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
發表於 2015 年 11 月 30 日
家鄉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
說熟悉是因為那是祖籍,過去籍貫一欄的必填項;說陌生是因為家鄉不是生養我的故土。南來客過去從未到過家鄉,對家鄉談不上有什麼深厚感情。可是,人不能數典忘祖。年過花甲後,終於抽空踏上了回鄉尋根之旅。
嶺南秋盡,殘暑未消。早晨,南來客兄妹二人穿着單衣登上東去的的列車,一路翻山越嶺、渡江過河,看不盡沿途大好風光。車行五個多小時,到達終點站梅州。此行不想驚動任何人,是真正的自由行,沒人接送。出了火車站,幾個出租車司機圍上來兜攬生意,最終被其中一個說服,跟其他乘客併車前往大埔縣城。人剛鑽進車內坐下,車就絕塵而去。
從梅州到家鄉走的是省道,開車要一個小時。公路不久前才竣工,依山傍水,沿着梅潭河蜿蜒而去,清澈的河水靜靜地流淌着,河面時而掠過一兩隻水鳥;河對岸沙灘上長着叢叢茂竹,沙灘盡頭青山蔥鬱,嫵媚多姿。沿路路燈燈柱插在巨型青花瓷花瓶中,上面掛着紅艷艷的中國結,美輪美奐,十分喜慶。領略着故鄉的風光,南來客滿腦子就四個字:山清水秀,再找不到其它形容詞語了。
南來客陶醉在山水中,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大埔縣城。下榻瑞錦酒家,行裝甫卸,就迫不及待推開客房大窗:又是滿目青山綠水。儘管窗外秀色可餐,二人飢腸轆轆,才想起未吃午餐,於是趕緊到餐廳用晚餐。到了餐廳小廳,同樣先打開窗戶,把秀色放進來,然後才點菜。我們不會講家鄉話,可是自小就到舌尖上的家鄉體驗過。南來客小時候掹衫尾跟父母到過廣州一家老字號東江館。東江館座落在西來初地一條橫巷中,是一棟二層小木樓,門面不大,十來張方桌,總是客滿。簡陋的木屋滿屋散發着鹽焗雞和釀豆腐以及砂鍋豆腐的香味,南來客幾十年後依然回味無窮。於是點菜首選鹽焗雞。不料鹽焗雞按只賣,南來客及客妹自忖戰鬥力有限,退而求其次,點了釀豆腐和梅菜扣肉。香噴噴的黑梅菜一上桌,就把我們帶回少年時代。家鄉特有的黑梅菜,多少年沒品嘗了。
飯後,二人在酒店附近轉了一圈。周圍有不少建築工地,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與遺留的舊民居形成鮮明的對照。隨處可見一條標語,大意是:為大埔有成就的人蓋房子。南來客一方面對家鄉的變化感到由衷的高興,一方面對該標語相當不以為然–就想到有成就的人。就不想想建成廣廈千萬棟大庇天下寒士?
回到酒店,用清甜的山泉水泡了杯好茶,居高臨下欣賞窗外夜景。華燈初上,山城顯得既熱鬧又靜謐。南來客心情卻不那麼平靜。近鄉情更怯?說不上。
第二天一早,酒店前台給我們一張名片,妹妹打電話過去講好價,司機兼導遊準時來酒店門口接我們。小車風馳電掣,在林木幽靜的公路上跑了一陣,來到一條崎嶇山道,小車順着僅容一車通過的土路顛簸上下,左盤右拐,經過十數散落山間的民居村落,司機不時指指點點講解這是羅卓英的故居、那是某某名人的舊宅,南來客哪敢多聽,就怕他講得興起車一頭栽入萬丈深淵。好不容易來到大東梯田,南來客一顆懸着的心才放下。梯田依舊錯落有致,可惜錯過了菜花季節,少了欣欣向榮的黃花綠葉。不過,站在山巔觀景台放眼望去,朝陽下,遠處群山連綿,雄奇壯麗,美不勝收。儘管沒看到梯田勝狀有些許遺憾,面對大山,南來客依然感到不虛此行。接着,我們穿過熙熙攘攘的大東鎮,趕往聯豐參觀花萼樓。
花萼樓建於明萬曆年間,是一座有着四百多年歷史的典型的客家土圍樓。花萼樓樓高三層,保存完好,計有三十多個門戶,內有獨立“廚衛”,“各自為政”小樓梯上二樓三樓。如今只剩下一戶仍住在裡面,照看古樓。戶主說花萼樓比數十里外的永定客家土圍樓更勝一籌,並告訴我們中央台來過,劉德華也來過。殊不知南來客只想在此樓感受點歷史氛圍,對名人是否到此一游壓根不感興趣。戶主極力推銷其蜜柚,說遊客都會買一個。南來客告訴她自己祖籍百侯,不是遊客。戶主立刻問:侯南侯北?南來客答:你猜,猜對買你的蜜柚。戶主說:侯南。於是南來客捧得蜜柚歸,踏上此旅最重要的一程:百侯行。
大埔人傑地靈,武出了三百多位國共將軍,文前有鄒魯後有國家院士楊某等。三河壩在中共歷史上更是寫下過濃墨重彩一筆的地方。百侯是大埔名鎮,得名眾說紛紜,當地顧名思義而未加考據的說法是出了不少當官的。百侯分侯南侯北,侯南“成功人士”多些(所以花萼樓主往好了猜)。鎮內有十幾個“第” 和“堂”,憑票參觀。就近先參觀的是中西合璧的“肇慶堂”。百年滄桑,幾經劫難,當年的輝煌雖然依稀可辨,主人的身世令人不勝唏噓,名樓更是破敗不堪。看了幾眼,沒多大興致,遂順路標往下走,尋找祖屋“通議大夫第”。未幾,見一路標,箭頭指往通議第。到了第前,發現與網上圖片不一樣,門面小很多。躊躇再三,在門前留影后進去,又在大廳神案眾多牌位處照相數張。總覺得不對勁。出門見一長者。長者告我通議第非通議大夫第,並笑問客從何處來。南來客據實稟報並報上家父姓名。長者說知道知道,你的親戚某某尚在。問答未已,已有一女子拿出蒸好的番薯請我們品嘗。兩位其實也是同宗遠親。別過二位,離開“小西天”,行行復行行,終於來到一座頗有氣勢的府第前。門匾上書“通議大夫第”。祖居到了。
“門公”什麼問題都是一問三不知,只管驗票放行。還就在這一刻,南來客心裡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這不是我的家嗎?怎麼回家還要憑票進門?不提也罷。通議大夫第是一座三進九廳的大宅,先祖通議公十代子孫數十戶人家曾在此居住,如今一戶戶房門大都緊鎖,只有數戶留守。站在通議公像和乾隆御賜“七葉衍祥”及“延慶堂”二匾前,想到一腹三翰林的故事和通議大夫第昔日的風光,自忖祖上學而優則仕,南某不才,無心功名,於今為庶為青門,但論讀書也不辱沒家門,一時心潮起伏,豪情萬丈,口占七絕一首:
書香門第話餘蔭
謁祖無慚眾翰林
十代傳得書種在
白衣卿相把詩吟
先祖是拜謁了,原以為濟濟一堂的親戚卻已遷出不見蹤影,多少有些失望。出門到下一個府第參觀,信步來到南麓公祠。南麓公祠是先人為父母建的大宅,如今兼作博物館。妹妹跟年輕館員阿青搭訕,沒想到沾親帶故。館員馬上請入內室,功夫茶招待,連聲說趕快退門票,回家還要門票簡直豈有此理(門票自然不會去退,支援家鄉建設嘛)。阿青接着打長途聯繫上我的一位正在外地作畫的堂叔,聊了幾句,然後帶我們二進宮重遊通議大夫第。
進得府來,門公有氣無力地看了我們一眼,一位中年婦女如飛從過道奔出,笑着大聲說,“XX哥的兒子回來啦!”那是我的一位堂嬸,從未謀面,論年齡比我小,按輩分比我大。寒暄幾句,這位堂嬸把我們迎入那位人在外地的堂叔的小房間。南來客問:“聽說有一房間是留給我父親的。不知是哪間?想看看。” 堂嬸說,“就是這間,就是這間。”南來客知道祖父去南洋前在此居住。走出屋外仔細端詳,這才注意到堂叔室內外都裝修了一番,格調有點媚俗,與大宅的整體風格格格不入。傳說中的父親的名字蕩然無存,只看到兩扇門間的牆上堂叔描了“白雲”二字。白雲是南來客的叔公,四十年代紅極一時的電影演員。堂叔和我都沒見過白雲。沒想到堂叔與時俱進,居然拿白雲做了門面。
阿青和堂嬸都請我們留下住幾天。無奈我們行程匆匆,只能謝絕了二人的好意,在一連串“要多返來” 、“下次帶老婆和兒子一起返來”的叮囑聲中,帶着幾分籍慰、幾分眷戀、以及以後再來的計劃,離開了祖居。
人是念舊的,一回生二回熟。曾幾何時,南來客從未覺得自己是家鄉人。家鄉對南來客來說不過是祖籍的代稱,此外幾乎毫無關聯。回鄉半日,南來客已實實在在感受到故鄉的山山水水是那樣親、鄉情是那樣濃,家鄉跟祖上一樣,不可切割。
下次回鄉,是要帶上太太和兒子。
【七律】 回鄉 (2015-11-30 ) (新韻)
群山西去赴循州
行到萬川水盡頭
七葉百侯通議第
一堂三士翰林樓
祖居人遠無席地
故土情深有淡愁
已報明年芳草綠
鄉思幾縷入清秋
【注】
1 萬川,大埔舊稱。
2 御賜“七葉衍祥”匾仍掛在府中延慶堂。
3 家族有“一腹三翰林,一門四進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