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味紅樓之紅樓二尤(上):鴛鴦劍斬斷鴛鴦夢 |
送交者: 水墨安靜 2006年03月20日09:46:57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題記: 欲解紅樓味,需共作者痴。 既註定沒有曹公那一份痴意,今生也就難以通透這一番滋味。 ------------------------------------------------------------------------ 紅樓二尤想必是極受曹公憐愛的,雖寄身於小小篇幅之中,也是明艷照人,各具神韻。 最初的三姐,是在京胡的風韻中那樣俏生生款行至我面前的。從開戲的手持絹扇輕歌“替人家守門戶百無聊賴”直到臨終前利劍一抹人嘆“玉山傾倒再難扶”。這裡麵塑造了一個聰慧美麗又閒愁百種;相思萬千然性情剛烈的少女形象。戲劇家們把對三姐的寵愛提升到了一個令人唏虛不已的高度,誤導了不少看戲人對原著的理解。無疑這正是文字改編成動作的難處,要更多的渲染戲劇衝突,就要丟失一些內涵神韻。所以當我在細緻的讀紅之後,對這個人物有了理所當然的新感知。 三姐是個佳人,傾城傾眾。佳人奈何命薄。她一身集滿遺憾。她有着與黛玉一般的之貌,卻少了一份孤傲出塵;她有着與探春一般的玫瑰之喻,卻少了一份剛直不俗;她有着與湘雲一般的豪爽,卻多了一份桀驁不馴;她有着與鳳姐一般的潑辣,卻多了一份放縱狂盪。她還與岫煙一樣的寒苦,卻始終沒有“耐得住貧,守得住富”的秉性;她不甘她抗爭卻在不甘與抗爭中失去更彌足珍貴的東西。曹公對她是愛莫能助的,所以儘管她和大觀園裡的諸芳一樣年輕美麗,天真爛漫。卻和她們不一樣的粗野妖媚,情痴心稚,從而註定了她悲涼的命運與淒楚的結局。是,很多事在古在今都是註定的,不是宿命而是另外一種水到渠成,是生活中的薄積厚發。 兩位尤姐是在寧府的一片混亂中隨其母出場的,且一出場便埋下了不少隱晦。珍蓉父子途中聞聽二尤前來看家,先是一笑,而後忙說幾聲“妥當”,再是忙着前去探望。這一笑兩忙真真叫人不得不多生了一些琢磨。其中必然是有些個故事的。及至見了面,猜疑即刻得到了印證。蓉哥已是娶親之成人,卻毫不避嫌的和兩位姨娘肆意調笑,二姐嚼的砂仁渣子,三姐趕上來撕嘴,和由此引發的髒唐臭漢之論,寫法固然有些閃爍其辭但還是清晰的勾畫出故事的曖昧,也慢慢牽引出了“聚麀之誚”。 賈珍失至親卻無真痛,“靈旁籍草枕塊,恨苦居喪”,也不過是“為禮法所拘”,“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這一個“們”字,把三姐也羅列其中了,所以臭名昭著不僅僅托賴於寧府的名聲,事實如此,恐怕三姐自己也難訴其白。賈鏈貪色前來分一杯羹,三姐只是淡淡相對,似乎是博得一點清譽,然而對賈蓉半真半假的調侃所持“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態度,又一次使她陷入鏡花水月之中。 二姐悔婚另嫁,三姐隨母先入新屋。見“十分齊備,母女二人已稱了心”,尤老娘再蘸又寡,家道無依,一切生計皆靠寧府,不免多了些卑躬屈膝。三姐自負聰明能對這眼前這樁瞞天偷配滿意,可見她畢竟出於斯境,難出其志了。 花枝巷別宅暗立,賈珍如願以償前來尋歡,二姐會其意攜母而避讓,由此看出家風污穢,自上而下早成自然。再回看【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閨閣之女講究的是珍重芳姿。這種做派,初見的時候,譴責之意頓時湧上。待靜下心來轉念一想,卻又不忍道出:想三姐正值韶華,未經多少世事;兼幼失父教,母無善導。設身處地的想想,對她的惋惜,痛心更勝於鄙視。“人生泰山重,勿作鴻毛遺 ”如果所有的一切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來進行,誰又喜歡自輕自賤? 如果沒有後來賈鏈以“小叔子”的身份來邀飲,從而讓三姐羞憤而起撕破了臉,實在不知她們這種生活會是怎樣一個了局,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弔嘴的,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提着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着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 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 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着,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 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唬的賈璉酒都醒了. 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 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裡肯放.賈珍此時方後悔, 不承望他是這種為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起來.】 這裡三姐維護的不僅僅是一層面子。毋庸置疑,她的內心世界是善良的,是想要潔身自好的。她的放蕩不羈只是她賴以生存的保護傘,或者說是不知該怎樣生活而採取的生活方式而已。但是因為她很清楚這種生活的污濁,所以她怕被人戳破,一習慷慨陳詞雖然旗幟鮮明的表達了她對權勢的不屑,也充分展現了她性格上的叛逆。可是這種不屑與叛逆所能得到的也僅僅是今天的讀者一掬同情之淚,這控訴其實是很蒼白很幼稚的,能改變了什麼了呢?改變了他們輕薄於她的無恥行徑,改變了他們玩弄於她的齷齪念頭。可是怎麼也改變不了一些既有的事實和由此而滋生的殘酷結局。多有人遺憾她的早亡,寄希望於她在的話,尤二的日子會好過一些,這真是笑話了。三姐的無恥只是和珍璉周旋的偽裝而已,她的老辣又何嘗不是?她固然是個極聰明的,所以他不信賈璉關於鳳姐患病的謊言,她知道他們骨子裡的骯髒手段,但是她既無法阻止又何談去與鳳姐理論?她不過是點了賈璉的軟肋,真正的,她能陪二姐入住榮府?能以一個偷娶的二房妹妹的身份去與正室夫人一較短長嗎?她真有如此計謀的話又怎能讓自己陷於絕境而無法自拔呢? 【這尤三姐松松挽着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着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 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 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 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撒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 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 自此後,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他寡婦孤女. 賈珍回去之後,以後亦不敢輕易再來,有時尤三姐自己高了興悄命小廝來請,方敢去一會,到了這裡,也只好隨他的便.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着自己風流標緻,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 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離顛倒,他以為樂.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勸,他反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 而且他家有一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着他不知,咱們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有干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准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後悔不及."因此一說,他母女見不聽勸,也只得罷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 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 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這一大段的描寫,是曹公妙筆中的神來。三姐令人拍案的豪爽,令人咋舌的老辣及其絕美的容顏,心緒的無常,都被刻畫的淋漓盡致。甚至是曹公的矛盾,三姐的矛盾,我的矛盾也在這一章節里起伏不已。曹公是很矛盾的,他欣賞三姐,愛護三姐,他極力想把她雕琢成為一枚無暇之玉,奈何疵點斑斑難以掩飾。三姐是矛盾的,她恨他們欺辱她,卻又不得不依附他們。她明明知道這樣的生活最終會落個臭名,可是她又無法脫離這種生活。她就在這種窒息的世界裡,浸淫着,伴隨着她身上愈來愈濃郁的風塵氣質,她心裡的苦悶也愈來愈強烈。她習慣了這種生活,所以有時她又會因寂寞而主動去招惹他們,她讓他們盡拋能夠使他們得意忘形的金錢,可她也在這些拋來的金錢中喪失了她的名譽。她在對他們的變態折磨中,宣泄着自己的憤恨,卻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宣泄中扭曲了自己的靈魂。她掀得翻不如意的飯桌,卻掀不翻不如意的壓制,她剪得斷綾羅撕得碎綢緞,卻剪不斷自己屈辱的生活也撕不碎自己低賤的命運。她就在這種惡性循環中一步步走向悲劇的終點。而我的矛盾則在於永遠說不出喜歡她,也永遠說不出厭惡她,她像一隻美麗的飛蛾,向火而焚,我心裡只有一份疼,一聲嘆。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眾香國里,三姐被喻為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三姐當得起嗎?當不起!因為她終究沒有荷花的幸運,也沒有荷花的內涵。荷花的冰清玉潔是一覽無餘的,而她所安身立命的泥潭是被重門別院包圍着的,無論她是怎樣的高潔又有誰能瞧得見?更何況她畢竟也是帶了些泥出來了,儘管她不甘一墮到底,儘管她也試圖改變,可是到頭來詮釋的還是所謂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她的悲劇是註定的,從她的母親帶她再嫁到尤家,從她的繼父離世,她需要跟着她的母親過這種仰人鼻息的日子開始就註定了。她是一支帶被濁泥侵蝕了的荷花,固然還是美麗的,但卻開的疲憊不堪,無法久長! 很多人喜歡把她的死遷怒於柳湘蓮,我無意論公道抱不平。然歸根到底對於一個既定的悲劇,柳湘蓮不過是一個引子罷了。三姐心高氣傲,湘蓮也是一樣。這樣一個的男子,要她娶這樣一個艷名同樣又是污名遠播的女子為妻,他怎能欣然而受呢?如果換在當代,他們可以先交往,可以嘗試做進一步的了解,也還有機會。關鍵是那年那月他們有這個機會嗎?賈璉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過幾日的功夫就悔了上來,柳湘蓮之冷自然是一知內情即做決斷了。畢竟他只是不拘小節,卻不是超凡脫俗,在男權的社會裡,給予女人重名守節的理由,卻不能給予女人主動衷情的理由。所以他要維護一份男子的尊嚴,不能說他有錯。退一步講,即便是三姐比得上一個夜奔的紅拂,識英雄重英雄。也無法要求柳湘蓮比得上一個俠義李靖,必定生就一雙慧眼!再退一步講,三姐的母親若是一個貞志女子,能夠含辛茹苦的撫養女兒成人,細心調教她們成為雖荊釵布裙,然德言工容俱佳的閨秀,那麼也可以避免這一場悲劇,就如同瘌頭和尚說林黛玉一樣,終生不見親戚不見眼淚,方可平安一生。只是那樣的話固然沒有了悲劇,也沒有了讓人盪氣迴腸的故事,更加沒有了不朽的紅樓。 湘蓮是三姐生命里一個全新的影子,風度翩翩,神情雋雋,同寧府的紈絝相比實有皂白之異,三姐對他由慕生愛是順理成章的;湘蓮是三姐生命里一個全新的希望,鴦夢溫馨,比翼歡暢,同寧府的寄居相比卻是天壤之別,三姐對他由愛到盼是心誠意堅的。不料想鴛鴦劍未能成就一對鴛鴦偶,卻斬斷了一場鴛鴦夢,三姐泣別湘蓮【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麵,妾以死報此痴情。】讓人讀來感天恨地,這是三姐的真情告白嗎?我不以為然,在我看來,這是曹公刻意的穿鑿,為了給三姐贏得一些身後之名。五年前為湘蓮所動是真,然五念痴心相待卻是言不由衷。倘真是五年之中心系此人,矢志不渝的話,以三姐的性子,就不會有那麼多荒唐事了。不過是在問親思嫁以後三姐才“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的,早能如此,至少自己心內無愧又何懼流言?曹公借三姐之死,對腐朽的禮教進行了一次強烈的批判。並在深化男尊女卑的社會不平衡之弊的同時,也暴露了內心裡對湘蓮的不滿,故此以這寥寥數語,使他於三姐的心碎中怨恨自己,也使讀者去怨恨他。是的,柳湘蓮聽得見她心碎的聲音,卻拉不住她散去的芳魂。她不堪的放蕩讓她引以為恥,她勇敢的愛戀讓她至死鍾情。她剛直的內心和苦撐的自尊使她無法承受人格上的道德缺失,所以她只有一死。人人說無知者無畏,其實無知者又何嘗不是無痛!三姐的痛苦恰恰在於她的靈透,這種道德缺失一直是她心頭遣散不掉的烏雲。所以當柳湘蓮退親之議才出口,她已然明了【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而這一點她無法辯駁也無從辯駁。唯有一死!這一死報的不是知音而是自己。她終於給了自己一個交代,用一死把自己從那個渾濁世界裡拉了出來。湘蓮的懊悔,湘蓮的欽佩對她其實都不重要了,所以她對他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 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 聰明如她,死前或者尚有些許的無奈,死後卻是徹徹底底的解悟了【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 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 天怎容你安生.】這一番對二姐的勸導,又有了“再回頭已是百年身”的滋味。 悲哉三姐,不悲你沒有資本寄情於風花雪月;亦不悲你沒有資本寓意以琴棋詩畫;悲的是你連改過自新的選擇都沒有。悲哉三姐,不悲你知寶玉而寶玉不知你,幾句話就凍結了你的鴛情;亦不悲你知湘蓮而湘蓮不知你,一柄劍即斬斷了你的鴦夢;悲的是自始至終你都自知卻不能自救。 願你在來生能夠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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