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65）：車倌培生

賀長文

草原上“倌”很多，駝倌、馬倌、牛倌、羊倌一般都是牧民擔任，唯有大車倌多由外來的移民或盲流執鞭。我們隊有三架大車，霍玉生是位移民，宋軍與楊培生都是盲流。盲流中年齡較大又沒成家的只剩下了楊培生。楊培生是山西陽高縣人，操着一口山西陽高方言，與他對話有一點兒費勁。

1970年夏，楊培生找了個差事趕着大車去內地了。我不以為然的事在農場社員們中卻議論紛紛，說他是藉此機會回老家說媳婦兒去了。老楊的事與我們隔着遠啦，農場知青也沒多加關注。

一日我們在屋裡閒聊，站在地上的袁大偉望着窗外突然冒出一句：“楊培生的老婆坐着‘磚’車來了”，我還以為真是坐着汽車回來了。大家紛紛伸着脖子向窗外看，看見遠遠地一輛大車上沒拉什麼東西只坐着兩個人，另一位像是個女的。楊培生果然是回鄉說了個媳婦，這麼快！可怎麼說是專車呢？其他人聽了大偉的話都笑了，我就沒明白。原來前些日子楊培生的大車剛在農場和他們一起拉磚，袁大偉說的“專”車指的就是拉“磚”的大車，當然也可能指的就是這次的“專”，拉媳婦的專車。生活枯燥，大偉的一句雙關語給大伙兒帶來笑聲，屋內的氣氛一下子就活躍了。

不久楊培生家又多了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農場社員們又說楊培生這回撿了個便宜，娶了個寡婦還收了個兒子。楊培生聽見別人的議論無所謂，高高興興，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起了小日子。漢族社員們的說法增長了我的見識，貧下中農是這麼看問題的，社會原來是這樣。牧民們沒有這種看法。

楊培生的媳婦白白淨淨，不像是個干農活兒的。楊培生買了塊手錶捨不得戴送給了新媳婦，新媳婦戴着手錶在幾位農婦當中更加顯眼。

我們父母在京必須按時上下班，我們學生也必須按時上下課，時間觀念強，家境稍好的知青來草原時都戴有手錶。而牧民飲食以喝茶為主，喝茶沒有必要準點。出牧隨天氣等自然條件而變，早點晚點隨心而欲。農耕千百年來都是依日頭的高低來安排，所以農牧民不需要按嚴格的時間作息。楊培生媳婦在農場幹活本不用戴表，所以她戴塊手錶勞動就成了新聞。

旗里很少有人戴手錶，手錶在阿旗便成了富有或地位的象徵。人口2萬的阿巴嘎旗擁有的手錶數量極其有限，但旗里卻開着一家鐘錶修理店。知青來了，給它帶來了生意。一次周鍾林去旗里辦事，順便到表店取手錶。由於很少有機會到旗里來，手錶早就修好了一直沒來取。遞上維修單據，店主看了看沒做出反應，只是遲遲不拿出手錶來，雙方都感尷尬。突然店主衝出店門朝街對面的一位熟人招手，呼他過來。待來人進到店裡，店主讓他把手錶從手腕上退下來，遞給了周鍾林。可見，手錶當時在阿巴嘎旗是時尚稀罕之物，手腕上掛塊表挺牛氣的。

農場婦女的活兒算不上勞累。到了晌午楊培生媳婦將手一抬問旁邊的人：“幾點啦？”。手錶盤面小隔得遠哪能看清呢？她放下胳膊，大家圍過來自然不免議論一番。此事傳開，我開始還以為楊培生媳婦只是為了在眾人面前顯擺一下，後來聽說，她根本就不認識時間。

相對於楊培生的媳婦，我當然對楊培生更為熟悉。走場時楊培生專門繞道給我送來過包裹，我對他懷着感激之情，他的事也容易入眼。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他馴兒馬的過程。

楊培生馴兒馬不是要騎它，而是要用它駕轅，這也堪稱奇事。

草原上的大車不缺馬，一般由一匹馬駕轅，三到四匹馬拉套。拉車的馬多了，趕車的技術也得跟着提升。趕馬車的技術不僅在裝車，餵馬，還有重要的“趕”。因為草原的路況不好，遇到坡坡坎坎必須要幾匹馬同時用力才能順暢前行。拉力主要來自前面幾匹拉套的馬。遇到車過不去的地方，怎樣才能使前面拉套馬的同時用力呢？那就是鞭子甩出去要抽打到所有這些拉套馬的耳朵，這就是技術。馬最怕就是耳朵疼，鞭子抽到耳朵，再不老實的馬也會拼命拉車。拉套的馬只需出力，駕轅的馬則需要能夠更多地與車倌配合。楊培生早就想換一匹駕轅的馬，聽說巴圖敖其爾的馬群里有匹兒馬準備棄用，他便生出把這匹兒馬訓成轅馬的想法。這匹粉色的兒馬又高又壯正當年，無論什麼季節它都不適合去勢了。這匹兒馬馬鬃拖地，威風無比，將它馴服做轅馬是件很具挑戰性的工作。兒馬氣性高，別人都說難以馴服，楊培生卻偏不信邪。

一天，巴圖敖其爾的馬群來巴嘎灶火飲水。楊培生帶了一條拔河用的粗繩，約上農場幾位小伙子一起趕到了巴嘎灶火。巴嘎灶火水井離隊部近，他想在馬群飲水時套住這匹兒馬把它弄到大隊部來“培訓”。前期準備工作很順利，可是大粗繩子套住兒馬後，兒馬暴怒了。幾個年輕人沒配合好，沒拉住繩子，兒馬竟拖着這條又粗又長的繩子跑出了馬群，絕塵而去。兒馬這一跑，就跑到幾十里開外的寶格達烏拉山腳下。巴圖敖其爾和巴澤爾兩個馬倌只好趕緊騎上馬去追，把兒馬圈回到馬群。這一趟跑了百來里地。兒馬回到馬群，擠在喝水的群馬之中行動受到限制，很快又被等在那裡的年輕人拉住了繩索。以後的程序自然是將它拉倒，上馬絆兒，帶籠頭，然後前面拉，後面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弄到隊部。

調教生馬一般都是在春季馬體力最弱的時候。兒馬氣性大，夏季又膘肥體壯，能馴服麼？我很想看看楊培生馴馬的本事。

專案辦公室就在楊培生住屋的後面，透過玻璃窗正好可以看見拴在他屋後空地上的兒馬。楊培生開始不理它，讓它先消消氣，同時也想餓着它，消耗它的體能。兒馬初次被絆上，還沒學會帶絆兒行走，只能站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地生氣。夜裡兒馬會移動一點位置，但走不遠。隊部附近地面上沒什麼草，兒馬吃不到什麼東西。楊培生每天用帆布桶打水餵它，兒馬害怕，不習慣這種飲水方式，每天也喝不到足夠的水。過了幾天楊培生開始馴馬。要轅馬學會駕轅得首先要它學會聽指揮後退到車轅之間。楊培生的鞭子抽得山響，加上山西陽高方言的吼叫，引得我在辦公室不時轉過臉盯着看。帶着馬絆兒的兒馬不服氣，就是不往後退。任憑楊培生如何吼叫，如何甩鞭，兒馬就是不順從，不聽指揮。

這麼連續折騰着。有一次回到生產隊，突然覺得沒聽見老楊馴馬的鞭聲了，往窗外一看，楊培生屋後看不見那匹兒馬了。大車還在，兒馬不在了。我們馴馬常常是馴過幾次後馬才老實。我以為兒馬放回馬群了。又過了幾日，一打聽，這匹兒馬不吃不喝活活氣死了，寧死不屈，馬的氣性可真大。看來一旦做了首領，妻妾成群享樂慣了，再回來服勞役難啊！

兒馬死了，楊培生讓兒馬做轅馬的嘗試也失敗了。隊裡沒有給他處罰，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這要是在內地農村，死了一匹這麼壯實的牲口可是件大事，不立案不判罪簡直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