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去歲初春，西西里
今年櫻花開得晚，亦開得熱烈。每次中午去附近公園旁買便當，都覺得那滿園的櫻樹
一天比一天豐滿，一天比一天妖嬈。樹下還是那些鞦韆、滑梯、沙坑，那些雀躍的喧
嚷的孩子。一茬又一茬的，孩子。慢慢走回家，樓上樓下靜悄悄。不會再有孩子穿着
制服，背着大書包，回家就喊餓了。就在去年休長假時，還和次子在一起啊。雖雲長
假，亦不得閒，他的假期便也成了我的假期。去歲初春，他放春假，我們便從布拉格
來到了西西里。
自打開始籌劃西西里之行，便時常想起從前看過的連環畫《西西里檸檬》。故事頗簡
單——年輕人盡其所能、傾其所有幫女友，天才女友一去不返，但畫得相當傳神，有
一幀畫的是年輕人臨走將檸檬轉送女友母親，他手執檸檬，讓老人聞聞家鄉西西里的
味道。畫面上是一張微笑的臉，畫家畫出了藏在微笑里的悲傷與絕望。拜互聯網之
賜，記憶深處的畫面居然點幾下鼠標就跳出來了。上世紀，八十年代，《連環畫
報》，手執檸檬的畫面是第三十二幀。第六幀亦印象深刻：海邊的一對戀人——密庫
喬和苔萊季娜，苔萊季娜曲線婀娜，最甜蜜的時光，畫面上卻是二人面向洶湧的大海
……穿過時光隧道，回到四十幾年前，彼時未注意到原作者乃皮蘭德婁，更未留意到
畫作者孫愚，一個自學成才的卓越的本土畫家。不過從那時起，西西里便是有味道的。
亞平寧半島去過多次，這西西里卻是頭一遭。意大利長靴本就南北各異，三角形的西
西里更是另一番天地，靴與島，恍若鄰國。歌德說沒去過西西里就等於沒去過意大
利，憐惜西西里這份長靴覆蓋不了的風情。風情歸風情，在卡塔尼亞機場一下飛機，
現實便撲面而來。我們找到了出租車停靠站卻找不到正規出租車，一個面色嚴厲、有
幾分江湖氣的中年男人忙叨叨指揮着遊客上車，那些車很像出租車，卻形跡可疑，游
客又別無它選，只得俯就。果然，十來分鐘的短途要價四十五歐元沒商量，後來聽旅
館的人說這段路頂多二十幾歐元。上次在波爾圖也遇到過類似的情形，剛滿十五歲的
次子沉默着，若有所思。我便趁機宣講：旅行就是踏上別人的地盤，別人的家。出門
在外難免上當受騙，不被騙得厲害就行；吃東西，不吃壞肚子就好。
我們訂了一家面向斯泰西科羅廣場的旅館，正趕上紀念聖女阿加莎的主保聖人節，人
山人海，頗感震撼。好不容易找到旅館大門，進了門仿佛踏入另一個世界，穹頂高
高，微弱的照明中前廳及過道皆盡顯滄桑，陰影中仿佛隨時會閃出個握着手槍的零零
七號詹姆斯邦德來。次子打了電話，一會兒就有一個黑瘦的中年人迎將出來。他頗友
善，但基本不會英語，對着手機大聲講意大利語，然後給我們看人工智能的翻譯成
果。房間很大，很有歷史感，看得出經過了一番裝修，顯得頗舒適。窗外便是人聲鼎
沸的斯泰西科羅廣場了，遠處的天空中綻放着璀璨的焰火。下樓去那鬧市，見有很多
糖果攤子，紅黃藍綠各種顏色似乎都深到飽和，濃墨重彩的。有的店家當場作秀，在
炒熟的杏仁中加上糖漿攪拌得香噴噴，拍平，再四四方方地一塊塊切開來賣。晚餐就
在集市上解決，夾菜夾肉的大漢堡，實實在在的家常味道。旅館的窗子極高，幾乎頂
天立地，得用大鐵鈎子栓住，栓住了也還是有縫隙，廣場上蒸蒸的人間煙火氣便一點
點滲進來。早餐就在房間旁的小客廳里吃，房東親自準備，黑咖啡，熱呼呼的羊角面
包，幾片奇異果。好像住在別人家裡，這別人又非親非故，言語不通。第二晚依舊人
山人海，後來在梵蒂岡新聞網上看到，塞梅拉羅樞機在卡塔尼亞主教座堂主持阿加莎
瞻禮日彌撒時談到現今的宗教冷漠現象有所增長。人山人海，冷漠。
到卡塔尼亞的翌日便去了陶爾米納，後來又住在錫拉庫薩和巴勒莫，日子過得飛快。
陶爾米納有碧藍的海灣，有山丘上的古希臘劇場遺址，美得讓人嘆息，難怪莫泊桑說
若只在西西里待一天會選陶爾米納，不過要是與歌德的話連起來看，或許就成了沒去
過陶爾米納就不算去過意大利，金句相疊反倒不太像金句了。阿基米德的故鄉錫拉庫
薩亦是美不勝收。尼亞波利考古公園裡有卡拉瓦喬命名的天堂採石場和狄奧尼索斯之
耳，夕陽中的古希臘劇場遺址讓人低回。奧提伽島上古雅洗鍊，幾乎每條小路都有韻
味，北邊市區卻頗平淡，最後一站巴勒莫南北反差亦大，意大利的深邃或者亦來自各
種反差。西西里最著名的甜點卡諾里，網紅店裡四歐元一個，裝紅掛綠的，感覺一
般；路邊小攤上一歐元一個，像是意大利人在家裡做給自己吃的，朴樸素素，味道純
正，可心可口。說到食物，最令次子難忘的大概是奧提伽城邊小店裡八歐元一大盤子
的貽貝，新鮮得就像剛從海里撈出來的。
在巴勒莫入住的旅館就在卡薩羅街上，陽台上就望得到巴勒莫的中心——四角廣場。
這廣場其實是個十字路口，四個半弧形的巴洛克立面上雕刻着四季女神、四位國王及
四位主保聖人，應該是世上最美的十字路口了。
我是典型路痴，找路都是次子拿着手機看地圖。找飯館，他的感覺也准，由食客表情
或店頭氣氛大致可推斷得八九不離十。二人行，看起來像是我帶他出門，其實就是陪
他走上一段路，或曰他陪我走上一段路。以後有緣再一同出遊就是過節，像卡塔尼亞
主保聖人節那樣煙花四射。未成年的孩子實在是不錯的旅伴，翅膀長硬之前的試飛
期，邊行路，邊看他成長。
《西西里檸檬》揭示了人性的脆弱與易變，或者也並非一個簡單的忘恩負義故事。苔
萊季娜美夢成真，重啟人生；密庫喬雨夜遁逃，痛不欲生。兩性（或者亦不限於兩
性）關係就是夾纏，換成親子關係，傾情付出，無怨無悔，然後他走他的路，祝福他
就是了。
落英滿地，思念西西里。初春的，濃墨重彩的，去年的西西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