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生是個四川男娃,拖着鼻涕,常常習慣性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一把鼻涕。他眼睛很大,嘴也很大,經常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和猩紅牙肉。黨生一望名字便知道是七月一日黨的生日出生的,不過那名字太過直白,搞得好像是黨媽而非他媽生的娃兒。他後來又有個小好幾歲的弟弟,叫群生,一個是黨的兒子,一個是群眾的兒子,大概是那意思吧。
黨生的媽長相端正,面容姣好。那年代大家穿着千篇一律,都很土,服裝臃腫無形,色澤灰暗,黨生媽在一群穿着樸實無華的女人堆里立刻就會成為矚目焦點。她是個高個,正好也姓高。說話語氣平和,有條不紊,似乎帶有一點點四川口音。黨生爸是個軍人,部隊在外地,黨生就和他媽母子倆在上海。
那時黨生和我弟在小學同班,兩人經常一起玩耍,便也與我認得。黨生那時住在另一宿舍,與大操場邊上的中灶家屬食堂近在咫尺,黨生經常在那食堂里吃飯,我們也常去那裡買熟菜和饅頭,時常碰到。有一回碰到黨生媽和黨生,黨生給他媽介紹我們兄弟,他媽很熱情的與我們兄弟攀談,問這問那,感覺很誠懇很親切,並不像一般大人那樣對小孩子敷衍了事。
後來有一次,黨生媽要去崇明還是哪裡的“五七”幹校勞動一陣,黨生一個人在上海,不放心,就叫我們兄弟倆住到他們家陪伴黨生,拿出許多飯票菜票,讓我們去中灶食堂買飯吃。我們去黨生家,看到他家桌子的台板玻璃下壓着許多相片,有一張黨生媽年輕時當女兵的黑白相片是放大了的,穿着如同電影《英雄兒女》裡志願軍女戰士王芳穿着的那種軍服,腰間束一根寬皮帶,英姿颯爽很好看。我弟弟在黨生家住了兩三天后,不習慣,住回家去了。我也想走,但我一走,黨生就變一個人了,答應了黨生媽要陪伴他的,只好硬着頭皮繼續住在他家,直到黨生媽回來。黨生媽回來後春風滿面道謝再三,說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裡卻是挺高興的。
黨生家後來搬到我們同一個宿舍的A區,我們家在B區,近在咫尺。放學後,黨生與我們在宿舍院子裡瘋玩廝混。分幫捉人,打泥巴仗,打彈弓等等。黨生媽與我父母也變得熟稔。黨生媽那時在F大學某系圖書館做管理員,近水樓台先得月,可以看到許多“禁書”。有一回,她利用周末將圖書館裡的《基度山恩仇記》(後來譯作《基督山伯爵》)悄悄帶出,借給父親看,到周一再悄悄還回圖書館。這樣連續幾周分別將數冊《恩仇記》移出移進圖書館,悄悄拿給父親閱讀。父親在那幾個周末里,整日心無旁騖什麼事情都不干,專心致志埋首於《基督山》,一邊閱讀還一邊做筆記,密密麻麻在信紙上寫了一厚摞。晚上在被子裡還打着手電挑燈夜戰,幾個星期後終於完成了《基督山》的閱讀工程。之後一段時間,給我們講述《基督山》的故事,聽得我們如痴如醉欲罷不能。
黨生爸爸很少出現在他家,後來偶爾來探親,看到過。一個不苟言笑的軍人,一口四川話。後來過了一段時間,黨生媽大肚子,生了個弟弟叫群生。群生是個兔唇,上嘴唇一道裂縫通到鼻孔。稍大後,說話漏風。黨生媽給他小兒子做了修補手術,將豁開的口子縫補起來,使得說話不再漏風。但修補的痕跡依然很明顯,半邊鼻子有些塌陷。黨生媽生群生那段時間老家來了個婆婆照顧她,帶了一個小小女娃,黨生跟我們一起玩耍時,小女娃跟在後面吵吵着要一起玩,那個婆婆跟在小女孩後面追趕不疊。有一回我們幾個對着房子牆壁尿尿,比試誰尿得更高,在牆上留下濕跡。那個小女娃也跟過來與我們站成一排,要扯開尿布站着尿尿,跟在後面的婆婆三腳兩步連忙趕上前來拽住她,嘴裡說着:要不得,要不得,他們是男娃,你是個女娃。啷個站到起尿尿嘞。女娃一面拼命掙脫,一面大聲哭嚷,等她掙脫出來,我們已經比試完畢,牆上留下幾片高低不同小山包形狀的濕跡,小女娃後來者當仁不讓,硬要站在牆邊如法炮製尿尿,婆婆無奈,只好給她解開尿布讓她站着尿,浪花飛濺卻尿不到牆上,腳下濕了一片,褲腿也都濕了。
黨生媽後來有一次突然出了男女問題,人們說她“搞腐化”。“搞腐化”是那年代婚外情的專門用語。那次出事後,大人們議論紛紛,我們家的左鄰右舍在燒飯間裡也說三道四。據說是黨生媽帶了個男人回家,熄燈了那男人也不出來。守候在外面監看的幾個好事者就衝去敲門。裡面慌慌張張磨蹭良久開了門,那男的躲在壁櫥里很容易就被揪了出來。黨生媽百口莫辯,就坐實了“搞腐化”。再後來,有傳言說那個群生也不是黨生爸的種。此事出了不很久,黨生爸來上海將黨生帶走了。不久,聽說黨生爸是和黨生媽離了婚,黨生跟他爸去了四川。後來有段時間看見黨生媽帶着小兒子群生在宿舍里進去,有些灰頭土臉,有時身後還跟着一個中年微胖的灰衣男子。聽說是她的再婚丈夫,也不知是否就是那個躲在壁櫥里的男人。再後來,黨生媽也離開了F大學和上海,臨走前來與我父母告別,說她也要回四川了,工作也已在四川聯繫好了。那以後黨生和黨生媽就都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音訊杳無。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天上人間不知他們身在何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