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53):收穫意外
賀長文
對調查結果,不知是查出問題好,還是查不出問題好。已經放空了一個,對下一站的調查結果如何,沒有一點兒把握,我心一路不安。王慶竹報的成分是中農,調查結果最好就是中農。這樣對兩個重點人物的外調,我們就落實了一個,也算是沒白跑一趟。
汽車下了灰騰梁進入內地,一路暢通。轉乘汽車也很方便,只是我們下車後離王慶竹老家還有很遠的路,這段路程只能步行。在草原習慣了騎馬,騎到離蒙古包幾米處才下馬,腿部肌肉缺少運動便會萎縮。現在我們穿着棉大衣提着旅行袋趕路,走起路來腿腳發軟,真不輕鬆。可這裡遠沒有壩上冷,沒走多遠我們就出了一身的汗,口乾舌燥。麥田裡正在冬灌,我們愣是跪在地頭,雙手捧起水溝里的水喝起來。我們從草原來,雖不覺天寒,可溝里的水卻依然冰牙。捧起涼水洗把臉精神精神,我們繼續前行。摸到王慶竹老家的村子一打聽,王慶竹的成分還真的就是上中農。中農、上中農,成分雖有差別,但差得不多。仔細一問原委,臨解放的時候他才從外地回到老家,回來後分家時他被劃成上中農。至於他在外謀生從事什麼職業,生產隊革委會的人也一無所知。我不懂怎樣做調查,也沒有深入到村民當中去訪問,沒有找更多的知情人了解情況,我們相信村革委會提供的證明。我們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複查家庭成分,村革委會開出了證明,調查也就結束了。我想既然村里給他定了上中農的成分,大約解放前也沒什麼劣跡,沒有民憤。取到證明便準備打道回府。臨別時無意中有人提及王慶竹的老婆是監管對象,在監管勞動期間跑了,不知去向,生產隊正在找她呢。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句話引起我的警覺,我決定推遲回內蒙的時間,順便對他的老婆做個調查。村裡的那些人也不想想,王慶竹在外面見世面時他老婆待在家裡,後來兩口子同時失蹤,那還不是兩人一起跑了?現在王慶竹有了下落,怎麼不問問他老婆的情況呢?
1968年我們剛到生產隊時,王慶竹的老婆還在。老兩口有個兒子在旗里讀中學,平時就老兩口和和睦睦地生活。保民在他家住過,老太太對他招待得也很好。等到清理階級隊伍時,老太太已經去世了,所以這次的填表、調查與她無關,需要外調的人員當中也就沒有把她包括進來。
我們趕到縣公安局查當年的檔案,結果還真查到了有關老太太的最原始的資料。翻開檔案一看,我先嚇了一跳。她的罪名是一貫道壇主。在我的印象中,小的時候看過這方面的宣傳材料,好像在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還辦過展覽,也看過鎮壓反革命的小人書(連環畫)。一貫害人道定性是反動會道門,壇主定性就是反革命,要被鎮壓的。一個女人能做一貫道壇主的位置一定夠厲害的,也夠反革命的。仔細閱讀案卷,我發現她的反革命活動幾乎沒有具體內容。主要的罪惡還是關於她生活不檢點方面的材料。有如我在公社收到的揭發材料,都是些捕風捉影的內容,沒有能夠查到她反革命活動的證據。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意外的收穫,王慶竹不幫助他的反革命老婆改造思想,反而攜她外逃,逃避人民群眾的監督,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他有問題。雖然沒有查出他的成分問題,沒有查清他回鄉之前的履歷,但查出這件事也不虛此行。有新的發現,我很高興,外調終於有了收穫。
外調結束後,我和保民回北京轉車。保民的父親病了,他準備在北京多呆兩天。我也想家,可沒他那麼迫切。任務在身,我準備在京休整兩天,買到票即返回內蒙。到北京出了火車站我們倆就分手了。
初次外調,意外抓住了王慶竹的“把柄”,這對搞清楚他的履歷一定很有幫助,也增添了我搞好專案工作的信心,我一路沉浸在興奮之中。回到家一進院子門口,另一個意外迎面撲來——我看見了久別的父親,父親站在樹下一抬眼也看見了我。那一瞬間,我不知如何是好,父親也是一愣。自從媽媽去了幹校,我與爸爸便失去了聯繫。片刻的凝視之後,父親笑了。看着久無音訊、黑了、壯了、灰頭土臉、風塵僕僕歸來的兒子,爸爸打心眼兒里高興。舉手投足,一舉一動,都能看出他的高興勁。我也高興。但長期分別、中斷音訊後,雙方似乎都有了陌生感。沒有握手,沒有擁抱,沒有多的言語,淡淡地相對一笑,都十分尷尬。我對父親一直敬畏,此時也不知怎樣表達自己的感受才好。他囿於自己所處的境遇,對我的工作沒有多問。也許,這個時候能夠見上一面,無需多言,對雙方都是最大的安慰。
爸爸並沒有被解放,從牛棚出來是工作需要。爸爸可以回家了,可是家已經冷冷清清,沒有一位親人在家裡等他。我走後,姐姐去了山西五台山插隊,保姆早已辭退,一直跟隨爸爸生活的姑奶奶半身不遂後,因無人照料不久便離世了。媽媽遠在雲南幹校。不知爸爸回家後什麼感受。這一夜,我睡得並不踏實。原來熱熱鬧鬧和和睦睦的家現在變得空蕩蕩的。我對這個家也有了陌生感,好像不是我的家了。我不敢問爸爸單位的情況,更不敢觸及他的歷史與現狀。他也不便向我了解草原上的生活,那麼多的學生下了鄉,他能說什麼呢?我下鄉肯定不是他所希望的。雙方把話憋在心裡又怎麼能安然入睡呢?不過,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便感受到來自父親的溫暖。
我們都習慣早起。這日早起不用讀書,爸爸拉着我說出去過早。過早是武漢話,吃早點的意思。爸爸一人在家,早出晚歸,吃飯都在外面解決,家裡無人準備早點。想不到我們這一跑就到了東單,從德外跑到東單為的是吃早點,令我不可思議,推測此店的位置到他要去的地方比較方便。東單路口東北角那會兒有間老字號的早點鋪,爸爸給我買來了焦圈、麵茶等老北京特色小吃。其實我們家是湖北人,湖北人並不喜好老北京這一口。但父親喜歡美食,各地美食從不放過。這頓早點無疑是他對我的一種優待,是他高興的一種表達方式吧。文革前我也沒有享受過這樣奢侈的早點,這一情景我終身難忘。現在我路過老北京小吃店總要進去品一碗麵茶,儘管患有嚴重的胃病,麵茶喝了燒心並不舒服,但我就是忘不了這次早餐。我想父親,見到父親的喜悅一時掩蓋了我對母親的思念,但房間裡空蕩蕩的,只要靜下來我就感到不安。姑奶奶的屋子空着,床上被褥沒了,她瘦骨嶙峋的樣子總浮現在眼前。家裡沒有了保姆,媽媽白天要上班,半身不遂之後白天誰在照顧她呀?單位樓道里滿是大字報,媽媽忍受着對爸爸的批判,有時晚上還要參加最高指示的學習,不敢輕易請假回家,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呀?在京時間有限,我的情緒時起時落。好在我還有同學留京,我很想見到他們,也想從他們那兒得到其他同學更多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