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民意走向盲區
張鳴
當穆加唄無償地剝奪白人農場主的土地的時候,津巴布韋的民意當然是支持他的。他們中大概沒有人,或者只有極少數人,能夠預料到隨後到來的大飢荒。很多人,即使餓死了,也未必知道這就是剝奪人家土地的後果。
讀中國歷史,經常會對一個特別的嚴酷的事實,感慨萬端。那就是每逢朝代更迭,就一定會人死大半。如果前一個朝代有五千萬人口,那麼下一個朝代的開端,能剩下一千萬,就相當不錯了,代代如此,沒有例外。明代中期,當時的人口已經達到兩個億了,人說是引進的玉米和番薯的功勞。但讓我真的沒有想到的是,人口基數已經這樣大了,從明末到清初,居然損失了超過十分之九的人口。康熙初年,疆域超過明末的清朝人口,不過一千九百萬左右。這還是已經經過了十幾年恢復的結果,如果統計順治年間的人口,比這還要少。
一場大亂,人口十個裡頭得死掉九個半,這樣的死法,沒法不讓人震驚,已經大大超過了此前改潮換代時的人口損失比例。如果單單是講戰掙本身的破壞,已經不足以說明問題。因為明末的戰掙規模,並不比前朝更大。
在我看來,人死的如此之多,跟明末的農民造反,特別強調均貧富有關。此前的農民造反,但凡成了一點氣候,就會在其統冶區域內照舊繳糧納賦,形成一種至少是暫時穩定的秩序。有的,甚至就此完成了從造反者到統冶者的過渡。但是,明末的李自成、張獻忠造反隊伍,自始至終,都沒有這樣干過,張獻忠的隊伍,甚至張獻忠的政權,始終都是靠打土豪來維持的。他們搶光殺光一切的富人,接下來,就得殺和搶不怎麼富的人。走到極致,就得一掃光。李自成由於起得快,敗得快,加之游動的區域較大,可殺可搶之人比較多,所以,還沒有像張獻忠那樣,明顯地成群屠殺的現象。但是,到了張獻忠占據四川,建立了大西政權之後,由於持續時間比較長,所占地域又相對侷促,所以,在殺光搶光了富人之後,就只能殺搶一般人,最後,只能見人就殺,殺人不是為了搶糧,搶錢,而是拿人當糧食。
像張獻忠這樣,一個無法建立正常經濟秩序的農民政權,走到把人殺光的地步,實際上是自然演進的結果。只要他們無法建立一個稍微正常,讓人可以維持生產的秩序,那麼,最後的結果,一定是這樣。走哪一步,連搶來的金銀財寶,都沒有什麼用了,因為沒有地方買糧食了,只能丟到江里,在今天被考古發現,打撈出來。
以前我們總是講,張獻忠屠川,是對地主階級的污蔑。好像那麼多記錄,都集體造假一樣。魯迅先生的解釋,是說張獻忠絕望了,反正自己也占不了天下,索性殺光別人的百姓,這也不合乎情理。歷史上割據四川的人多了,憑什麼單單張獻忠不想這樣干?事實上,單單靠打土豪來維持的農民隊伍,大抵早晚都會走到這一步,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看起來特別為百姓着想的劫富濟貧行動,跟穆加貝的剝奪白人農場主的土地一樣,最後都是害了眾多參與其中的芸芸眾生。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是坑死自己和家人的劊子手,但他們都不自知,有些人,到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