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門外漢說京都菜
僑居日本多年了,一直生活在關東地方,也常去京都,都是去旅遊。關於京都,只有些觀感的、書本的、影視的以及道聽途說的知識,說說也快意。
東京從江戶年間把家常菜叫“惣菜”,聽說京都是叫作“番菜”;這個“番”是日常的、簡陋的意思,所以“番茶”乃粗茶,莫當作番夷之茶買了送禮。“番菜”的叫法雖古已有之,卻是1964年當地報紙用這個詞為題開設家常菜專欄,讀者學得不亦樂乎,這才叫開了。家裡做飯吃,叫“內食”,去外面下館子叫“外食”,買成品或半成品回家吃,叫“中食”。超市或小店有賣現成的“番菜”或“惣菜”,應該很好吃,卻不是“媽媽的味道”,易惹起鄉愁。
至於訓練有素的廚師做的菜,那叫“京料理”。菜館的製作當然比家裡講究,復雜而精緻,甚至有中看不中吃之惑。若下榻和式溫泉旅館,泡湯後晚餐,每客面前擺一紙菜單,名為“獻立”,開列了這頓晚餐的種類與順序,還寫着大廚姓名。圍桌而坐,各吃各的份兒,很覺得平等。豐盛的菜餚是佐酒的,叫作“肴”,最後盛一碗米飯,配一碗湯,還有一小碟“香物”,鹹菜也,才算是“食事”(吃飯)。“京料理”的叫法也是很現代,據說1952年由京都祇園的“千茂登”率先叫起來,這是家老店,已經有三百年歷史,泉鏡花的小說《祇園物語》寫到它。
把京都略稱為京,似含有千年古都的驕傲,況且東京雖為京,卻沒有“東京料理”,一說到傳統就要說它的前身江戶,傳統料理是“江戶料理”,或者叫“江戶前料理”。“江戶前”就是江戶城(今皇居)前邊,一片汪洋,如今指東京灣。日本菜有兩套系統,一套是生食,靠着海誰都會吃,只須用刀切,稱作“割”。中國在唐代還是吃魚生的,但是看詩人們作詩的那個興奮勁兒,大概已不是餐桌上常見的美味。陳壽《三國志》記載:倭地溫暖,冬夏食生菜。他們自古生吃魚,但切細、蘸醋的吃法可能是遣唐使學會的,先由平安王朝貴族們照着吃起來。奈何京都離海遠,吃魚不容易,而江戶前邊魚蝦多,到了江戶時代後期,我們的乾隆皇帝還活着,日本普及了醬油,老百姓也吃起“刺身”,由細切變為“大塊”朵頤,漸形成江戶菜特色。因索解日本人是什麼而奠定日本民俗學的柳田國男說:“江戶若非積三百年修業,具備後來當帝都的勢力,恐怕這素樸之極的烹調法怎麼也不至於支配食桌,廣及全國。”
以前京都的食材基本是蔬菜、淡水魚、乾菜及醃菜,另有一套吃法,稱作“烹”,就是用火煮。大陸人在山頂洞裡琢磨會取火之後逐漸用火來解決一切,最終摒棄了茹毛飲血的生食。日本人向來迷信水,認為四島的水格外干淨,能解決一切,雖然吃生魚片還是要用姜芥之類乃至擺個小小的黃菊花,起碼從心理上解毒。日本人喜好“抗菌”,正是出於對細菌格外恐懼吧。火烹的技術來自大陸,一是日本和尚上西天取經,帶回了吃食及做法,例如創立日本曹洞宗的道元;再是中國和尚下東洋傳教,也帶來飲食習慣與技術,例如開創黃檗宗的隱元。禪寺吃的是素菜,叫“精進料理”。素菜烹調法傳入民間,與京都的風土環境再相宜不過了,京都菜始於烹,終於烹。集多種才藝於一身的北大路魯山人說京都菜獨具藝術性,是這麼來的:“京都長久有天皇的皇宮,四周被山圍着,缺乏可以當美味材料的海產資源,在這種狀況下,京的廚師也得讓貴族、名門享受口福。”京都菜對蔬菜尤為重視,極力保持其原汁原味,而不是加工成綜合性滋味。江戶年間在京都錦小路賣菜的畫家伊藤若沖畫有《果蔬涅槃圖》,一根分叉的蘿卜涅槃,果蔬們圍成一圈,悲並滑稽着,數一數總計八十八種。據說當今京都的蔬菜種類之多堪為世界第一。京都產蔬菜叫“京野菜”,近年把明治維新以前開始栽培的三十六種蔬菜定為“傳統野菜”。京都菜、江戶菜以及各地鄉土菜合在一起叫“日本料理”,雖然江戶從京都奪得政治與文化的中心地位,以致有“割主烹從”之說,但從古迄今京都菜始終是日本菜的主旨。
或許公眾的“京料理”不能不與時俱進,花樣翻新,但私家的“番菜”仍固守舊習。京都人家待客,習慣從外面叫菜,即“仕出料理”,街上常見“仕出屋”。有人說這是京都人傳統的款待精神,不惜破費,也有人說其實他們不願讓客人窺見家庭生活。紅白喜事,例如守夜也吃喝一頓,叫餐的事時常發生。叫菜吃,也基於日本飲食好生冷,不需要加熱,掀開食盒就能吃。這樣一來,進了蔭翳的京都人家也未必吃得到主人下廚的“番菜”,那就下館子品嘗。日前某專營外食的大公司在旅遊勝地祇園新開一家店,店名的發音像“福利福利”,或有給遊客發福利的美意。看宣傳的菜譜,有三種套餐:涮豬肉、炸豬排和“御番菜”(“番菜”的賣萌叫法)。“御番菜”是鯛魚子煮筍、湯浸炸茄子、蛋炒豌豆蝦、蘿卜煮油豆腐、紅魔芋煮尖椒,擺在盤子裡,看着就簡素,吃到嘴裡會不會淡出鳥?京都多老店,先斗町那裡有一家“馬思達”(音譯),味道足以懷舊。聽說店裡有司馬遼太郎手書的屏風,遺憾我只是聽說罷了。
關於美味佳餚,有一個奇怪的標准,曰“味道跟過去一樣”。按照此標准,生為東京人、死作關西鬼的谷崎潤一郎對飲食的評價就依然有效,他說:在吃上,關西是上國,關東是下國,從京都越往東,菜餚越下等。京都那邊是美食家的天國。“東京等地說江戶前什麼的,自以為了不起,想來那不就是德川草創時的鄉下菜原汁原味地傳到今天,所以味道都弄得過重。煮東西也使勁兒加糖或醬油,煮成黑黑的。看上去髒兮兮,沒有自然風味。莫非江戶人本來是鄉下人,不那麼濃重就吃不出味道來。而且蔬菜也好,魚也好,關東的東西都不新鮮,不設法加工就沒法吃。一般來說,蔬菜屬京都,牛肉屬神戶(其實也是京都好吃),雞也是京都,魚是從大阪到本州西部一帶最好吃,這是很多人承認的。原料已很好,所以關西菜儘量不損失自然風味,簡單加工,自有巧妙。”這話一定讓喜歡在小說中寫“江戶料理”的池波正太郎不爽。谷崎也誇了一句東京,卻不是江戶菜:“關西比東京差的是西洋菜和中國菜,但不妨說,日本菜那麼好,所以外國菜不發達也理所當然,而且沒那個必要。”
不知何故,我常以為遠離東京,或許能嘗到更為純正的日本味道,雖然也可能像影視上演的莫須有的純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