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時分,我們揮手告別巫山縣,踏上了前往奉節的客輪。
奉節,那令我神往以久的名字。概念里,是個不大不小的山城,或許有着錯錯粗粗磕磕的石階,有滿臉絞着溝壑,赤着古銅色上身,穿着已分不出顏色的褂褲的中年“棒棒”,還有錯落在山形中古老的巴蜀瓦房……
天暗的很快,船在漸漸模糊的重重山影中靜靜的航行,甲板上原本喧囂興奮的人群不知何時散了去,夜幕中的瞿塘峽對他們來說,似乎沒有太大的吸引力。站在船頭,被迎面撞來的山風水氣緊緊地抱着,先前在碼頭時蟄伏在體內煩躁的情緒便一點一點的溶在微甘的風水裡,遠遠的被拋在了身後。
我的眼睛在黑夜中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
地球上只有三條舉世仰慕的大峽谷,一條在美國,一條在非洲,還有一條便是中國的長江三峽。
迷迷糊糊中,她怎麼就出現在眼前了呢?
長江三峽,她青絲飄卷過四川奉節縣白帝城的蔥蔥蔭郁、裙腳輕揚過湖北宜昌市南津關的三游古嶺,婀娜搖曳了200公里。她是長江的又一個過渡,過渡總會別開生面,是新的更加有聲有色的流動。億萬年來,川鄂交界的褶皺帶間歇上升,源源不絕的江水不斷下切、撕咬,終於在水切岩開、滴水石穿之後,形成了令天下為之動容驚嘆的奇美。
我靜靜地站在船頭,一直靜靜地站着。兩岸山崖上藏草甘甜的清香和着微濕的山風漫進船艙,溶入很多人昏昏欲睡中散發的沉靡氣息里。船在午夜的長江上“嘩——嘩——”的過,交雜沉浮的浪路像無盡的脈絡,縱橫連通在中國的肌理上。在夜灰藍色的眼睛裡,在疊疊跌落的山的呼吸中,天地都睡了,遠了,去了,只有我們在前進。
船到奉節,三聲汽笛鳴過之後,緩緩地靠了岸。
赫赫有名的“依斗門”模模糊糊地站在高遠處的一團昏暗裡,山城,睡眼惺忪,碼頭上的燈火蜿蜒着一路攀爬晃入暗光閃閃的山城心中。很奇怪,8月里黎明前的山城仍會籠着騰騰的水霧,嗅一嗅,滿腔森涼味道。燈花,在濕濕的霧氣中絨絨的,團團朵朵,如同橙色的蒲公英,靜靜地綻放於夜的眼眸。
攀過298級石階,貪婪地享受起這古老山城逐層透明的清晨。光影交換中,山城的呼吸也漸漸濃厚了起來。略微逼仄的路上開始有了三兩行人,悠閒地走在有些不平的青石板上,踩出“咔嚓、咔嚓”的調子,而那些暗淡的青石板頗令我傾心,淺淺的灰色看起來自在及了,支離的,清淡的,安靜的,和緩的,像卡莫筆下青灰色的畫兒。大片古老的瓦房不出意料的隱身於幾條不太寬的柏油街區身後,磚灰色斑駁的瓦房層層的倚疊着,交錯着,大小不一,卻一色的低檐斜瓦,屋脊兩腳向上微曲着,輕挽起絲絲光綢,豹圖騰的影子綽約的出現牆腳殘缺的磉墩上,桀驁不遜的眯着眼,漠然地注視着這群突訪者——從進入川鄂交界處開始,這模糊的矯捷身影便時常“咄”地躍入眼帘。
穿過這片老房,大巴已經守侯在路邊了,山的那邊下一站在等着我們:——白帝城。
“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遠望處,正是天下雄的夔門。
低低錯雜的林蔭倚着時緩時急的山形悠悠地漫向山頂,腳下便是滾滾的江水——一川盆地之水在這裡先後交匯,疊擁着,團簇着,熙攘地鋪排開去,在朝暉中恣情的旋轉,撲向遙遠處仰天長嘯的夔門。這當真是個玄妙的魔法時刻!峽由水開,水為峽束,峽窄浪闊,波上峰巒,峽落水低,直闖地府,衝激、流轉、驟升、急落,更是一刻不停地作虎嘯獅吼,在天光交和的剎那,如同九天上星群的一瀉而下,頃刻間,整個江面,山道,林中,漫滿耀人的爍目華光。
溶溶淡淡水汽的山風合起“驚濤拍岸”的水石吞吐聲一路攀走。綠蔭漸籠,山路漸窄,山風愈急,星點的光斑在林間急急地閃躲,一道快過一道的光弧讓我有些頭暈了,模糊中,竟依稀覺得層層林蔭中升起了一片時濃時淡的鬱氣,慢慢開化着一脈山水與歷史。
劉備,那個揮師南北,卻一臉憂鬱,一臉憂鬱仍要揮師南北的君王在一片鬱氣中站了起來。衣袂飄飄,滿臉倦意與不舍。
青石的小路曲曲宛宛地穿林爬坡,細細的,平平的。緊緊地壓着地下千年前一支敗軍過往時掀起的千痕古塵。只有絲絲郁怨的氣息穿過青石,青苔,踏破青史,倔強地探出頭來,冥冥中無聲的注視這着一群群神情自如,衣履鮮明的子孫。
那隻個普通的夜晚星星,月亮,山河一切如故。變的只是人,只是人的心罷了。
劉備終於倦了,倒下了,即使不甘,不甘又如何呢?掙扎着將政事和兒子全部託付給了諸葛亮,陸遜的一把大火可曾真的燒醒了他嗎?至少,在百般不甘,千般懊惱之後,他的長夢中不會再有成河的血,憤雷的哭泣了,他不會再在夢中驚醒了。作為一個攻城掠地蹄踐山河的封建權勢者,卻要苦苦撐着仁慈、博愛的面具,他真的太累了。鮮血與鮮花無聲的對立着,無言地相互排斥着,他卻非要貪婪的把兩者都攥住,緊緊地攥住,他真的需要休息了。
靜靜地看,什麼都不要說。
靈魂深處的苦倦與最終的悲涼:自作孽,不可活。
絲絲抽魂兒般的聲音糾纏附着在長江,不老的長江上,衝撞着代代兒孫的心。
悲忿?蒼涼?
路走到一座草堂前便豁然開朗。一棟灰撲撲的小樓安靜的立在芭蕉叢中,算作是景點,卻又無人看管,一間間曲折相通的房間穿梭着看不見陽光的風,那風從半敞着的木門中掠過,昔日想必是朱紅的大門早已褪成了傷心的酒紅,一道道裂縫恣意縱橫,由上而下,像一些空洞無聲的言語。一座杜甫的全身石像落寞地立在一簇芭蕉樹下。他着着單薄的縞衣,出神地仰起瘦削的臉,痴痴地望着天空,衣袂狂亂地流動,飄飄欲飛。
——就在那一秒,影不動,人不動,風不動,只有先前心中那浸滿戰火的鬱氣如陽光下的水漬般,在空氣里一圈一圈化開來,化開來……傻傻的,靜靜的,感受着。
最傾心於山水的詩人,最明白詩人的山水,與白帝城相擁,相護,相惜,相嘆。
長吁一口氣,方才被浸得僵硬的思潮頓時澎湃起來,一浪接一浪的掀過來,密密地溶滿了一個名字————李白、李白、李白……
瞪大眼,急急地四下所尋:迴廊,花園,小院,墓林……居然沒有發現一座建築,一行碑文留下了着詩仙到訪的一絲痕跡。我幾乎要懷疑那“朝辭白帝彩雲間”的詩行是大詩人夢中的囈語了,可再待舉目望去,卻又覺得身邊的一草一木無一不舒展着太白神駿,清朗,與不羈的丰韻。
杜甫草堂與託孤堂之間,安安靜靜地豎着一片碑林,高高低低錯雜的立着,各攏一方土。千年前,百年前的文字含着山,含着水,含着種種人事風雨蹉跎,相互張望着,仿佛有種奇異的默契似的,大家都有意無意地讓開了那個平靜的早晨,讓他自享自美的穿越千年,萬年……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劍氣與月光,豪邁與蕭索,恣情與落魄,白帝城靜靜地為這大氣卻不失浪漫的孩子洗去風塵,拭去疲倦,又靜靜地送他遠行。而這可愛的孩子在船出夔門,順流而下時,卻奮然回首,將一腔激情與神韻溶留在這靜靜的山城。
“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豪邁與沉鬱(余秋雨語)”相斥相溶,成風化霧籠着這靜靜的白帝城,深深地滲入她的每一寸肌膚,交繞着,撐起這千年的山魂。
蹬上山頂,託孤堂的白瓦,白帝廟的朱牆,墨碑林的黑石都隱沒在腳下無盡的林海中,千年的歷史休憩在了萬年山河的懷抱里。舉目,東去,200公里的三峽由此鋪陳而去,西望,千里蜀地由此連綿開來。太陽溫柔的泊在夔門的肩膀上,顫落下絲卷的光稠。不遠處有一株不知名的小樹,一樹六瓣的花在清風中傾瀉着光與影的默契。
這個時候,舒臂騁懷,溫潤的蜀風在疏離的眼上輕輕一吻,成為心湖上不盡的光彩。