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外科醫院家屬社區的生態環境
我的母親1953年進入南昌外科醫院在開刀房任護士,一所南昌最大的醫院。很自然,我自小與大大小小的醫生(知識分子),以及連後勤人員也不待見的護士有接觸,而且我19歲時也進入該院當工友,清潔工。
話說,2008年10 月我回國去南昌。因為時差的緣故,早早起床去醫院家屬社區看看,見到過去的一些老醫生,老護士和老職工在晨練,他們既是我的長輩也是我的同事。大家雖然都駝背變老了,但風姿依舊,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加拿大肯定是那個沒有煙火氣息的山中?
一位前輩的前輩老護士長,軍隊南下幹部,一口河南話,說,“我的兒子嘛,買了幾棟別墅,在深圳開了公司…,”。我認識這位老護士長的兒子,高大帥氣,聰明靈光,可惜當初高考發揮失常落第,三十年河東 三十年河西,我寒酸得沒救了,大數據時代的加拿大楊白勞回鄉了。我還是躲着點好,別自作多情與人去懷舊,追尋過去的記憶。還有人說起饒大主任醫生的愛兒,著名神經生物科學家兼校長阿毅,豎起大拇指,大讚,“民族英雄,愛國者”。我更覺慚愧,無言以對。因為,我也是當年,改革開放初,從這個醫院家屬區考出去的孩子,怎麼面對“江東父老鄉親”。
退休了。我能自娛自樂,在網上碼字,我考上大學那年,語文勉強及格,姑且簡單描畫1980年以前的醫院家屬社區環境生態。我在省級和縣級醫院家屬區都住過,因為我家曾經下放過5年。我不到2歲,父母離異(都未再婚),我的母親職務沒掛長,年老還在值夜班。父親直到退休還是稅務局科員,原地踏步。
記得1966夏文革開始,我也不明白,那些有大專以上學歷的,與工農兵一樣吃喝拉撒,行事更謹小慎微甚至萎縮,為了蠅頭小利會爭執的一群,為何歸類為知識分子,被標籤為臭老九,靠邊站。其實,回望過去,我的感覺,文革前後,或許是當下,根本就不存知識分子,所謂知識分子僅僅屬於那些掌握自己所學專業的人士而已。可以說,他們幾乎沒有人文學基礎背景。而醫生的職業更特殊,他們並不臭,還挺香的。尤其那些看得開,年富力強,帶點油膩的業務骨幹,有的雖然文革中暫時被打倒,但還是可以被利用,開刀手術可不是喊政治口號,緊急情況下還是要有真本事上手術台,應證民間傳說“寧當良醫,不做宰相”樸素道理。相對一般群眾,醫生的生活還是算滋潤,當時民間流傳一句諺語:一要聽診器(醫生),二要方向盤(司機),三要殺豬刀(賣肉)。前面三種職業者因為與人打交道,無論如何都有社會關係人脈,有人求,可以利益等價交換。其中,醫生毫無疑問,顯得更體面,文化層次高。
1978年,因為老住院部翻修,醫療業務暫停,我被安排在電工房上班,有線電工非常簡單,裝插頭,接保險絲,最有技術含量的,就是裝日光燈。若去某家修理照明電路,只要領頭師傅高興,順便免費將白熾燈換成日光燈,主人都會很高興,工人,領導和醫生都一樣,無區別,是人嘛,都喜歡占便宜,況且,日光燈使得擁擠的筒子樓住家立刻蓬蓽生輝。與人方便,自己也得方便,下次找他們辦事也容易。如幫人泡病假,讓醫生寫個假條。還有醫生幫我寫個便條(那時通訊不發達,沒私人電話),去找菜市場剁肉師傅。
作為工友的我,還要去院外跑腿(那個年代沒有小車),通知某主任,或醫生來開刀房緊急救援。某天傍晚,我去叫G醫生,他騎車載我返回醫院,見到交警時,他安慰我“崽粒子,坐穩了,不要怕,我認識那位交警,交通大隊的隊長也是我的朋友”,我無比崇拜,說,“G醫生,你,你,你,太傑棍了,路路通,到處都是角”,G醫生,吸口香煙,笑笑,“我的打還不大,算犀利(算什麼)呀,能治白棟才(老省委書記)眼睛,那才叫有通天的本事!”哈哈,G醫生騎車載着我飛奔外科手術室,那個時候叫開刀房。
物質匱乏,生活用品憑票供應。我們的政治學習也是走過場,以打撲克鑽辦公桌為結束。政治口號不能解決嘴饞和肚皮,無論大醫生,還是一般職工,大家普遍話題則是,哪裡可以搞點計劃外的食品。除此之外,老職工還擔心還在下鄉的,以及留城待業孩子的前途。醫院家屬樓區,常常見到有陌生人拎着雞蛋、母雞、肉類食品來詢問打聽某某醫生的住處。有的送錯了門而被收下,為此,造成醫生與醫生之間產生矛盾。
網上公號“知識分子”有篇文章,介紹一位美國生命科學家阿林,他在恢復高考前,曾經是位林業局卡車司機。我與這位阿林曾經同住南昌一個社區,文革後期年代,一般年輕人是很難找到國營單位工作的,更遑論進入事業單位任職被人奉為大爺的貨車司機,令眾人擠破頭去爭奪的職業。由此可見,阿林的父母肯定認識某位實權大人物,我知道其父母是大醫生。按當時南昌人的說法:“好大的打”——路子非常野。扯遠點說四川吧,沒考上大學的著名作家余華,國內外媒體誇他,說,他在成名之前曾經是位牙醫,其實,他就是個牙科學徒罷了,真沒什麼可吹的,只能說,在那個小地方,余的爸爸面子大,所以兒子才能照顧學拔牙,當個普通技士,但在當時,的確是令萬人羨慕的。就我母親所在外科醫院而言,高考恢復前,職工子女安排工種,全憑父母面子大小,大醫生的孩子工作相對輕鬆,可以去“以工代干”。我,只能幹大家挑剩不要的工作,醫院清潔工。當然我還是“磕頭上香”感恩,起碼比下鄉強千萬倍。不過要說明一下,醫生也有不得志的受氣包。我估計,45年前國內醫院家屬社區生態都一個樣。就南昌而言,孩子幾乎在一個學校就讀,比聰明學習能力,大人比社會資源人脈關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南昌話叫“你有幾大的打,打,大不大”,能否“通天”。醫院無法安排子女好工作,可以想辦法走關係去國企,當年,老南昌手錶廠,電影機械廠,無線電廠,儀表廠,運輸公司等都是響噹噹的,要削尖腦袋,走大關係才可以擠進去的地方。
改革開放後,高考恢復正常,整個醫院上上下下的話題的中心又轉為考大學,北京上海首選、南京武漢廣州好過省內,家門口念大學也高興,至少解決就業問題。南昌夏季酷熱,家家戶戶門窗暢開,職工住房又擁擠,哪戶,一點微小的聲響都會驚動左右鄰居,1978 年夏天,酷熱炎炎,整個醫院家屬區不時震撼沸騰,此起彼伏,比原子彈爆炸更威,砰砰砰…,大家從午睡中驚醒,又是誰家的孩子上了高考分數線,一家三代,悲喜交加。接着又是誰的孩子被名校錄取,父母抱個大西瓜切片送至各家各戶。那個年代,大家還沒有外出飯局的經濟能力,謝師慶賀酒席只能辦在家裡,熱鬧場面真是讓家屬區同事熟人羨慕不已。
孩子考上了大學,父母驕傲更得榮耀,別人還會夸“你孩子爭氣,有出息”。有些醫生造發差點,比較背運,不得志吧,但他們的子女卻中頭彩,被清華北大復交錄取,忽然之間,揚眉吐氣,叼着煙,邊走邊回應別人的讚許,“哈哈,我屋裡的崽粒仔,真會爭氣”。孩子之間相互比,聰明,頂子,傑棍,無擋。多少淚水和歡笑…。當然,個別志向高遠的孩子,雖然北大清華等現代985院校落選,但在他們的心中,已經埋下了“復仇”的種子,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經歷幾十年臥薪嘗膽,他們迂迴包抄,終修正果,登上Nature,Science,Cell封面榜,榮歸故里,甩那些當年高考高分者幾條街…。並且,他們還不忘順帶夸自己在美國出生的孩子,都有了既能賺高薪,又屬高大上的職業,況且還是畢業於血統純正的藤校。
回望過去,無論如何,我應該感謝我居住生活過的醫院家屬社區,否則,沒有什麼能激勵我去往前奔。另外,感謝家屬社區那些當年在南昌二中,十九中念重點班的應屆高中生,他們借給我自己學校的數理化模擬考試卷(屬違反校規),雖然我只能瀏覽2小時,但對我的高考複習非常有益。我還懷念1970-1980年代社區的公共廁所,雖然那裡蠅蛆成堆,臭氣熏人嗆肺,那卻是我的“醒吧克”,公廁味道接地氣,對我可以醒腦,尤其,下班後的睏乏。當然,公共廁所也是我們過去的交流平台和微信群,什麼樣的信息都有,國際國內政治形勢,物價走向,高考熱點。我常常在如廁期間,向那批應屆高中畢業生請教難題解答。
幾十年轉眼即逝,我早已步入花甲。我怎麼給知識分子一個準確的定義?沒有,我在國內衛生部院所和高校工作17年,去哪兒能找高大上的人?如今大數據時代,流量就是一切,只是不斷見到,一批又一批將科學轉化為性感(make science sexy)的帥哥美女。人,生來帶有“原罪”,人,無論是誰,包括我,喜歡披着的道德的外袍,其實裡面爬滿了虱子,去不斷的指責別人。基督的光照之下,我們內心黑暗,如蟲如蛆。世上已經沒有知識分子,只有窮人和富人,更好聽的說法,成功的人和失敗的人。人,無論學識多高深,首先關心的是自己的名利。整個社會生態是崇尚爭競,歧視退讓,而且還要帶上政治正確的光環。當下,給社會帶來的最大的正能量,無非是,名校本科,血統純正。某領域大咖,自駕穿越,揚帆環繞地球,最低也得有美妙身段和靚麗的舞姿和歌喉,跨界開通視頻直播。知識分子只剩概念,社會精英反覆使用它,甚至濫用,成為一個高大上的身份。每個人的工作、生活中見到的,卻是知識分子的基本精神嚴重缺失。返璞歸真,總之,大家都是凡人,並且是帶罪的病人,唯有基督的救恩,才能拯救和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