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新生感覺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就把鼠標從新聞和論壇上移開,他去看一些小說和文藝作品,沒有想到,互聯網上的小說和文藝作品更是百花齊放,讓他眼花繚亂。那些色情作品看得他心裡撲撲亂跳,那些含政治因素的作品又看得他血壓上升。他也偶爾進入幾個聊天室,試着用緩慢的打字和網友聊天,結果幾個年輕女孩子的話差一點讓他吐血——
他這才知道,虛擬世界也不是他的世界。
近一年來,李新生身體狀況很不好,眼睛也昏花起來,加上沒有人採納他的建議,每次上網都讓他提心弔膽,老伴怕他的心臟受不了,開始限制他上網,他一個星期也就是上網一兩次。大概是出事前的三個月,他發現電腦不好用,兒子過來說是電腦中毒了,要他拿去軟件公司殺殺毒。李新生沒有去。兒子說,你的電腦植入了“間諜軟件”的木馬病毒,每次只要你打開電腦,那些植入這些病毒的人就可以進入你的系統,盜竊到你電腦中的所有資料,嚴重時還可以利用你的電腦IP從事犯罪行為,甚至控制你的電腦鍵盤,借用你的電腦發出指令,進入你的銀行帳號什麼的。
李新生說,我光明磊落,沒有什麼秘密,我上網時都是使用自己真實的名字,而且也不用網上銀行。但他也日益心灰意懶,開始討厭電腦和互聯網。最讓他不解的是,他退下來快九年了,雖然他眼見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特別是互聯網使用用戶已經達到一億兩千萬,僅僅次於美國,可是社會好像並沒有出現動亂,政治局面也很穩定。這多少讓他感覺有些失望,按照他的推測,互聯網上泛濫成災的自由思想和亂七八糟的病毒,早就應該讓現實社會付出沉重代價了。
他對很多事情開始不懂了。
兒子的電話是凌晨六點打進來的,他知道這個時候父親出去鍛煉,母親一個人在家。但那天李新生正因便秘耽誤了早鍛煉,在家中臥室的分機上偷聽到了母子的對話。李新生之所以也拿起了分機,是覺得這個時候兒子打電話來不同尋常。兒子在電話里的聲音很慌張,欲言又止。先是問父親最近是否上網,之後又問,父親最近身體如何,是否受得了刺激。老伴聽見兒子的話,聲音里也透出緊張,話筒里一度沉默,只能聽到老伴沉重的呼吸。在臥室偷聽的李新生暗暗冷笑,心想,笑話,什麼大風大浪我沒有見過。
是有關互聯網上的消息,兒子說。
互聯網上有什麼消息?老伴擔心地問。
謠言,完全是謠言,有人在互聯網上造謠,造爸爸的謠。兒子說。
聽到這裡,李新生差點冷笑出聲音來。互聯網本來就是造謠生事的地方。他李新生第一次上網就發現了這個問題,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是,兒子接下來的話卻一點都不好玩,兒子把聲音壓得很低,然而,他聽得卻很清楚。聽到後來,兒子顯然已經講完了,客廳里聽電話的老伴卻沒有發出聲音,李新生等不及了。開口道:你把那些造謠的東西打印下來,馬上送過來。
電話那邊的兒子大吃一驚,說馬上過來。半個小時後,兒子帶來了厚厚一疊打印紙,一看就是從互聯網上打印下來的。李新生接過這一疊打印紙時,臉上仍然帶着冷笑。他隨手翻看了幾頁,臉上的冷笑消失了,他憤憤地把打印紙丟在地上,喊道:“無稽之談,簡直是無稽之談!我要告他們,我要把他們繩之以法!”
他在房間裡憤怒地踱着步。兒子和老伴默默地看着他。這樣踱了十分鐘的樣子,他突然停下來,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打印紙,喊道:“全部收起來,我馬上到單位去!不行就到公安局,到法院去!”
兒子猶豫了一下,老伴彎下腰開始收拾。李新生把目光停在兒子的臉上。
有什麼問題嗎?他問兒子。
兒子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讓自認一生都光明磊落的李新生非常不耐煩。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李新生吼道。
兒子開口道:事情可能不那麼簡單,爸爸!
什麼不那麼簡單?李新生質問道,很簡單,有人造謠,他就得付出代價!社會主義的輿論陣地不是被別有用心的一小撮人用來造謠惑眾的!我得及時報案,抓到罪犯!
抓到罪犯?兒子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困惑,喃喃地說,爸爸,寫那些文章的人是誰?又是什麼人貼到網上的?他們是一個,還是有組織的一群,這些你都知道嗎?我匆匆查了一下,在那些網站論壇和自由發稿區發稿的人的IP幾乎包括六個省市,而且還有一半是海外的IP地址,如果他們不想讓我們知道是誰,我們無論如何是查不出的——告誰?
李新生怔了一下,這才想起父子兩人是在討論躲在虛擬世界互聯網的卑鄙小人,這些人向自己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兒子這時走到父親的電腦旁,接上電源,打開電腦。等待電腦的辦公室系統自動打開接通寬頻時,兒子說:爸爸,那些帖子雖然是從不同的地方上貼到互聯網的,但無論從文筆和內容都能看出,它們好像出自同一個人之手。此人對你很了解,或者對你過去的工作經歷很熟悉,這也是讓他造出很多似是而非的謠言的主要原因。爸爸,你有什麼敵人嗎?他們又能掌握你什麼把柄呢?
兒子靠父親進入一家旱澇保豐的省級出版社工作,工作了這麼多年,也當上了副處長,對互聯網很有研究。李新生聽到兒子的分析後情緒慢慢冷靜下來,心情越來越沉重。他這才想起剛剛匆匆掃過幾眼的那一疊打印紙,陷入沉思——工作這麼多年,說沒有得罪人是假的,說樹立了什麼懷有深仇大恨的敵人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覺得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自己一生是否有什麼行差踏錯,留下了什麼把柄,掌握在這些敵人手裡。他對此還是有信心的。
電腦發出的兩聲“噼啪”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電腦屏幕上黑色漸漸消退,視窗出現時,右下角出現了一行小字,表明寬頻上網已經自動接通。兒子讓位子給父親,就在李新生準備坐下時,電腦屏幕突然劇烈地閃動了一下,好像電壓不穩,又好像被突然拔掉了電源,之後出現了一行占據整個電腦屏幕的血紅體大字:
李新生,還記得你這一生都幹過些什麼嗎?
兩人都大吃一驚,李新生吃驚之餘,有些困惑。兒子因為看過一個叫《還記得去年夏天你幹過的事嗎》的美國恐怖電影而驚出了一身汗,臉色霎那間蒼白如紙。
父子兩人再凝視屏幕時,那占據整個屏幕的紅色大字開始融化,融化的紅色順着屏幕滴下,好像剛剛湧出鮮活身體的鮮血。
爸爸,你的電腦被人劫持了。兒子聲音顫抖地說。
說過後,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也沒有繼續操作電腦。父子兩人都知道,兒子聲音發抖的原因顯然不是因為有人用黑客技術劫持了眼前這部電腦。
電腦上出現的那行好像張着血盆大口的紅字給父子倆一個措手不及,但很快,他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時,老伴已經收拾好那疊打印紙,交給李新生手裡後,默默離開了。留下父子兩人緊急磋商應對之策。
按照兒子的分析,這些在短短一個星期內張貼到四十幾個海內外網站上的二十多篇關於李新生的文章誣陷水平很高,不但真真假假,有些甚至是明褒暗貶,當然,只要仔細一讀,就知道這些誣陷文章幾乎篇篇都是致命的。例如有的文章把李新生在二十多年前“反擊右傾翻案風”中的所作所為詳細描寫出來,有些文章公開質疑他在美國讀書的孫子的豪華生活,而且還附上了孫子在美國開小車住洋房的照片,還有一篇公開指責他受賄十萬元,雖然後面這篇更過分,而且還指名道姓說出了時間地點,可是父子兩人對前面的指責更加忌恨。兒子的分析也對,就算和這些發帖的人對簿公堂,甚至把造謠者送進監獄,但結果肯定是兩敗俱傷。那些造謠文章篇篇都好像是對準了李新生致命弱點的致命武器。如果不管不顧,追查到底,從好處着想,也得讓六十九歲的李新生脫掉一層皮,經歷煉獄之苦。當今之計,只好寄望於大家都不去看互聯網上這種小文章,更寄希望於大家的熟人,或者本省本市特別是紀律監察部門的人不去瀏覽這些無聊的網站。
兒子說,互聯網上每個國內的網站都有管理人,對於一些過分的帖子發現後都會及時刪除。特別是對於一些攻擊有職務在身的黨政軍領導同志的帖子,更是靠“自動過濾敏感字詞”系統,讓網民無法成功上帖,如果發現少數頑固份子,還可以封掉他們的IP。可是,一是李新生的官職不到那個級別,二是此發帖人很狡猾,到不同網吧發貼,而且故意在文章中不說出李新生離休前的職務。以致很多外省的網站根本不知道帖子中被攻擊的人是何方神聖。他們看到文章的大方向基本上是正確的,也就綠燈放行了。兒子建議李新生利用關係向有關省份宣傳部門的老同事和朋友打招呼,讓他們悄悄刪除那些帖子。但李新生這時已經比兒子還冷靜了,他想了想,說,讓他們刪除,不等於是讓他們搶着閱讀嗎?而且,有一半的帖子發在海外網站,顯然超過了宣傳部的管轄範圍。
就這樣,父子倆人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躲在房間裡靜觀其變。他們希望攻擊者在找不到回應的時候,自動收兵。然而,他們太一廂情願了,結果是事與願違。這之後,網上新出現的攻擊李新生的帖子出現得不多,但指控卻越來越有水平,也越來越有深度,讓李新生膽戰心驚。而且糟糕的是,一些網站開始轉載攻擊李新生的帖子。李新生不是全國名人,甚至在浙海省都沒有多少民眾認識他。但這不影響大家欣賞那些帖子。民眾在閱讀這些揭露人性的帖子時漸漸開始提出了問題:李新生是誰?此人到底該受到良心的審判,或者乾脆應該把他送上法庭?
李新生如熱鍋上的螞蟻,終日惴惴不安。有一次,當他讀到一篇新的文章時,他暴跳如雷,順手抓起花瓶,把電腦屏幕砸碎了。那以後,他就無法上網了,沒法上網,他的心情反而好了一點。兒子偶爾告訴他又有新文章貼出來,也只是支支吾吾簡單告訴父親是關於什麼的。李新生隱約感覺到攻擊者正從對他經濟問題的造謠、對他人品的攻擊發展到對他政治立場的質疑。他冷笑了,俗話說,打蛇打三寸,攻人攻弱點。這個躲在虛擬世界陰暗角落裡的卑鄙小人竟然要拿自己的政治立場做文章,真是蚍蜉撼樹!要知道,他李新生堅守的最後堡壘,也就是他自認自己行端影直,政治立場站得穩。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次他高興得太早。已經升任宣傳部部長的王倩突然登門拜訪,找他談話,主要是安慰他,向他保證,組織已經介入,會把事情搞清楚,也會還他清白的。王倩還請老部長理解,希望他儘量配合組織工作。她說,互聯網是最有效的反映民意的地方,我們黨絕對不能對網上反應如此強烈的東西視而不見。王倩部長講話時,一直面露和藹和微笑。但從她談話時的饒有分寸的遣詞造句,以及她三言兩語就和自己劃清界限的做法,李新生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他腦門滲出了冷汗。臨走時,王倩部長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問:你幾次出國使用的護照都上交了嗎?
李新生明白了王部長的意思,感到從心底升起一股涼氣。他說都上交了,然後又趕緊加了一句,我沒有問題,我絕對不會逃跑的。組織難道連我也不相信了!
走到門口的王倩部長停下來,奇怪地盯了他一眼,然後說,你是老部長了,記得你常常鼓勵我們要相信組織。現在我也請你相信組織。
李新生謙卑地送走了代表組織來談話的王倩部長,回到房間孤獨地坐在那裡。剛才提到組織,一度給他希望和溫暖,但現在他又感覺不到了。他閉上眼睛——這時,他突然想起了網絡上出現的那幾十篇攻擊他的文章中的一篇,在那篇文章中,作者惡毒攻擊他過去多少年中,打着組織的旗幟、利用幹部群眾對組織的信任,而任意迫害、宰割幹部,甚至把幾個同事送進了監獄——想到這裡,他差一點兒昏過去。
沒過幾天,他的恐慌被證明了。組織雖然還在關心她,但顯然已經換了層次和級別。王倩部長已經不再接他的電話,省委紀律檢查委員會組成專案小組,對李新生問題展開調查。當他第一次被傳呼的時候,他家的破電腦已經被抄走了。他是昂首挺胸走進去的,不錯,他李新生有理直氣壯的理由。網絡上出現的污衊他的文章,以及那些文章後出現的大量跟帖絕大多數是無稽之談。他堅信人正不怕影子斜。
“人正就不會有斜影子,影子既然斜了,人肯定不那么正!”省委紀委的辦案人員大概是想來個下馬威,開門見山地說:“你既然早就知道有人在互聯網上搞你的鬼,你為什麼不早點向組織匯報?信不過組織?你可是老同志了,而且過去又是領導幹部,我想你代表組織的時候也不少吧?你應該明白一個道理,你可以不顧自己的名聲,任憑人家對你攻擊謾罵,可是,組織卻不能因為你而壞了名聲,這就是為什麼省委領導指示我們一定要一查到底,讓事情水落石出。到時候就可以還你清白,當然更重要的是,也向廣大網民和民眾證明我們組織的純潔性!對了,你說你沒有問題,那麼你為什麼要摧毀自己的電腦,你的電腦有什麼問題,你知道嗎?”
辦案人員那陰陽怪氣的樣子激怒了李新生,那天,他不但站了起來,還拍了桌子,之後,揚長而去。
這事發生後,上面大概也感覺到辦案人員沒有分清敵我矛盾,有些過分,於是收斂了一段時間。紀委書記親自找李新生談話,安慰他:“老李,有問題就交待,沒有問題組織絕對不會冤枉你。實事求是,相信我們的黨和組織,難道我們會無中生有、把沒有的東西說成有,然後給你定罪嗎?我們是一向重視證據的——”
李新生的心都冰涼了,他突然又想起了一篇網上攻擊他的文章:李新生在自己所謂值得誇耀的革命生涯中,一貫慣於玩弄權術,對同志和同事能打壓就打壓,經常無中生有,捏造罪名,包括莫須有的思想犯等罪名,把革命同志打入萬劫不復……
五
事情的發展確實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之外。當浙海省紀律檢查委員會人員根據線報調查李新生銀行戶口時,發現了來歷不明的十萬人民幣和一萬三千美元,而且,他們在沒收的電腦硬盤上,發現了很多可疑的軟件,有些還記錄了李新生和不明人物的對話,甚至涉及到國家機密。加上互聯網上對他的指控不但升級,以及鑑於李新生的廳級級別,省紀委會議決定,把此案上報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
在浙海省看來很了不起的案子,到了中央就不值一提了。劉副書記派了兩位年輕的紀檢幹部前往浙海省協助當地紀委繼續進行調查。兩位臨行前,劉副書記指示,在必要的時候,對李新生實行“雙規”(在規定的時間和規定的地點交待問題)。這一情況李新生本來是不知道的,因為這時的李新生基本上失去和所有的朋友的聯繫,就是以前的老戰友也躲得遠遠的。李新生收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告訴他中紀委在行動了,準備對他進行“雙規”。李新生很感激,但聽那通風報信的聲音很陌生,正想問對方是誰,話筒里突然傳來兩聲短促的冷笑聲,隨即一陣讓他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傳過來:“李副部長,你該不會不知道什麼叫‘雙規’吧?我想你也知道,被‘雙規’的人又有幾個能夠出來的?不過,你還是要有信心,中紀委的‘雙軌’肯定是講究政策和證據的……”
李新生頭皮發麻,差點昏過去。他一直在猜測,到底是什麼人在陷害自己。但由於漫長的人生中發生了太多事,接觸了太多人,他實在想不起。這個電話中的聲音那麼陌生,更加讓他糊裡糊塗。不過,電話中的人提到‘雙規’,而且好像很不滿的樣子,難道此人在自己手下時被‘雙規’過?那樣的話,此人一定是貪污犯。
被貪污犯陷害的想法並沒有能夠讓李新生振作起來,他感覺到自己實際已經被軟禁了,‘雙規’只是遲早的事。這段時間,在李新生的要求下,兒子已經很少歸家,上兩次回來,父子倆人擔心害怕家裡被裝竊聽器,於是躲在廁所里咕叨了一個小時,研究形勢和商量對策。兒子最後一次回來,告訴他,確切消息來源透露,父親的賬戶已經被凍結了,而且裡面發現了大量的來歷不明的人民幣和美金。李新生聽說後像活見鬼一樣渾身哆嗦起來。
爸爸,那些錢是哪裡來的?兒子表情木然地問。
“你——”李新生欲說還休的樣子,放下了抬起的手臂,長長悲嘆了一聲,用壓抑的聲音喊道:“兒子,你也不相信我,如果有錢,我會瞞着你嗎?我是被誣陷的!但我也沒有想到,本以為他們只會躲在虛擬的互聯網的陰暗的角落裡造謠生事,沒有想到,他們跨到現實世界,用金錢對我進行陷害——”
李新生的兒子半信半疑,他無法接受竟然有人會向他父親賬戶里匯大筆金錢,為的只是陷害他這樣一個離休老頭。但兒子只是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
李新生突然停下來,怔怔地看着兒子,回過神來後厲聲問:“你,你不相信我!我從你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來,你——”
兒子並沒有否認,只是低下了頭。
李新生頓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一個人就這樣哭了一會,最後還是被不耐煩的兒子打斷:爸爸,別再糊塗了,問題不是我相不相信你,是——
兒子沒有說出來,李新生還沒有老糊塗。他都明白。他哽咽着自言自語地向蒼天發問:怎麼辦?怎麼辦?
兒子悄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打開,最後露出一本護照。
爸爸,為今之計,只有暫時避避風頭。兒子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但李新生眼裡看到的卻是閃電,耳朵聽到的仿佛是雷鳴。他盯着兒子手裡的護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讓我出逃——?”
兒子嘆息了一聲,壓低聲音幽幽地說:這不能說是出逃,暫時躲避一陣而已。
“放屁!你忘本了?狗崽子!”李新生要不是渾身無力的話,一定會撲上去抽兒子一耳光。
兒子也怔住了,隨即臉上出現苦笑,這苦笑很快變成含淚的笑,隨即痛哭了起來。李新生看着兒子痛哭,不知所措,就這樣等着。最後,兒子擦幹了眼淚,抬起頭冷冷地說:爸爸,你就不要執迷不悟了。你就不為你自己,也為媽媽想想,她的身體不好,如果你進去了,她還能活下去嗎?你難道指望她給你送飯?再說,你也要為我們一家想想呀,我的工作怎麼辦?我沒有工作,你孫子在美國能安心嗎?看到你進去了,他能夠在美國呆下去嗎?如果他回來,牽涉就更大了,也許你還害了自己的孫子。退一步說,我安排你去美國,你也可以和孫子住在一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們要對你進行“雙規”了——爸爸,就算我相信你銀行帳戶上有一個瘋子給你匯了大筆金錢,可是,互聯網上攻擊你歷史上的政治問題特別是你那些陷害人的極左行為,你說得清楚嗎?
“我不怕!”李新生說出“我不怕”幾個字後,眼裡隨即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爸爸,你不怕,我們怕呀。就算我相信你,你沒有貪污腐敗,但現在他們對你的問題的調查已經超出了查貪的範圍,你沒有看網絡上那些文章寫的,他們甚至指控你是協助海內外敵對分子對中國進行和平演變,對中國政府進行顛覆的馬前卒和特洛伊木馬——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派胡言!!我相信組織,問題會搞清楚的!”李新生聲音顫抖地說。
爸爸!兒子厲聲地打斷他,你真是太自以為是了。就算你沒有什麼文化,沒有什麼知識,你固執,你頑固,可是你不能忘記你自己的經驗呀。你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你什麼時候聽到和看到被指控上面這些罪名的人能夠清白出來的?
這一句話可謂當頭棒喝,李新生不用想太多,他記憶中有太多這樣的事例了。只是,那都是別人的例子,雖然都有他參預,但他不是當事人,他是策劃者和領導。他不做聲了,驚恐地瞥了眼兒子手中的護照,好像那是毒蛇一樣。
“可靠嗎?你在哪裡搞的。”他聲音顫抖地小聲問兒子。
我們家鄉縣城有一個美國華僑,是我的同學,他正好回來探親,大家在同學聚會上,他說能夠搞到護照和到美國的簽證。我聽說後,私下找到他。他幫我弄的,信得過。不過,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李新生伸出篩糠似的手接過那本有到美國簽證的護照,顫抖的手指翻開護照,他疑惑地看着護照首頁上自己那看起來很有些陌生的照片,他又翻到簽證頁,吃驚地發現夾着一張機票,一張中國東方抗空公司從上海飛往美國舊金山的商務艙機票,不過是單程的。
我那美國同學幫你把機票也買好了。兒子口氣中不無感激地說。
六
巨大的鋼鐵鑄造的波音777客機一衝而起,光禿禿地斜插入雲霄的樣子,活脫脫像極了充血翹起的生殖器。當然,這只是坐在飛機里的楊文峰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故意想象出的景象。坐在經濟艙的楊文峰此時雙手緊握座椅扶手,額頭上滾下一行行冷汗,他緊閉雙眼,儘量讓自己的思緒飄回到地面,幻想自己置身被飛機拋離的大地,冷眼旁觀斜插雲霄的波音777。
對坐飛機懷着巨大的恐懼也是他二十多年沒有回故鄉的原因之一。他既沒有恐高症,也沒有幽閉恐懼症,然而,只要一置身這封閉的機艙,就身不由己地開始緊張,等到飛機開始滑行然後加速最後沖天而起時,他更是大汗淋漓,仿佛面對了世界之末日似的。整個飛行過程中,他都有置生死於度外的感覺。而每次,當飛機平安降落後,他都會長長鬆一口氣,抑制不住那種死裡逃生的喜悅。
他曾經在朋友的推薦下參加華盛頓地區專為患有飛行恐懼症的人設立的治療學習班,效果並不顯著。後來也去看過一兩次心理醫生,那是他第一次看心理醫生。那醫生分析得頭頭是道,他也聽得連連點頭,很有柳暗花明豁然開朗的感覺。然而,一登上飛機,他又要死要活地恐懼起來。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要知道,他楊文峰可決不是膽小怕死之輩。為了理想,他背井離鄉,無數次跌到,無數次掙紮起來,顧不得滿身傷痛。就這樣,他克服了一個個障礙,一次次達到自己的目標,然而,每當他到達一個目標,他並沒有停下來,只是抖落一身塵土,繼續朝向更遙遠更縹緲也更偉大的目標進發。在人生的路上,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鋤強扶弱、打富濟貧,他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怕過危險,他甚至沒有在死亡面前卻過步——然而,這樣的一個他,卻如此害怕坐上象徵現代文明進步的噴氣式飛機。
心理醫生把他當成自己那些普通病人,分析他坐飛機怕死的原因。楊文峰聽得眉頭緊鎖。於是醫生又換了話題,告訴他對生與死的正確認識和態度。醫生說,人難免一死,然而,如果不正確認識死亡,又或者緊抱死亡不放,那麼生就會很痛苦或者毫無意義。只有正確認識死亡,生命才會有意思和意義。楊文峰聽得直點頭,並且很快加入到談話中,結果他的發言聽得心理醫生皺眉。醫生聽出眼前的患者對生與死的認識不但深刻,而且很多看法遠遠超過了自己的專業認識。也就是說,患者的飛行恐懼症並不是因為模糊的生死觀引起的。看着眼前滔滔而談的楊文峰,他陷入思索。最後,楊文峰停下來後,他說:楊先生,我想,你是不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他不明白醫生在說什麼。
醫生解釋道:有一種人他們有抱負有理想,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是他們有的認為自己生不逢時,沒有趕上大有作為的好時光,有的則認為自己像尼采一樣,出生得太早,自己的時代還沒有到來。他們都在期盼在等待屬於自己的那一天再次光顧或者早點到來,於是,他們害怕死亡,害怕死亡剝奪了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一個生命……
不是這樣,楊文峰打斷醫生,我既不認為我錯過了時代,也不認為我提早到來。我在中國一直讀書到高中畢業,那時正好撥亂反正,恢復高考好幾年了。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大學。大學畢業後,我在中國工作了幾年,然後到美國來留學,我學習政治經濟學,也選修電腦相關的科學,最後獲得雙博士學位後,我就在美國創業。幾年不到,我就取得了不小的成績,也有不少錢了。現在,我生活很富裕,我想,醫生,我沒有你說的那種情況。
醫生疑惑地看着他,說:那麼你也沒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你知道,我說的心願和一個人的經濟狀況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例如你兒時的一個願望或者幻想……
那是楊文峰第一次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在西方很普遍,特別是華盛頓這個城市,人們好像得心理疾病比感冒傷風還要頻繁一些。楊文峰本來並不相信心理醫生,這點和很多華人一樣。後來兩件事改變了他對心理醫生的看法,一是他讀到的一篇科學論文,文章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殺人行為是心理精神問題引起的,而殺人犯更是個個都有心理問題。第二件事就是坐飛機。那時飛行恐懼症已經嚴重影響了他的工作,從華盛頓飛行到舊金山本來只要三個小時,可是他卻只能開車去,往往要花費整整一天一夜。那次看心理醫生雖然沒有治好他的恐懼症,但心理醫生的很多話,特別是心理醫生的思路和看問題的切入點,給他很大的啟發。後來當他噩夢連連的時候,他再次找到那位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聽罷,沉思了很久,他認為患者的兩個心理問題互相關聯。只是這位心理醫生覺得自己已經無能為力,於是,他推薦楊文峰去看全華盛頓最好的心理醫生戴維斯。
雖然戴維斯對這位具有不同文化背景、成府極深的楊文峰也不能手到病除,但他給楊文峰指出了一條路,並且借給了他一本厚厚的學術書籍。那條路就是楊文峰一生走過的路,心理治療界最權威的專家戴維斯堅信:不管你是中國人還是西方人,你腳下走過的那條路將帶領你走向未來,如果你彷徨猶豫舉步不定,你不必東張西望,更不必怨天尤人,你回頭看看,就會在來時的路上找到那蛛絲馬跡。為了讓楊文峰能夠看清自己走過的路,也看清自己,戴維斯借給了他那本心理分析書。
現在,楊文峰就是帶着那本厚厚的心理學書,克服心中的恐懼,多次搭乘中國東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77客機來往美國和中國,他已經無所謂金錢的花費和時間的消耗,他要求得心裡的平安,讓恐懼和噩夢遠離自己,讓自己一生過得無怨無悔,讓自己能夠帶着平靜祥和的心安度餘生。
飛機已經上升到兩千英尺的高空,等到飛行幾個小時後,等燃油消耗一些,飛機減輕了重量,會再升高兩千英尺。楊文峰抬起頭,藉助服務員進入經濟艙時,從掀開的門帘看進商務機艙,盯住那個花白頭髮沉進寬大的商務座位里的老頭。從那個花白頭髮的晃動,他能看出那個叫李新生的人的煩躁不安和緊張恐懼心情,看過幾次後,楊文峰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當飛機遇到亂流時,機身忽上忽下,楊文峰的心竟然第一次沒有隨着飛機的顛簸而跳上沉下。他現在很冷靜,每看到那個坐在商務客艙里的逃跑者一次,他的心就變得更加堅強和冷靜一份,當飛機劇烈搖晃的時候,他嘴角甚至浮上一絲冷笑,心裡想,這李新生已經治好了自己的飛行恐懼症,看起來,他同樣可以讓自己從噩夢中解脫出來……
這樣想着,他慢慢進入到自己的角色——
現在,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安全部最優秀的特工,是中國人民派往海外的最優秀的情報戰士——也就是俗稱的“特務”。(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