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安瀾：讀楊奎松《革命》札記（二）

我是人礦。

自從帕病的發展，已經失去勞動能力，但人民政府沒有一分錢幫助。面對世事的冷漠，我一直疑惑，我活着的這個地方是不是叫“人間”。小時候，我們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可是隨着慢慢長大，卻一步一步淪為了人礦。這到底是什麼原因。思來想去，我發現，我爺爺是罪魁禍首。宋國母唱《十送紅軍》的時候，我爺爺光顧着為她的臉蛋着迷，忘記了她第十次送紅軍的時候搭個末班車，套取一份紅色股份。天殺的爺爺。

風物長宜放眼量，如果爺爺的眼光好一點，參了紅色股本，那該多好啊。可惜我爺爺沒有文化只有腐化，實在要是參加了革命，多半是向忠發第二，“連妓女都不如”。來自敵對勢力的髒水是髒水，來自自己陣營的髒水，那就不是髒水，是硫酸了。

我家雖然世代為人礦，但相較於張國燾、龔楚們的半途而廢，相較於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那個萬骨，我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畢竟為他人作嫁衣裳也是另一種悲哀。三千萬人頭當中，沒有一個是自己的，革命的紅利卻享受了一代一代。有一次我對國保說，我被你們抓起來也是應該的，畢竟“瞎子望天塌，窮人望造反”，你們如果沒有老人家，你們現在也不知在哪個旮旯里呆着呢。你們喝蜜糖，要感謝老人家的通天巨擘。

彭載舟在四通橋上掛出“不要領袖”，這四個字是有毛病的。天不生馬列，民運如長夜。其實，革命的隊伍里不但需要領袖，而且處處需要領袖，為革命指明方向。天不生馬列，萬古如長夜。“無論存在着怎樣的機會和機遇，如果沒有毛澤東，幾乎可以肯定地認為，中國共產黨也不可能走到它的1949年”。九一八，特別在七七以後，西安事變，聯蔣抗日，老人家大造輿論，激發民族情緒，對接受改編卻虛與委蛇，面對黨內要求抗日的聲浪，老人家力排眾議，以處於少數的意見在洛川會議上彈壓住了要求抗日的激烈情緒，領袖的威望可見一斑。“從階級革命的長遠眼光看問題，是毛澤東異於常人之處”。最終，一場抗日下來，不但兵強馬壯、物資充足，實力大增。一場抗日戰爭下來，坑了國民黨，日了民族，戰勝了日本，爭得了天下。

暗殺。內訌。算計。權謀。內鬥。奪權。天底下的造反隊伍，都經歷過不堪的過程。從三五個人起事，到勢如破竹兵強馬壯，到走向沒落，而後走向滅亡，太平天國，李自成，都經歷了這三部曲。從肅反到整風，共產黨也逃不脫這一規律。但大凡從事一項事業，領袖的能力很重要，運氣更加重要。運氣，是做任何事業的重要條件，領袖的眼光則是必要條件，是事業成功的關鍵。老人家如果領導太平天國，曾國藩會黯然失色；老人家如果是李自成，明清之際的歷史一定會改寫。不管是救星也好、魔頭也罷，老人家是五千年第一人。

按理說，老人家沒出過洋，中共起家時，又是共產國際旗下的一個支部，時時事事受共產國際的操控。張國燾在“一大”時就是個活躍人物，又去東方大學中山大學深造過，雖然不是二十八個半，但畢竟還在國產國際工作過，與蘇聯人的關係肯定要比老人家熟悉和深厚。建國後，老人家一次和田家英汪東興說，用人要用熟悉的人。這個用人之道，蘇聯人也一樣。老人家在革命隊伍里，一直被冷落，被排擠，養成了他忍耐和堅毅果敢的性格。斯大林是抗日以後，第三國際解散，才承認老人家在中國黨內的無可爭辯的領導地位。這裡插播一下，茨威格有本書叫《異端的權利》。毋庸置疑，老人家是個異端。我們知道，在人群中，作為卓爾不群特立獨行的人，很容易被邊緣化。但我們看到，現實情況是，老人家卻能始終把握大局，操控權術，“沒有毛澤東這樣精明且決斷力極強的領導人，共產黨也一樣達不到自己的目的”。

一、二方面軍懋功會師，為了北上南下，憑資格，張國燾有另立中央的本錢，而張國燾版本的中央，也是人頭濟濟。但張國燾怎麼就敗下陣來了呢。首先紅軍逃到西北，和第三國際音訊全無，就算張國燾心裡也是忐忑不安，走了第一步棋，對於張國燾這樣對洋大人言聽計從的人來說、或者對洋大人唯命是從的人來說，心裡沒有托底，不敢再下手。因為只有洋大人才會給盧布、給物資，如果逆洋大人的政策，張國燾是萬萬在做不到的。張國燾首鼠兩端，以致貽誤時機。張氏的另立中央，一方面是對一方面軍領導層的不屑。你們一方面軍衣衫襤褸，人疲馬乏，像支流寇，而我的四方面軍兵強馬壯，內心裡是看不起一方面軍的，另立中央，雖然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但又何嘗不是張國燾內心裡爭強好勝的表現。張國燾沒有、也不敢有“如果不遂我意，我就鑿沉了船，大家一起玩完”的勇氣與魄力。

說到底，張國燾還不算是“脫底棺材”，多多少少還有點底線。而老人家，憑藉中央多數領導在一方面軍的優勢，當然以正統自居。而張國燾也沒能爭取到中央的大多數，甚至徐向前陳昌浩這類第二中央里的重量級人物都在觀望，而張國燾的心腹只有黃超李特這樣的小人物。上面說過，張國燾留蘇的同學如王明、張聞天、博古這樣的重量級都沒能爭取過來。“一個好漢三個幫”，手杆上沒有親信，這就為他那個三心二意的中央失敗埋下了伏筆。二來，老人家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和魄力。老人家聯合葉劍英弄出了個草地密電，這個到現在還是歷史公案的草地密電，一下子俘虜了第二中央名單上的絕大多數，騎牆的一邊倒，張國燾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

這一手，你不得不佩服老人家高明。小說家也編不出的故事，老人家在政治角力中卻運用的爐火純青。把革命玩成藝術，除了曹操，歷史不作第二人。老人家不但高明，還有狠招。張國燾整肅許繼慎整肅鄺世勛，扳倒地頭蛇，也算狠角色。但和老人家比，畢竟稍遜幾籌。老人家從一方面軍抽調兩個師，不告而別，揮師北上，當時就是破釜沉舟。如果不是後來偶爾在報紙上看到陝北有兩小塊紅色根據地，如果不是碰巧張浩作為通訊員來傳達共產國際的指示，沒有這兩個如果，以後恐怕就沒有以後了，不是退入外蒙古，就是西路軍的翻版，被盛世才包餃子。

這從張國燾派個沒有分量的黃超去勸返毛澤東就可以看出來，張國燾對老人家的不辭而別根本上不屑一顧，用低階次的黃超的勸返不是勸返，而是拱火澆油。國燾兄大意和輕敵啊，不懂得籠絡人心，以至於最後出走異域，這也是他命里的劫數。相較於國燾兄的大起大落，我的人礦命運就不值一提了。相反，老人家就不會犯此類錯誤。一部《史記》或《資治通鑑》乃至《世說新語》，有卓異秉賦的人不在少數，在黨史上，老人家始終有一種超人的意志力，能把自己獨到的見解貫徹給全黨，這在中國造反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他先是通過籠絡張浩，把張浩一個聯絡員捧為欽差大臣，壓制張國燾；因時而宜，籠絡張聞天博古王明乃至陳昌浩等留蘇派，用他的話說，是“在黨內爭論中始終占據個大多數”。

45年，《沁園春·雪》首次發表在陳銘德鄧季惺的《新民報》上，易君左大唱對台戲，儘管易詩小學優於毛，但兩詩格局不可同日而語。帝王詩自有他的霸氣、疏狂和豪放。人骨子裡與生俱來的東西別人是學不來的。七七以後，國內外局勢紛繁複雜，蘇聯人一會親國疏共，一會又改頭換面扶共壓蔣，政策一日三變，一變三驚，而老人家始終能臨危不亂臨陣不懼，用毛的話說，“要在大狗小狗飽狗餓狗的爭鬥中尋找縫隙”。事實證明毛的智慧高於常人。而後在德蘇、日蘇、美俄、美日、美英的夾縫裡屹立不倒。列寧教導共產黨人：“要把敵人營壘中的一切爭鬥、缺口、矛盾，統統收集起來，作為反對當前敵人之用”。毛生不愧為列寧的好學生，在讀《論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一書時，尤其欣賞“布爾什維克成功的基本條件之一”一節。反覆研讀。可見老人家在事關革命前途問題上格外認真。他雖然以蘇為師，但不尼於教條，一切從實際出發。

在國際風雲變幻的夾縫中，延安的俄援美援日援，源源不斷。整個抗日，全中國到處民生凋敝，國家一片焦土，獨有延安朝氣蓬勃欣欣向榮。毛氏在黨內巨頭中脫穎而出。毛氏中共的座大，不是沒有來由的。楊奎松點評說，“是共產黨人革命功利主義的突出表現”“以黨的利益為一切政策及策略根本出發點的政治特性”。毛氏中共的開張，以遵義會議為標誌，以日本投降初具氣象，被世界注目。從此中國大地上出現了一支新興的政治勢力。七十年來，共產黨人帶着“兩個務必”走出窯洞，進京趕考，雖然沒有成為李自成第二，卻把自己曾經穿過的舊衣服有意無意留在了窯洞裡。

老人家是革命的精算師。“毛澤東成功之處在於，他一直毫不動搖地為中國革命奪權的成功着想，對蘇聯的意見始終堅持有利則順勢發揮，不利則巧為應付，絕不跟着莫斯科的指揮棒轉”。從21年作為共產國際的附庸成立到終成正果，老人家的參股舉足輕重。“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我作為人礦，見識了五千年一遇的強人政權，幸也不幸，不幸也幸。說不幸是怪自己投胎不張眼，脫胎在零福利的“人世間”；說幸，是經歷了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九零年看到了蘇聯的Oter，2023俄羅斯的Oter也近在眼前，隨着大鵝小鵝落肉盤，隨着AI技術的出現，這個世界發生着深刻的改變，甚至是革命性的變化，而我有幸見證，

幸哉，幸哉！

2023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