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索：印象賈斯珀
未曾見過賈斯珀森林的模樣，但在明信片中我記住了被落基山脈懷抱着的它。
2019年的亞馬孫在燃燒，參天古木在烈火中扭動後倒下，電視熒屏上跳動的火焰吞噬
着地球之肺，焚燒着的熱帶雨林讓世人揪透了心。年末我一路顛簸從北半球飛抵南半
球，去看望了安第斯山脈下的那沒有季節感的亞馬孫熱帶雨林。去年電視新聞中看到
賈斯珀在燃燒的一幕，火光四濺，濃煙滾滾，仿如五年前的亞馬孫。衛星地圖的落基
山脈只此青綠的賈斯珀皺縮着、抽搐着、像垂死者最後的痙攣，一片綠意瞬間化為綠
燼，世界末日般的恐怖。隔洋興嘆，我要去看望綠殤後的它。
一介職場人的我，擠出十餘天去南半球的亞馬孫、跨越12時域去賈斯珀，不是要走就
能走的。像五年前咬緊牙關騰出時間看望亞馬孫一樣，今年我也定要讓渡工作時間去
看望灼傷的賈斯珀。
初夏的六月飛抵楓葉國海岸，車輪自西向東驅動，在坐落於海岸山脈中的惠斯勒鄉鎮
一泊，去一家原宿拉麵小館果腹，站在屋檐下等候，粗獷的落基山脈意外地飄了幾片
溫柔的雪，細雪落在松葉即溶成水印，有點江戶浮世繪的風情。推門入內，店員歡迎
的招呼聲隨着清脆的風鈴聲響送來和風陣陣，微暗的屋內張貼着日漢字假名圖片，感
覺走進東瀛回到日本昭和年代。金髮碧眼的西洋女子在後台溫着清酒，眉目靈秀的日
本女子端出拉麵放到原木的餐桌上，我們彼此用日語寒暄了幾句，女子說日元匯率一
路走低，近幾年幾乎看不到日本遊客了。“想家嗎”我問了一個傻問題，“今天能夠
講上幾句母語真是很解鄉愁”，她回說。
翌日，車輪繼續往東滾動，殘雪點綴的山峰與大片的落葉松林相映成趣，車窗外不期
而遇的憨厚的黑熊、優雅的麋鹿和機靈的松鼠，享受着自然聖靈饋贈的溫柔對視。寂
寞的2400公里的橫貫東西的一號公路，看來熊和鹿才是這裡常見的居民。星羅棋布的
藍色湖泊，感銘Tiffany將湖藍拷貝得絲毫不走色。車至路易斯湖一帶，風雲雨雪變化
莫測，天空下起了六月里的雨雪。
一路雪山一路湖，在寧靜致遠的一路美感中抵達賈斯珀小鎮。小鎮人煙稀少，空氣中
帶着松木香。即便是離小鎮最近的機場，路況正常也得驅車五小時，未曾過度開發近
乎原生態的賈斯珀小鎮、在森林火災蔓延灼傷後的小鎮漂着一絲哀涼卻不失美麗。古
朴雅致、精巧卓越被譽為落基山脈最美的聖公會教堂在火災中化為灰燼，郵局、火車
站、雪頂、小木屋、還有咖啡豆香，小鎮就像一本翻舊了的畫冊，流淌在慢板緩行的
節奏里。
清晨從賈斯珀小鎮出發，駛向落基山脈中規模最大的賈斯珀國家公園。高聳的哥倫比
亞冰原、碧綠的瑪琳湖、挺拔的冷杉紅杉和雲杉，風光無限。時晴時雨中,車窗外的雪
山清晰可見。入里山奧，火災中倖存的駝鹿、棕熊、大角羊等野生動物在森林中慢走
悠行，這些原始狀態下擁有的神奇物種與這片火災後的森林依然和諧共生，據說大多
數大型哺乳動物都有逃離大火災的能力。
車低速移動着，大片火災後的林木呈現眼前，傲立了三個世紀的賈斯珀冷杉，在一夜
之間化作焦黑。我下車伊始走向焦土，焦林里有一種詭異的靜默，枝頭不見松鼠跳
躍，林間不聞鳥鳴穿行，風掠過的焦枝發出斷玄的顫音。這聲響耳熟，酷似古琴名曲
平沙落雁。古琴以杉松斫制，松木中的水分隨着時光的流逝而散逸，年代越久遠、出
聲越空靈。我想東京國立博物館館藏的那張中國唐朝古琴也未必能有這樣的音色吧。
弓湖沿岸被稱為精神象徵的道格拉斯冷杉圍包，從冷杉中萃取的精油多為都市白領香
薰時的愛用，松木和泥土帶來森林般的清新，有天人合一的融合感。
傾倒的紅衫橫臥山谷，看着倒下的近三千歲的紅衫，揣度着老樹的年輪里鐫刻着怎樣
的古老往事，那些死寂的焦土下又藏着森林怎樣的記憶。地面的巨木如同斷裂的青銅
古劍仰臥山坡。森林是站立着的水，一場森林大火攜取貯藏在年輪里的千年天露駕鶴
西行了。總以為山脈森林的永恆，又曾料火神的錘子能夠鍛造一切也可以毀滅所有。
我驚喜地發現，被燒焦的樹樁邊擠出一株倔強的火草，這類植物的種子只有在高溫才
能吐芽，伴隨着永凍土的融化，遠古的種子可能重新發芽。印第安部落的薩滿說，每
一顆倒下的樹都會釋放一個樹林，我明白了毀滅與重生本來就是輪迴。綠燼中尋找縫
隙，在一處的焦土上我看到小草頂着屑土冒出點點的新綠。這讓我想到伊豆小木屋西
側窗軒外的大室山，延續了700年每年二月第二個周日的焚燒冬日荒山的盛事——春天
已至、總會有滿目的青綠告慰，年復一年訴說着浴火重生的古老寓言。
離開被焚燒的焦林、離開賈斯珀國家公園駛回賈斯珀小鎮的途中，車窗外見一騎人的
自行車的車前載着周歲模樣的小孩，這驚鴻一幕暖意湧起，看到孩子就看到了希望，
等待着孩子的長大、等待着焦林換上新綠的衣裳，在希望中等待很虔誠很美麗。
回到和日本箱根一樣都是被山守護着的賈斯珀小鎮、回到兩座四十多年前便締結為國
際姐妹友城的小鎮，這裡有20位日本移民常住，他們覺得這裡的雪山像是故鄉富士，
只是賈斯珀的雪季比箱根長了三個月。想到一位曾在歐美工作的日本律師給我提起過
的一家小而精緻、僅十人席位名為岡（OKA SUSHI）的壽司小屋，便隨着導航按圖索
驥。也許是疫情帶來的經營低迷、也許是日元走低幾近無故國的食客、也許是開業幾
十年岡老先生年老體衰沒有後繼者……今年三月起岡壽司處於停業狀態。於是，便轉
身去小鎮的超市，購買在小鎮附近雪山下的小木屋小住數日的食材，鮮嫩多汁的艾伯
塔牛排加上犬子無可挑剔的烤制廚藝，星辰下的家宴，森林深處的驚喜，獨特的口感
滿足了味蕾，不可辜負的人間至味。
是夜，湖面寧靜如鏡，遠山雪頂映照其中，子時的極光如夢似幻，賈斯珀的可愛足以
治癒一切的不可愛，人間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