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我在讀初一,無所憂,不想很深奧的問題。養了兩隻小鵝,後來死了,然後哭得很兇,和好友走了好遠好遠的路把它們埋了。托着它們柔軟的身體,再聽不見它們的歌,看不見它們的笑。它們貼在我的手心,卻沒有溫度。
在你我之間,有深淵限定,以至人要從這邊過到你們那邊,是不能的,要從那邊過到我們這邊,也是不能的——《聖經》
死,就是這樣,只是生的必然。我沒有想過很多死亡的意義與價值,在當時。只是難過。
1993年的10月,一個叫顧誠的“童話詩人”在大洋州的一個島國自殺。
屍體。稿紙。牧羊帽。黑眼睛。任性。窗戶。依然覺得自己不夠深刻,沒有太多餘的腦細胞考慮生死的辨證關係。它們終歸是完整生命過程上不可割捨的兩次跌宕。所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寂寥地等待命運將後者置於他生理的極限點,而有些人迫切地親自將後者置於他精神的終結點。顧誠是個沒有耐心的任性的孩子。
我曾在馬路上看到過許多張臉。
我曾在病房裡看到過許多張臉。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我,個人從別人的臉上照出了閻羅的骷髏。
他們死了。他們沒有死。
我只見過顧誠一面,在一張照片上。
他沒有看雲,他看着我,他的黑眼睛象水。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他沒有死,他死了。
“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
顧誠的詩象是在理想的胎盤中孕育着的一種剔透得徹底的玩意兒,單純而明淨。我就倚在這些窗櫺上,沿着“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觸絲”滑過一個個窗面,他已畫了好多的窗子。當世界快被窗子包圍的時候,人們便開始恐慌,謀殺。都是窗——透明玻璃的窗。三隻手。兩張臉。半顆心。一疊紙幣都被窺見了。窗開始笑,笑得好厲害,所有的窗櫺都發抖。人們紛紛舉起榔頭,敲碎了窗,在一個個碎片中是一張張畸形的臉。
當我反覆囈語着“理想主義”這幾個字的時候,這個名字承載着混沌得有些濃厚的空氣,在途徑的地方鋪展了一層流嵐,那快空間被孤立起來,顧誠在裡面拾掇起了所有的碎片。
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說:“要有光。”——《聖經》
於是詩人帶着黑夜給他的黑眼睛尋找光明。“時間的馬/累倒了/黃尾的太平鳥/在我的車中做窩/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在新西蘭的一個孤島上,詩人開始田園般的耕種生活。
種子:與理想交融的凝結物肥料:天真童趣+惡毒智慧期待:“在一片死灰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嫩綠。”
開出了一朵花。一隻蜘蛛。蚯蚓松的土。就是我們時常看到的那些東西,我們無動於衷。哈代說:“呼喚人的和被呼喚的很少能相互應答。”只有詩人走向這些自然的,真實的,將世界襯托成虛幻的美,忽而又生成一種恐懼,怕美被破壞,怕美被分享,怕沒被毀滅。愛是一種自私,如果包容盛滿了太多的期望,幻想,執着和沉迷。詩人對理想對美的愛卻又恰恰是不可逆轉的,只能在這種無限的期待和期待兌現後的極度恐慌中沉淪。
“我行走着/赤着雙腳/我把我的足跡/象圖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進了/我的生命/”
詩人是相信自己的,相信自己能夠承載大地跳躍的脈搏。
詩人又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肉體已超度到與精神等位的高度。當世界在他的體內被篩選,濃縮成一個結晶體的時候,外面的東西不再重要,詩人再不原冒着極大的危險將它現世。
“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滅着/幻想總把破滅寬恕/破滅卻從不把幻想放過。”
你往何處去?——《聖經》
“沒有目的/在藍天中蕩漾/讓陽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膚。”
自古以來,無數的哲人思考生與死的意義,或賦予個體以極重的價值砝碼,或歸咎於命運的神秘捉弄。歷史的漸進過程越來越明晰,被拿來作為對死亡的回答。聖徒約翰說:死亡是不會有的。就象顧誠認為被別人看見了的,分享了的美就不再是美。先前有過的東西就不再真正的存在。於是死亡對詩人而言,只是一種要求嶄新,形式便不再那麼重要。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這代人的童話書早已被塵封在箱底。偶爾的,還會拿出來品讀嗎?想起了曾經的“一代人”,默念着石頭裡“小花的信念”:“它們相信/最後,石頭也會發芽/也會粗糙地微笑/在陽光和樹影間/露出善良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