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有一年夏天去青島旅遊,住在一個小學校里。那學校利用暑假把教室當旅館用,在教室里打了若干通鋪,如兵營似的,我們就睡在那裡的通鋪上。有一天夜裡,忽然聽到外面悽厲的女人叫罵聲,接着一陣騷動,許多人都跑了出去。我也跑出去看究竟。原來是一個女的上廁所時發現有男人偷窺,大聲呼喊。那個男的發現大事不好,掉頭就跑,但沒能跑掉,一會兒就被一群人揪着,推搡着,逮回來了,大傢伙兒將他團團圍住,里三匝外三匝,把那傢伙嚇得渾身發抖,不住求饒。被偷看的那個女人氣急敗壞,一邊用山東話痛斥那個男人是變態,一邊掄圓了胳膊甩給那男的一個大耳刮子。那男的“啊呀”一聲,身體一矮,用手捂臉說:別打我,求求大姐,別打我。他不討饒還好,一討饒,頓時招來一頓拳腳交加。但這頓拳腳交加不是來自那個“大姐”,而是來自周圍的人群。也看不清是誰的拳,誰的腳,反正從黑壓壓的人群里忽然就捅出來了七手八腳。有的拳腳不小心誤落到前面圍觀者的身上,引來不滿的叫罵。但收穫拳腳最多的自然還是那個倒霉蛋,被打得抱頭蹲在地上縮成一團。
這事給我印象很深,後來還時常會想起。我尋思那個“大姐”甩那個大耳刮子倒也情有可原,畢竟是當事者,被那傢伙噁心了一下,心裡窩囊冒火,甩大耳刮子解解氣也是人之常情。但我覺得比較有趣的是從周圍人群里七手八腳捅出來的黑拳腳。那些個打黑拳踹黑腳的圍觀者又沒有被偷窺(都是些男人,也沒人要“窺”),哪裡來的那麼大火氣,往日無冤近日無讎,卻莫名其妙非得對那傢伙拳腳相加。也許有人會說,那個傢伙變態,活該挨揍。所以對其拳腳相加也是該出手時就出手,可算是見義勇為的行為,好歹讓那傢伙長點記性接受教訓。但我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雖說那傢伙活該為其“變態”行為而接受懲罰,但那懲罰自可以也應該由執法機關去執行。至於那些個圍觀者捅出來的拳腳,我不相信其用意是見義勇為,我倒覺得更像是一種渾水摸魚趁火打劫,目的就是趁機打人。打人是違法行為,把人打壞了要承擔後果。可是躲在人群里七手八腳地打黑拳踹黑腳卻很安全,就算把人打傷了打殘了,也搞不清誰是具體的施暴者。對人施加暴力又不必承擔後果,干違法之事而無需擔心受到懲罰,何況還有似乎堂而皇之的理由——打的是活該挨揍之人,所以何樂而不為?不打白不打。恐怕這才是那些打黑拳踹黑腳的圍觀者的真實想法。他們的黑拳黑腳與見義勇為不相干,即使遇上清白的無辜者,只要有機會,不必承擔後果,躲在人群里,沒有暴露身份的危險,這些圍觀者定然是心安理得黑拳照打不誤的。真正見義勇為的人,我相信不會幹那種躲在人群里打黑拳的勾當;而躲在人群里打黑拳的人,我懷疑也不會見義勇為。敢做不敢當,沒有承擔後果的膽量,沒有堂堂正正地做事的膽量,這樣的人怎麼能夠指望他會見義勇為呢?
類似於躲在人群里打黑拳的事情,不僅在現實社會裡看得到,在網絡虛擬世界裡更是隨時隨處可見。弄個不三不四的假名,反正沒人知道是何方人士,身居何處,不必擔心“言責”,無需承擔後果,萬一苗頭不對,還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換個假名字,所以盡可以口無遮攔。人身攻擊,污言穢語,怎麼下作怎麼說;造謠詛咒,怎麼刻毒怎麼來。辱罵女人時,夾帶着意淫;攻擊男人時,捎帶上爹娘。他們所不會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老老實實地說幾句乾乾淨淨的人話。
記得前兩三年一則關於馬雲全家罹患絕症的消息紛紛揚揚傳得到處都是,後來證實顯然是謠言。但那謠言出自何方神聖卻不得而知。我總好奇並嘗試揣測那不知隱身於何處的謠言原創者的心思和動機,想必是對馬雲心懷不滿:也許是嫉妒馬雲的成就,也許是看不慣馬雲的張揚,或許買了幾件淘寶的假貨,或許只是不喜歡馬雲的外星人摸樣,但想必不會有類似於殺父奪妻的血海深仇(至今尚未聽說過馬雲有命案在身,也沒聽說他有過黃世仁霸占喜兒之類的惡霸行為),何至於就要造出那麼刻毒的謠言,不僅詛咒本人,而且連老婆孩子也不放過。這類謠言創作者的想象力和創作能量的確驚人,但其用意和心思實在不是本人所能窺見的。
魯迅先生生前對當時社會裡的麻木無聊的看客深惡痛絕,寫了許多文字鞭撻他們。他要是活到今天,會很欣慰地看到,如今的看客(觀眾朋友)已經大有長進,既不麻木,更不無聊。他們學會了積極參與:在現實生活里躲在人群里打黑拳;在虛擬世界裡頂着假名玩下三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