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我來了

選擇冬天來到魂牽夢繞的北京，最直接的好處是可以一眼看穿未來日子的嚴酷，不去奢想要走的路會一路春風，花紅柳綠。迎面襲來的透骨寒氣正好是個考驗，你要麼留下，要麼打道回府。北京，我來了！我在心中暗暗喊到。我來了，不只是要掙脫過去，更要給深藏已久的夢想一個交代。

接下來是不那麼踏實的求職的日子。從重慶的小縣城來到偌大的北京，我並不知道什麼樣的工作才適合自己，事實上我不可能去挑剔工作，有工作做就很不錯了。第一家是一個社區小超市的收銀員，月薪三百，但那種令人極不舒服的國營氣味立刻讓我退避三舍，還有待遇上對外地人的歧視，我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首先，在精神上，我不能卑微地、低人一等地活在這個城市，這是原則。

第二家是房地產公司。簡短的面試讓我的弱點暴露在差不多與我同齡的公司主管面前：無經驗，高齡而幼稚——我已經二十七歲，卻對競爭的手段一無所知。公司主管委婉的告訴我：“你可以去另一家正在招人的公司試一試，免得錯過了機會。”結果順利得難以置信，經過更簡短的面試之後，我成為了一名房地產代理公司的初級代理，我後來才知道這是當時北京最大的港資房地產代理公司，專門代理外銷樓盤的租售業務，老闆是地產界最有爭議的風雲人物。公司奉行的人海戰術讓毫無地產代理經驗的我獲得了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

底薪是1200元，比起在家時的微薄工資已然高出數倍。每成交一單可得到6‰的佣金。房地產交易金額大，佣金數額自然可觀，“勤奮加上運氣，你的年收入甚至可以超過十萬！”老闆頗具煽動力的培訓課令象我一樣的新人對未來滿懷憧憬。

初入地產代理之門 辛苦的“掃樓”生涯

北京的初春如一個雙面夏娃，美麗與髒污、明媚與灰澀融於一身，但風沙才是北京春天最霸道的主角。北方的春風，裹挾着北面沙漠的黃沙，在北京上空與上千個工地捲起的沙土會合，形成一張巨大的沙網嚴嚴罩住這座千年古都，什麼新綠早紅無不失色。

我就在這樣的春天裡奔走於北京各個寫字樓，心情也如天氣一樣時而晴朗時而晦澀。我的工作就是不斷的尋找有租買房需求的客戶。每個公司的老闆或高級主管，每一家外企的首席代表，都可能成為合同上的甲方；不管是坐在京廣中心咖啡廳漫不經心啜着咖啡的中年男子，還是在國貿大廈電梯間大聲清着嗓子的稀發老頭，都可能讓在這個高消費城市裡捉襟見肘的1200元底薪之外添上或大或小的一筆。更重要的是，我夢想成為一個遊刃有餘的銷售高手，就象我的老闆，我的組長，最低也要象我那些資深的同事一樣。他們手中總有源源不斷的客戶，他們不斷地開單，不斷地簽合同。他們身上因成功而展現出來的驕傲姿態，以及業績榜上的排名，對客戶把握自如的功夫，都令我仰慕不已。而唯一的訣竅，他們說，就是不斷地“cold call”，意即“陌生拜訪”。跑遍每一座寫字樓。逐層逐戶地敲門詢問交換名片。通過既有的客戶得到新客戶。建立大大小小的客戶網絡。機會，尤其對新人來說，就在每一次“cold call”之中。行內人稱之為“掃樓”。

“掃樓”的辛苦與壓力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座寫字樓少則幾十家多則數百家公司，從一層樓到另一層樓，從一個門到另一個門，回到宿舍已是腰酸腿疼疲憊不堪。初入此行的新鮮過去了，我的自信開始出現損耗。我有時單獨一人，有時與一兩個同事結伴，每日出沒於繁華或不繁華的街道、高檔或不高檔的寫字樓，甚至公寓，甚至展會，編各種漂亮話贏得前台小姐或接待人員的好感，換回大把有用或無用的名片，運氣好時見到那些公司有頭有臉的人物就會掩藏心中的欣喜，儘可能以專業的姿態推銷手中掌握的一手或二手樓盤。更多的是白眼，客氣的或不客氣的拒絕，門上“謝絕推銷”的貼紙，還有隨時可能出現在眼前把你轟走的保安。不時有人談起，誰在某公司前台等了兩個多小時卻被告知主管不在，誰“掃樓”時被大廈保安部扣留要公司派人領出，誰在推開一家日本公司門時被罵得花容失色。我自己最險的一次經歷是，剛從京廣中心出來，大廈物業管理部就根據我留在樓里的宣傳單上的呼機找到我，還算溫和地警告我不要再來。受到打擊的不僅是勇氣，還有我的自尊。

令我最終產生動搖的是各種複雜的人際關係。與客戶之間，與業主之間，與發展商之間，我實在不是那種善於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好手。同事之間更是互相防範，生怕被別人竊走了客戶，一旦遇到“撞單”，雙方絕無“相讓”一說。做“私單”是再多不過的事了，老闆對此也無可奈何。許多事情已超出了我的為人準則。運氣也並不垂青於我，好幾個似乎很有希望的數額不小的單子都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失去了。一個月，三個月，半年，整整一年過去了，除了兩個小單，我幾乎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業績，雖然心眼不錯的組長和那性情張揚的老闆並沒炒我的魷魚，但在以業績論英雄的代理公司，我越來越抬不起頭來。

但從走出家門那一刻起，要強的我已在心中封死了所有的退路。即使眼前困難重重，也決無退縮的道理。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這是我每每遇到難關時常對自己說的話。北京是我嚮往了多少年的地方，我不象許多外來打工者那樣只是為了掙一點錢或是長一點點見識，我覺得自己就是屬於北京，那浸透歷史的飛檐紅牆，青磚灰瓦的老胡同，儒雅的名校文風，各種先進的人文思想，長安街的現代繁華，正慢慢把某種深刻的眷戀注入我的血液之中。

我意識到自己性情中與銷售工作格格不入的一面。便決然辭掉了地產代理的工作，而下一份工作是什麼，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找到，我全然不知。我在人流如潮的招聘會上漫無目的地遊蕩着，一時間有些失神，有些心虛。甚至連簡歷也沒準備，因為不知道什麼樣的簡歷才能把我自己推銷出去。只是憑着直覺留意着那些與文字有關的職位，而一年來沉積下來的失敗感又令我裹足不前。學生時代小有才女之名的我，竟有些愚鈍，退縮，缺少自信。在一家不起眼的廣告公司展位前，身心俱疲而心有不甘的我填了一份應聘文案的表格之後，黯然離去。

不當總統就做廣告人

轉機似乎總在最不可能的時候到來。招聘會第二天，我在另一位同時辭職的好友家悶悶的抽煙，翻招聘廣告，看VCD，擔憂着將來。

從同事家出來已是下午四點多鐘，路上呼機響了，是那家廣告公司通知我去面試。滿眼灰暗的街景驀然變得無比明亮，儘管結果未卜，我卻毫無來由的感到一陣輕鬆。

面試我的是公司漂亮的女老闆。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面試的題目，是著名的聯想集團3.15的宣傳海報。我一口氣寫下了近十個標題，得到了包括這個合股公司另外兩位老闆在內的由衷讚賞，做出的海報很快通過了提案。

我就這樣闖入了廣告界，擁有了一份讓我如魚得水的工作。那是1998年的春天，上千個招聘公司中不懷任何希望填寫的唯一一張應聘表，成了我最難忘懷的夢一般的新起點。

廣告是一個苦樂摻半、充滿魔力的行業，它高度消耗着人的體力和腦力，卻又引得無數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為之痴迷。關於廣告人的生活形態，業內最廣為流傳的一句調侃是：“深夜的大街上走着三種人，妓女、嫖客、廣告人。”工作之辛苦可見一斑。加班至深夜是家常便飯，但創意的樂趣和成就感永遠充滿吸引力。

我從內心熱愛自己的工作，我的領悟力，我的思想深度、對文字的把握能力以及虛心好學的態度使我很快成長為一名不錯的廣告文案。雖然最初也有被客戶逼着一夜之間連改數稿的“痛苦”經歷，但僅在半年多的時間內，我已取得了顯而易見的進步。在北京房地產尚未大火的1998年，我給一個房地產項目做的系列報紙廣告甚至創下了一天之內成交三套高檔公寓的好成績，令公司老闆和客戶都欣喜不已，甚至還有其他廣告公司的同行打來電話，詢問是誰寫出如此打動人心的廣告文案。而令我至今都引以自豪的一個case是為一家全國發行量最大的IT報紙做的99年度刊例，公司在業界首次將廣告思想融入刊例的策略，優秀的平面設計以及頗有深度的文案，為公司贏得了不小的聲譽，公司還因此得到了赫赫有名的惠普公司的部分業務，而提起這次合作，那家IT報紙的廣告負責人至今還稱讚不已。工作結束後我大病了一場，但我的才華和敬業精神得到了公司和客戶的一致認可，艱苦的付出終於有了一點回報。

時間快得讓人來不及感嘆，一晃兩三年過去了。公司發展十分迅速，在業界頗有名氣，而我已成為一名小有成績的資深文案，生活條件也有了相當大的改善。但最近，我的職業生涯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激烈震盪。我所在的公司由於三個老闆之間的裂痕而一分為三，一直氣氛融洽的公司突然間變得人心動盪。每個人都面臨着何去何從的選擇。我對公司的深厚感情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女老闆對我固然不錯，總經理於我應該是頗有知遇之恩的，而創意總監在跟我長期異常默契的合作中已讓我心生愛意，難以割捨，他的新公司也在等待我的加入。更可貴的是同事之間的友善關係，絕非先前地產代理公司所能比。在公司蒸蒸日上的時候發生這樣的變故，我一時間有些發懵，儘管這時的我已開始有了去更正規的廣告公司磨練的念頭，但公司四分五裂的局面卻讓我心痛不已。選擇對於我來說似乎尤其痛苦，此時離開公司無疑是雪上加霜。我是流着淚向總經理提出辭職的，我甚至想隨便到一家公司以逃避這種兩難的抉擇。是對是錯我自己也難以評判。

放棄一些東西總是難的，但走出來才發現原來這樣的天高地闊。辭職後的日子裡，當我心無牽掛的沉靜下來，比以往更深切的發現，北京已成為我最依戀的城市。這些年我去過上海、廣州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城市，只要回到北京便會感到無比安心。我過着在外人看來漂泊無依的生活，但如果漂泊是為了找到心靈的家園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因為我覺得當身體留守一方時，心卻漂泊着，而當身體漂泊着，心卻在家園。在家鄉我可以過溫飽無憂，平安舒適的生活，但我天性不喜歡那種板滯閉塞的人生狀態，不喜歡那種缺乏想象的人生。我喜歡在北京這樣雖辛苦卻有創意的人生。在這裡，我可以到音樂酒吧去看影響過我的搖滾歌手崔鍵，也可以去畫廊欣賞自幼熱愛的繪畫。我儘可能飽吸着一切文化營養。我想在這裡紮下根來，當然這需要太多努力。我從未象現在這樣實實在在考慮過自己的將來，而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為生存奔波，擁有完全為自己所支配的生活，我能將多年的人生體驗沉澱下來，在北京山清水秀的郊區買下一座農家院子，種菜，養馬，寫作，與愛人相伴週遊世界，幸福安寧地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