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前愛逛北京春秋兩季的書展，那時書展一般都在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辦（即太廟）。

穿行於上百個書攤間，站在那百年以上遮天蔽日蒼勁挺拔的老松古柏下，隨手撿起本書來，有一搭無一搭地翻翻，很是愜意。覺得哪本書有趣了就多站會兒，覺得沒勁了就換本書或轉換個攤位。倘若是看上了哪書，就當面侃價就地還錢。但是不立馬提貨，只是記下攤位號，等最後要走人時，一總地去交錢取貨，免得提着太沉轉起來受累不方便。

一次我正站在一書攤前翻閒書，就聽見一位站在我旁邊的人問道：“麻煩請問，有張中行的《流年碎影》嗎?“

我抬起頭向前看去，就見書攤裡面站着位二十來歲的打工妹。她隨口嘀咕着“張中行”三個字，同時瞪着眼珠子反應了一下。旋即扭頭向後面一位男士喊道“趙哥，有流言碎語嗎？”

我聽後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再扭頭看我旁邊，那是位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像是個教書匠，上了點年紀，穿着樸素。 他看着我也笑了，然後笑着向裡面一字一頓地大聲更正說：“不是流言碎語，是《流年碎影》 ”。

裡面那位腰間繫着錢袋子的趙哥笑眯眯地走過來說：“我說嘛，怎麼能叫‘流言碎語’哪，聽着就不像個書名。那怕叫‘流言蜚語’那，也比它強不是，嘿嘿。”

這個北京小老闆可真是貧到家了， 逗得里里外外的人都笑了。趙哥逗着樂給那位紅了臉的姑娘解圍後，對我旁邊的那位說：“對不起了您奈。聽說過，但是我們這兒還真沒有這本書。回頭你上別處轉轉吧。”

張中行先生1909年出生，享年97歲。他的主要作品是他近九十歲時在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完成的。他這樣高齡才開始筆耕，我以為不僅僅是受時局所限所囿，主要還是他的性格所至。他要過那種安安穩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小民生活，直到他認為一切都安然太平了才開始寫作。幸虧他長壽，否則對讀者是個大損失。

《流年碎影》是他寫的自傳。他寫這部自傳的出發點我特認同，覺得非常可貴。他說：“自然，人有大小，事有大小，我的人和事，都小而不大，但是江河不擇細流，為史庫的庫藏設想，作為史料，多一些總比少一些好吧！”看張中行先生的《流年碎影》，我真切地感受是生命確實就像一本書。

但是這厚厚的一本讀下來，卻感覺還是少了點什麼。從廢帝制、民國初、抗戰、內戰、建共和國、土改、文革、下鄉、回城，直到94年分房。這涓涓細流也有幾近斷流之時，那就是抗戰前後。在那，筆墨太少，太單薄。作者只記述了一點點日常生活，其思想、感受和對時局的看法乾乾淨淨一點沒有，給人感覺是有意迴避。他這樣的過來人在這方面不留下點什麼真讓人覺得遺憾，就像魯迅先生在這方面沒有留下點什麼一樣。

張中行先生去世後，這兩天在網上隨便看看有關他的東西，有一段訪談我覺得很能說明他的處世哲學與不寫那一段的心態。看來是只可言談不可筆錄。

【訪談----小民要活】

　　張中行已不能親自為我們打開他的“都市柴門”了，他近來一直在病榻之上。見我們到來，他在家人的攙扶下起身，然後步入書房。這個過程他用了至少５分鐘……我一直隨他身後，心下發緊，這就是當年那位風流倜儻的北大才子嗎？真的是歲月不饒人呀！張中行說：“我現在什麼也幹不了，很少拿筆，幾乎連信也不寫，文章更不用說了。”

　　我問：“那麼您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張中行答：“不想什麼了。整天躺在床上，躺着半睡半醒地想什麼？不想，我現在只能說是還活着。我是一個平民百姓，小民何求，就是活着。活着不易。”

　　“那麼您怕死嗎？您怎麼看待生死的？”

　　“怕死。至於說我自己怎麼看待生死，我想怎麼看都沒有用，只能任其自然，生就生了，到了相當的時候死就死了，完全任其自然。我不能決定。”

　　“您有一本書叫《順生論》，寫得好，被譽為當代中國的《論語》。您在書中說，人類樂生，把可以‘利生’的一切看作善；人類畏死，把可以‘避死’的一切看作善。您這個觀點的理論基礎是什麼？”

　　“生是一種偶然，由父母至祖父母、高祖父母，你想，有多少偶然才能落到你頭上成為人。上天既然偶然生了你，所以要善待生，也就是要善待人。”

　　“過分利生會不會成為貪生，過分避死會不會成為怕死。一個人貪生怕死，他會不會說假話？”

　　“如果只有說假話才能活，我就說假話。我認為這對人品無甚損傷，因為說真話便死了。甚至需要無恥、不要臉才能活，修養到了也可以做。但這有個限度，要有一個原則，‘文革’中你讓我說假話，批鬥之後還給飯吃，那種假話誰都說過。只要良心不虧，要想辦法活着。”

　　“這是不是一種軟弱呢？”

　　“這不是什麼軟弱，作為小民來講，要能活，並能活得好一些。只有小民活好了，這個社會也就安定了。”

　　“如果在國家興亡、民族危難之時呢？”

　　“小民沒有義務承擔這些責任，作為老百姓，也就是小民來講，不管是誰統治，大家都要活。你不能要求小民來為誰死。畢竟，小民只是完糧納稅，對國家大事負責的應該是統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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