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41）：去勢打鬃

賀長文

牧業生產的特點是勞動力分散，但也有許多時候需要集中勞動力打殲滅戰，比如給羊配種、剪羊毛、給羊藥浴、給牲畜打預防針等等。其中最熱鬧的莫過於春季的剪馬鬃、整馬尾、打烙印和給馬去勢的活動，這是在春天繁重的接羔季節之後迎來的首個“群體活動”。

草原上的習俗，當馬駒滿周歲時要進行首次剪鬃，就像有的家長喜歡給寶寶剪掉胎髮剃滿月頭一樣。傳統的習俗要舉行隆重的剪鬃儀式，請德高望重、剪技高超的老人掌剪，並要向掌剪人敬酒、獻哈達。剪鬃者先致祝詞，向被剪鬃的首匹馬駒潑灑奶酒，向馬的腦門塗抹奶油，實行塗抹禮後開始剪鬃。第一剪剪下的馬鬃要送至吉雅其神龕前供祭，然後再一匹接一匹地打馬鬃，直到把所有的馬駒打完鬃為止。然後大家在草地上行酒作樂，祝福馬群興旺，俗稱打鬃節。大約是因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的關係，我們到草原時這些繁瑣的儀式都取消了，但這幾件事還是要一起辦的。

打馬印就是在馬屁股烙上生產隊特有的記號，用以區別於其他生產隊的馬。這樣馬跑得再遠，丟了也能找回來。我們隊的烙印像三菱汽車的標誌，不過不是三個菱形，而是由三個桃形組成。每逢生產隊有這樣的活動，除本隊的人外，附近生產隊裡的年輕馬倌也會趕來幫忙，這是年輕人炫耀本領的最佳舞台。天氣漸暖，他們脫掉沉重的皮袍皮褲，穿上最漂亮的袷衣，戴上色彩鮮艷的頭巾或圍巾，不管是系在頭上或是圍在脖子上，都會耷拉下一截來。當一匹馬被從馬群中撥出來時，幾個馬倌會爭先恐後追上去，看誰的馬快，看誰動作瀟灑，看誰套得准。追逐過程中，耷拉下來的頭巾或圍巾會飄起來，這是最耀眼的時刻，吸足了姑娘們的眼球。

漂亮的衣服有自己做的，也有其他來路的。在一次這樣的聚會上，馬倌巴澤爾穿了一件簇新的大花蒙古袍，十分惹眼。巴澤爾是個孤兒，在眾人的關心照顧下長大，和巴圖敖其爾兩人一起放馬。開始我並未特別注意到他穿件新衣服，但別人告訴我他身上的這件蒙古袍是過世的隊長朋斯格的。朋斯格死後就是穿着這件蒙古袍子被放到小山包上（這是蒙古民族天葬的一種方式）。巴澤爾並不避諱這一點，牧民們也無人對其所為說三道四。巴澤爾穿着“新”蒙古袍與其他年輕馬倌競相追逐很興奮，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幾眼。1995年我回大隊時，巴澤爾已經“嫁”到邊境公社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家，生活會安穩一些，大家都替他高興。

除了馬駒，其他的馬也需要打馬鬃。抓住沒有被騎馴過的性情剽悍的烈馬具有一定的危險，套馬、抓馬、摔馬除了需要技術還需要勇敢與氣力。北京知青到的頭幾年幾乎沒人能與蒙族青年比試套馬技能，但喜好運動的男知青一般不怵抓馬的活兒，也不惜力氣。光禿禿的馬被套住後抓哪兒能使之就範呢？首先是抓住額頭上的一縷鬃毛，等摘下“揮破”（羊腸線）後，再擰它的耳朵（馬的耳朵不怕揪但怕擰，這點真跟人一樣，我小時候淘氣受罰時就特怕老姑奶奶擰我的耳朵）。我通常還用右肘夾着馬脖子，甚至收腹讓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馬脖子上，使之奔跑不起來。即使如此，脖子有勁的馬也可以把我拖出好遠，在被拖着跑的過程中趁機給馬下個絆，人和馬會一起摔倒。有的馬聰明，會抬起腿，躲過人下的絆。人壓在馬脖子上馬跑不快，這時不善奔跑的牧民往往也能趕上來拽住馬尾巴或撲在馬背上，大家齊心合力把馬壓倒。這種場面很像《動物世界》中非洲大草原上群獅捕獲斑馬、水牛的場景。馬倒地後，人們有坐在馬脖子上的，有趴在馬肚子上的，然後把馬尾從它兩條後腿中間穿過，勒緊。馬翻不過身就只好任人擺布了，剪馬鬃、烙馬印、去勢，任隨人擺布。

馬尾比馬鬃長得多，但兩次參加這項活動都沒看見剪馬尾的。冬天如果馬瀉肚的話，馬尾很可能凍成一坨，這時大家都忙，也沒什麼人梳理馬尾。我的馬群里有匹兒馬的尾巴就凍成一坨了，我總覺得這有失它的威風，卻從不敢去抓它。只好任其身後搖搖擺擺地墜着一團尾巴，既遭罪，又難看。好在沒有家庭成員嫌棄它。

我知道的馬尾巴功能就是做二胡或小提琴的弓弦，可馬尾對牧民另有貢獻。牧民常把在供銷社買的東西放在懷裡帶回家，但有一樣東西放在懷裡不妥，那就是煤油燈的燈罩，玻璃壁薄易碎，不宜放在蒙古袍內帶回家。牧民常用的方法就是將煤油燈罩拴在馬尾巴上帶回來，馬尾巴雖來回擺動，燈罩只要掉不下來，就不會磕碰。牧民們真是聰明，別以為在馬尾上栓燈罩很簡單，馬尾滑溜溜的，系個扣很容易滑脫開，這可是一項“絕技”。

還有一種專門摔小馬駒的方法，就是拽住小馬駒的尾巴，讓它拖着人跑，在一個恰當的時機人緊跟幾步把馬尾向側面一甩，小馬駒會因重心不穩而跌倒。

值得一提的是閹馬，先用兩根短粗的木棍綁住一頭，打開另一頭卡住馬的陰囊再合攏；後用刀劃破陰囊，擠出睾丸，再把馬尾巴放在傷口上，從旁邊的糞火堆中取出燒熱的烙鐵壓在馬尾上。哧啦一聲，伴着馬尾燒焦的糊味兒冒出一縷青煙，傷口便處理完畢。人們閃開後，馬艱難地站起來，低着頭，痛苦地一瘸一拐地慢慢前移，幾天之後馬便會恢復正常。春天馬的體質比較弱，閹割過的馬幾天不能正常行走，吃草飲水都受影響。為了避免這些馬死亡，閹割馬的日子一般都選在殘雪尚未化盡時，被閹割後的馬走路艱難，但可以啃到周邊的草皮，吃口殘雪，維持生命。

草原上處理事情的方法就這麼簡單，卻非常合理。曾看見牧民從髒兮兮的袍子上扯下一條布，用火柴一點燒成灰，將灰燼塗抹在傷口上再包紮起來。別看布條髒，但燃燒成灰後無毒且吸血，非常有效！馬腿淤血了，用小刀一捅放點血，然後往傷口上撒一泡尿，一定程度上也能起到消毒的作用。不同牲畜閹割後的處理方式有不同，駱駝閹割後會噴口酒或撒點酒精消毒。我想在沒有就醫條件的情況下，這些自古相傳的簡單方法一定是行之有效的。社會就是這樣慢慢地進步着。

草原上物質匱乏，但絕對物盡其用。頭一次參加閹割馬的集體活動時，看見割下的馬睾丸被丟進糞火堆里燒烤，婦女們從灰中扒出燙手的睾丸，就像內地人捧着剛出爐的紅薯或土豆，燙得不停地倒着手，然後剝去燒焦的外層，手中的睾丸肉色鮮嫩，滴着汁液，她們慢慢地嚼細細地品，吃得津津有味。牧民吃肉一般都用刀削着吃，吃相比較文雅。唯有吃睾丸時卻沒有一個人用刀，我覺得怪有意思的，可能這時沒有與他人分享的意思吧。俗話說，吃啥補啥，我奇怪的是怎麼沒見男性牧民吃這玩意呢？也許青壯年男子都在忙，在顯示自己的套馬技能，沒功夫顧及這些，但也不能排除這傳承的是古代婦女崇拜生殖器的遺風。

相比之下，羊的睾丸要小得多，也多得多。小公羊的閹割也容易，一般在浩特里自己就能解決。出牧時將小公羊留在圍欄里，一隻只抓來，把羊翻倒加在兩腿之間，用小刀劃破其陰囊，一擠就可拽出睾丸。小公羊的睾丸也就小拇指肚大小，由於個小數量多，放在盆里集中處理。關鍵是傷口的處理極其簡單，一般對着傷口吐口吐沫即可，這與在馬的傷口上小便一樣，唾液與尿液都有一定的消毒作用，少了這一環節還真不行，更多的處理好像也沒有必要。小羊羔的睾丸集中起來能有一小盆，道日瑪她們是煮熟了吃的，據說味鮮無比。不知為什麼，我本能地抵制這些鮮美的“營養品”。

休息時社員們也練練摔跤，唱唱歌。這麼多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可不容易，所以大家都高興。在這樣的場合，我有機會認識一些過去從未見過甚至沒聽說過的社員，比如我們隊有個搏克手桑德閣，現在已經忘了當時誰與他比試了幾下。當然，與他摔跤，其他人都是小兒科。

有的婦女還趕着牛車帶孩子來，順便在隊裡的小賣部買點日用品。老人、婦女見到其他人家的小孩子不容易，能不高興嗎！在我看來，這樣的日子就像是過節。不過，也有難受的，這就是那些剛剛被閹割的曾經的公馬。

摔馬，不僅需力氣和勇氣，也有一定的技術含量。在人和馬的博弈過程中看不到蒙古族婦女的身影。這種場合除了摔跤外，雄性愛斗的性格還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體現出來。有一種比試氣力的遊戲，就是兩個人坐在地上，腳頂着腳，拔馬杆子，類似內地的拔河，不過是個體坐在地上以馬杆替代繩子的對抗，看誰勁大。在學校里我絕對算不上強壯，可到大隊的頭一年，與同齡蒙族小伙兒比試，沒有不贏的。時隔兩年，眼看着比我小得多的蘇雅拉圖等壯實起來，發育得方方正正的，典型的蒙古人種。而我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力氣一年不如一年，再比試氣力，已不是他們的對手了。真可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我不是這地方的人，思想再堅定也難服這地方的水土。但若要講到勇氣，那好像不止我，其他知青甚至一些女知青也是勇猛可嘉的。不管被套住的馬是否站起來狂舞前蹄，我們隊的女知青也敢於像男人一樣“戰鬥”，勇往直前，抓住馬尾或壓住馬背，直至壓倒它。時代在創造英雄，初來乍到的北京女知青就沒把自己當姑娘。巾幗不讓鬚眉。只可惜現場沒人來拍照和報道她們。

拽着馬尾巴摔馬一般用於摔小馬，這招我一直都不會，不是我不學，是鍛煉機會不多。摔倒小馬既不打鬃，也不烙印，更不閹割它，只是好玩而已。等到青草長出來，一歲的小馬一個人也很難奈何得了它。到那時候，幾乎每天都是小馬們的節日。守着馬群，看到歡蹦亂跳的小馬駒，誰都會寵辱皆忘，與駒同樂。

春天這樣的聚會也是馴馬的好時機。這個季節的馬最瘦，容易被馴服，而且人多勢眾，抓馬方便。平時去馬群只有一兩位馬倌在場，你要請他們去套一匹生個子馬，再抓住馬備上鞍子挺費勁。現在只要你有求，便有人搶着幫你套馬、抓馬、備鞍子，一件麻煩事在“遊戲”中就完成了。馬倌往往也乘這個機會向大家推薦哪匹馬不錯，你們誰想騎？馬倌都希望自己的馬群里被馴服的馬多一些，將來自己騎起來也方便。馴馬的多是年輕人，馬倌既為年輕人提供了馴馬的機會，也方便了自己，這可謂是件一舉雙得的美事。

這樣的聚會由於有其他公社或生產隊的馬倌參加，比起配種、藥浴、剪毛等活動來說規模要大，僅次於那達慕大會。不過它畢竟僅是一次生產活動，而不是純娛樂性的集體活動。

這個季節儘管牲畜膘情不厚，生產隊也會殺牛宰羊犒勞大家一番。此時家家戶戶的過冬肉都吃的差不多了，即使有也成了肉乾，所以新鮮的牛羊肉對大家有太大的誘惑力，附近浩特的老老少少都會趕過來湊熱鬧，說是過節也不為過。傳統上牧民稱打鬃節為“勇敢者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