頭——太虛弱了,一天吃6頓飯,吃寶貴的點心,吃奶粉,死亡的結局也不能逆轉。得了痢疾的孩子有時候一天就死幾個。 秀秀又拉血又拉膿,她的肚子一定很疼,但她一聲也不吭,總是睜着一雙大大的黑黑的眼睛默默忍受着痛苦。 最後一個夜晚,3歲的秀秀用枯瘦的小手抓住保育員上官芳的一個手指頭,說:我大我娘(都已經餓死)從床頭出來了,他們看我來了,我存下的饃饃還有五六個,你給我娘給給。 第二天下午上官芳再來醫院,護士說秀秀沒了,臨死難受得眼睛睜得圓圓的,死了還睜得圓圓的,眼皮沒合上。上官芳說,你把太平間的門開一下,我要看一下秀兒去。護士堅決地拒絕了:你不要看!你不要看! 不行,我要看,我一定要看一下去!上官芳哭開了,那護士很堅決地說:你不能看,真的不能看!那娃娃眼睛閉不上,我看了都受不了,不能叫你看。 這個民族是有希望的 曾國藩的日記里,有一頁記的是太平天國戰爭時,安徽一帶的人肉價格表。人肉被擺到市面上公開按斤出售,一開始是80文,後來是120文。清人記載:“皖南及江寧各屬,市人肉以相食,或數十里野無耕種,村無炊煙。” 新舊五代史上也曾記載:“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 戰爭往往是大災荒、大瘟疫的根源。飢餓可以使人瘋狂,可以使人獸性大發。 1958年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和隨之而來的 1960年的飢餓,在很多人的記憶中已經是一個模糊的幻影——這是一段並不遙遠的歷史,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沒有戰亂和大旱大澇的年代,竟然發生過這樣的災難。 1998年,曾經親身經歷了1943年印度孟加拉大饑荒的印度學者阿馬蒂亞·森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次年9月他出版了《以自由看待發展》,這位被譽為“經濟學的良心”、“窮人的經濟學家”的學者在書中分析了政治自由與防止饑荒的關係和規律。 在饑荒分析領域,他向傳統觀點提出了挑戰:“大饑荒不會餓死人,只有人禍才會餓死人。”——傳統觀點認為饑荒最重要的解釋就是食物短缺,而且有時候是惟一的解釋。阿馬蒂亞·森在研究了近現代史上孟加拉國、愛爾蘭、中國、非洲撒哈拉以南國家發生的饑荒後得出的結論是:“毫不奇怪,饑荒在世界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在有效運行的民主體制中”,“農作物的歉收的發生並非獨立於公共政策,即使農作物歉收了,饑荒也可以通過認真的再分配政策來抵禦”。 1958到1960年,甘肅河西走廊的張掖地區和河東的定西地區是重災區。在楊顯惠仔細讀過的《通渭縣誌》(1990年版)第三編中有這樣的記錄:“1959年冬,饑荒更為嚴重,一些地方出現人相食現象,人口大量外流、死亡。”通渭縣是一個28萬人口的中等縣,3年大躍進過去,僅剩18萬人口——7萬人死亡,3萬人外流。80年代修志時,編撰者把這次慘烈的饑荒單列一章撰述,因為省地方志委員會的干預,他們不得已將這一章取消,而將其內容散布於各章之中,同時使用了“人相食”這樣不那麼刺激的語言。《通渭縣誌》的編撰者們認為,縣誌若不能反映那次災荒的慘烈,他們就無顏面對全縣的父老鄉親。 這樣的編撰者更激起楊顯惠寫作的勇氣。 《定西孤兒院紀事》寫的是“受苦人飢餓的絕境”,在這絕境中,他又寫到兩位特殊的母親。 1959年,孤兒殷占嶺的娘把他14歲的二姐叫到一個窟泉跟前去,說窟泉底下有藁柴哩,我把你吊下去你把那些柴挖上來。二姐下去了,娘再沒往上拉她,二姐就餓死在窟泉里了。 娘為啥把二姐哄到窟泉里去呢?二姐餓得皮包骨頭,走路都搖搖擺擺的,有一天二姐餓得受不了啦,鑽進糜子地里摘糜子吃,叫隊長看見了,隊長就叫食堂把三口人的飯停掉了,不給湯了。隊長還跟娘說,你把那個丫頭要管一下哩!三四天過去了,隊上還是不給打湯,眼看着一家人都要餓死,娘就把二姐丟進窟泉去了,“沒辦法,我娘搞到一口吃的要先顧我呀,我是二娃子呀,千方百計要把我的命保下,要我頂門哩 ……可是隊長又把這事反映到大隊去了,說我娘把我二姐推到溝里絆死了,我娘被抓起來游斗,判了二十年,我娘為我把監獄蹲下了……1971年,我娘提前釋放了。她手裡還拿着兩個在火車上買的麵包,沒捨得吃,給我拿來了。” 母親去世後,朋友說,有條件去城裡頭生活,這個山溝里有啥蹲頭!殷占嶺說,我的老娘埋在這達了,我想守着我的老娘紀念我的老娘哩。 也是1959年,孤兒土寶寶的大妹子餓死了。有一天,娘和小妹子突然不見了,他問村裡的人,才知道娘改嫁了,嫁的人就在村上,能吃上飯。村裡的人看他可憐,東家給一口湯,西家給一口湯,再就是在麥場上抖麥草,拾糧食顆顆,把草垛垛翻遍了,有時一天能抖出一二兩,有時一顆糧食也抖不出來。有一次,草垛塌了,把兩個娃娃壓死了,也沒人來找,沒人來救一下……後來才進了孤兒院。14歲從孤兒院回來,土寶寶想起自己受的苦,一直沒有認娘。直到要娶媳婦了,他進了娘的家,叫了一聲娘,說我看你來了。娘正在餵豬,看見土寶寶,聽見孩子喊他,啪嗒一聲,手裡的豬食盆掉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雙手蒙住了臉,放聲大哭,哭得站不起來。 土寶寶也有了孩子,這已是1980年。土寶寶問娘:家裡咋個相?娘說,好了,吃飽了。娘又問他:你那裡咋個相?他說好着呢。娘說,好就好,你看,那時候一家人散了,現在一家人又起來了。 “我們的民族,經歷了比噩夢還可怕的年月!但我始終相信,這個民族是有希望的,這個希望就在為了孩子能去孤兒院有口飯吃、把自己吊死的母親身上,就在光景好了還守在山溝里、想陪着去世的老媽媽紀念老媽媽的兒子身上,就在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身上……經過饑荒,有個老媽媽說,你看,那時候一家人散了,現在一家人又起來了。我覺得,這也是希望。”楊顯惠說。 如今,在定西專署兒童福利院的舊址之上建起了定西縣醫院,從前兒童福利院的痕跡幾乎找不到了。從這裡走出去的孤兒大多是沉默的,在楊顯惠的再三詢問下,他們依然閃爍其詞。但楊顯惠還是頑固地做着這件事,一次又一次走在採訪的路上。 他自嘲“我是個笨人”,但或許當今中國文壇不缺少“聰明人”,惟獨缺少“傻子”——“我沒有多麼偉大的理想,但我想做一件事:用我的筆記錄自己視野中的那個時代,給未來的歷史研究者留下幾頁並非無用的資料。這也是我從事寫作的動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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