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吸煙”

眾所周知，在中國，在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旅館前台、餐廳和其它公共場所，都隨處可以看到“禁止吸煙”的警示標識。其實，在這裡，這種標識早已家喻戶曉了至少三十年了。可是，同樣眾所周知、令人稱奇的景象，卻是與這些標識場景一直“同框”地存在着的、旁若無人、悠然自得的吸煙者群體。似乎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讓吸煙人士知道，他們可以完全無視禁止吸煙的標識而肆無忌憚地在這些公共場所享受自己吸煙的快樂。 在這些禁止吸煙的場所吸煙，不用擔心會被工作人員制止或者引起其它的不快和不方便。同樣，在吸煙者周圍的人們，即使被動地身處被煙霧污染的惡劣環境之中，也習慣性地安之若素和無動於衷，絲毫不覺得自己不吸二手煙的權利被冒犯了。如此，吸煙人士和不吸煙人士一直能夠在這樣的明顯的利益衝突中和諧共處，可稱得上是蔚為大觀了。即使，人人都知道吸煙，也包括間接吸煙，對健康的危害。

中國人能夠在尖銳的利害衝突中長期保持麻木無睹的心態並且遵循另外一套違反明文規定的潛規則的能力，可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翹楚級別的，令他人只能望塵莫及和嘖嘖驚艷。

【畫外音】“禁止吸煙”這樣的標識在中國社會的公共場所里只有裝飾意義。它用文字和具有美術欣賞價值的配圖告訴人們，在這些公共場所，吸煙被禁止。僅此而已。至於這些地方是否真的可以吸煙這個問題不在人們需要考慮和關心的範圍之內。 這樣的事，即使對公眾有益，也沒有人會認真實行、監督、甚至給與最起碼的關注和尊重。每個人都很忙，也很快樂，所以又何必較真兒自尋煩惱呢？

的確，很多事情還真不能較真兒。因為真的叫起真兒來，會都“不好辦”吶。

另外一個關乎到每個人出行安全的景象， 是城市裡滿街無序亂串的電動車。它們沒有速度限制，可以在機動車道、公路輔道、街面前的步行區域、居民小區等任何地方、沿任何方向、根據駕駛人的隨機意願自由飛馳，更無所謂“逆行”駕駛： 根本沒這個禁忌和概念。特別地，幾乎每個駕駛人，常常邊騎行，邊看着手機，甚至還回復着短信和通着話，完全不在意駕駛人本人和其他路人的安全。 在夜晚，很多電動車在沒有路燈的地段行駛也不開照明燈，就這麼“黑來黑去”、悄無聲息、神出鬼沒地來來往往。

事實上，關於電動車安全駕駛問題，國家和地方已經出台了很多法規。但是，如何執行這些法規，卻從來沒有人，包括交警們，認真在意和關心。 出於好奇，我私下詢問過一些電動車的日常駕駛者，是否知道一些基本的駕駛安全法規，答案是清一色的“不知道哇”。其實，對此，他們很可能真是不知道， 或者也不想知道，只要每天自己能來往安全、節省時間、不被干擾就好了。

電動車的逆行在中國城市中是普遍現象

最近（2024年4月18日），《中國青年報》中青網記者王品芝發表的調查報告中有如下描述：

如今在不少城市，電動車已成為市民出行的主要工具之一，外賣快遞人員更是電動車的重要使用群體。 但與此同時，電動車不文明騎行行為也給道路安全造成了很大隱患。

中國青年報社社會調查中心聯合問卷網（wenjuan.com），近日對2002名受訪青年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90.8%的受訪者遇到過電動車不文明騎行的行為。其中36.1%的受訪者經常遇到。大家主要遇到過逆行（63.6%）、闖紅燈（61.1%）、騎車不戴頭盔（58.1%）、騎車刷手機（52.1%）等不文明騎行行為，其它還有：超速（49.2%）、騎車打電話（48.2%）、兩人或三人搭乘同一輛車（42.7%）、 騎車吸煙（39.9%）、攜帶過多物品影響安全（27.0%）等。

【畫外音】法規雖言之鑿鑿，現實卻亂七八糟。

【畫外音】在當代中國，人們在經歷了現實社會的反反覆覆之後達成的一條突出的共識是：寫在紙上的法規和人們付諸實踐的行為，一直是兩條軌道上不相干的兩類事情。如果對這個共識還存有疑問，那就真是“老外”或者是“不開眼”了。

事實上，“說一套，做一套”這種現象在當今社會實踐中是一個上下一致、里外通行、根深蒂固的普適性運行規律，起到了和諧人心和優化結構的神奇功效。所以，在這裡它才被廣泛地接受和應用，可謂“中國特色”之一景。每個人，都是這種現象的受益者和受害者，所以，遇事不必過於驚訝，而只能坦然處之順其自然。

下面讓我們再撿幾個“個兒大”的例子說道說道。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四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各民族一律平等。國家保障各少數民族的合法的權利和利益，維護和發展各民族的平等團結互助和諧關係。禁止對任何民族的歧視和壓迫，禁止破壞民族團結和製造民族分裂的行為。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都有保持或者改革自己的風俗習慣的自由。

與上面憲法的文字表達形成完全相反的對應的，是如下幾次事件的簡短回顧。

【內蒙】內蒙古中小學2020年新學年開始全面強制推行漢語授課

蒙古民眾在烏蘭巴托赫然舉着“請尊重你們的憲法”的標語牌抗議中國當局在內蒙古強制推行的漢語教學計劃。來源：VOA

【新疆】2018年6月29日《中國教育報》刊發了題為“新疆今年實現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全覆蓋”的報道。記者蔣夫爾從新疆教育廳了解到，到9月秋季開學，新疆全區義務教育階段294.19萬名學生將全面實現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100%全覆蓋目標。

新疆學校圍牆上安裝鐵絲網並懸掛“進入校園請使用國語”的告示。來源：BBC

【西藏】2018年，聯合國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委員會指出，“西藏自治區學校中的藏語教學沒有獲得和漢語平等的法律、政策與措施立足點，而且受到嚴重限制。” 該委員會呼籲中國政府在教育和其他領域鼓勵藏語文應用，以利保存這種語言。

中國發給西藏各地小學的宣傳海報。內容：“愛國旗，唱國歌。普通話是校園語言。請說普通話，請寫規範字。” 來源：頓珠多傑博客，2016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五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

但是，在當今中國，這六項憲法規定的自由沒有一項得到了最起碼的保障。 事實上，相反地，它們都是一直被毫不遮掩、毫無歧義地剝奪着的。 

《中國共產黨黨章》第十條（二）：黨的各級領導機關，除它們派出的代表機關和在非黨組織中的黨組外，都由選舉產生。

每個中共黨員都知道，這個在他們黨內從來不是事實。

《二十四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這二十四字優美組合而成的藝術性告示牌在中國城鄉隨處可見。下圖是在北京建國門處的一景。

這其中又有幾條可以當真？

《為人民服務》：對這個著名的詞條，【維基百科】有如下詳細的描述：

“為人民服務，是由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主席兼中央書記處主席毛澤東於1944年9月8日所提出的一個口號，意指“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的思想和行為”。該口號被當作共產主義道德的基本特徵和規範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將這句口號作為政府的宗旨。同時，“為人民服務”也被作為中國共產黨黨員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的法定義務。 

毛澤東最早提出“為人民服務”是在1939年2月20日，在致中共中央總書記張聞天的一封信中，當談到儒家舊道德之勇時，毛澤東指出那種“勇”只是“勇於壓迫人民，勇於守衛封建制度，而不勇於為人民服務”。^[1]

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明確提出了文藝應該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對於過去時代的文藝形式，我們也並不拒絕利用，但這些舊形式到了我們手裡，給了改造，加進了新內容，也就變成革命的為人民服務的東西了。”^[2]

1944年夏天，八路軍戰士張思德在陝甘寧邊區安塞縣燒炭，由於燒炭的窯洞塌方，被砸在窯洞中身亡。9月8日下午，中共中央直屬機關為張思德舉行追悼大會，中央政治局主席毛澤東發表了《為人民服務》的著名講話，高度讚揚張思德“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指出了張思德為人民利益而死重於泰山。

1945年4月，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致開幕詞，告誡全黨：“我們應該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全心全意地為中國人民服務。”^[4]在中共七大政治報告中，毛澤東強調：“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這些就是我們的出發點。”^[5]中共七大正式把“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寫進黨章，第一次明確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中國共產黨的根本宗旨。”

下圖是中南海新華門影壁上的“為人民服務”標語，這也是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中國大陸各級黨政機關的常見標語。

問題是：作為被服務的對象，究竟誰是人民？

【畫外音】上面的圖景似乎在明白地告訴人們，“人民”都住在影壁牆後面的中南海里？

提示：毛澤東本人喊出過“人民萬歲”，而中國憲法上也說了“人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這樣的話。

也許，答案就在這裡：能夠被喊“萬歲”的和真正能夠享受上面六大“自由”的人才是“人民”。否則，就只能是“想多了”。

【畫外音】在當代中國社會，違背、違反或者不遵守明文制定的法律、法規、承諾這種現象滲透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几乎所有角落。 這個現象具有深刻的時代印記和久遠厚重的中國特色，一直被民間和官方所廣泛地利用、接受、默認，並升華成一種普遍的行為模式和理念。特別地，欺上瞞下、自欺欺人是公認的“做事”常態。顯然，這種病態現象已經成為中國走向進步文明的巨大拖累和障礙。

【畫外音】人們什麼時候說話能當真或者知道說謊是羞恥的？

【畫外音】也許可以簡單地說，走向“文明”應該從遵守“明文”做起。

近百年前，憂憤的魯迅在他的一系列雜文中對中國社會、歷史以及國民性做了深刻的批判和反思。他認為，中國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虛偽的歷史，而中國人則在這種虛偽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形成了一個“做戲”的社會。魯迅用“戲場”來比喻中國社會，意思是整個中國社會就像一個巨大的戲台，每個人都在扮演着某種角色，生活中充滿了虛偽和表演。真實的情感和現實往往被掩蓋，取而代之的是虛假的面具和表演的姿態。

他更生動地寫道：“有明說要做，其實不做的；有明說不做，其實要做的；有明說做這樣，其實做那樣的；有其實自己要這麼做，倒說別人要這麼做的；有一聲不響，而其實倒做了的。”

他認為，中國的歷史並非真實地反映了過去發生的事件，而是充滿了虛假的成分，就像一出精心編排的戲劇。這種歷史往往經過了粉飾和修飾，以符合某些權力或道德的需要，真正的歷史事實被扭曲或隱藏。魯迅用“會做戲的虛無黨”來描述那些在這種戲劇化的社會中生存的人們：他們精於偽裝和表演，缺乏對真實的追求和對真理的堅守。“虛無”意指他們的生活和思想充滿了空洞和虛假，缺乏真正的價值和實質。他說，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魯迅還用“做戲是做事，做事是做戲”這句話概括和總結了當時在中國人中間普遍存在的虛偽和缺乏真實信仰的狀態。

這句話還揭示了中國社會中流行的一種“形式主義”現象。人們在日常生活、社交、甚至政治活動中，常常注重外在的形式和面子，而故意忽略了事情的實質。這種形式主義讓社會中的人失去了真實和誠實，變得虛偽和自欺。魯迅認為，這種行為方式讓社會發展停滯不前，人們在“演戲”中耗費精力，而忽視了真正需要解決的問題。他的批判帶有深刻的諷刺性和痛切的反思，試圖喚醒國人對這種文化弊病的認識，促使他們擺脫這種“做戲”的生活方式，追求真實的行動和有意義的生活。

【畫外音】百年後的今天，魯迅批判的這種“說和做是兩套”的國民性仍然沒有根本的改變。事實是，它在官方的默契和“以身作則”式的示範下，已經成為了整個社會的通病或“通好”。當然，有人認為，社會還是有了緩慢的改變。他們舉出的例子是：在公共汽車、高鐵站、飛機場這種環境裡已經不再看到有人吸煙了。這種景象三十年前是不可能的。所以說，“禁止吸煙”還是得到了部分的貫徹。這，就是進步。這種緩慢的進步，可以期待在其它方面也將逐漸發生。

可能還真是啊？

【畫外音】“說”，當然是說“好聽的”，這屬於“公德”層面上的；而“做”，總要做得對自己有利，這屬於“私利”層面上的。而“說一套，做一套”其實是出於“公私兼顧”的考慮：既要在面子上儘量維護公德，又要在實惠上獲得和保護個人或者團體的私利，以期達成兩全其美的最優平衡狀態。 這，是在中國社會生態環境中逐漸形成的不必明說的共識。無疑地，它是這個社會在其表面亂象紛呈的光怪陸離中能夠井然有序穩定運行的基礎。 

這麼看，魯迅的批判還是挺客氣挺有節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